讀古今文學網 > 越弱越暗越美麗 > 新科學 >

新科學

科學和宗教矛盾嗎?

這次參加了科學新視野400週年的會議,發現過去自己對西方現代科學的起源有一個極大的誤會,這個誤會源於我從中學就開始的閱讀,以為在哥白尼以及伽利略的時代,歐洲教會和科學完全是敵對的,兩者信奉的準則完全不同。例如,我上中學看到一本談牛頓的書批判牛頓對第一推動的研究,以及他後來對神學的研究。我真的沒有意識到這個天大的誤會其實來源於我後來一直丟棄的意識形態的影響。

事實是什麼?事實是,正是因為歐洲人的宗教理念,對上帝的信仰,才使得他們認為自然界存在規律,存在物理定律,這些定律可以用數學表述出來。開普勒企圖通過和諧的多面體解釋行星與太陽的距離就是一個例子。

在古代中國通行的哲學無非是儒釋道,居統治地位的是被宋代理學家改造了的儒家和儒教。韓國教授金永植就理學家對世界的看法作了報告,題為「傳統中國思想中的宇宙與人」。他通過解釋理學家的概念「天地」「理」「命」「性」來說明中國人相信世界存在規律,而且不像李約瑟說的那樣,中國人也相信自然規律,雖然這些自然規律和西方的有所不同。

那麼,李約瑟為什麼說中國人沒有自然規律這個概念?他考察了古代中國對「則」和「理」的理解,得出這些概念與自然規律不同。並且他說,因為中國人不相信制定定律的創世者,所以也就不會去發展科學。

我部分同意金永植的看法,中國人的確相信有一個大的準則在那裡,也部分同意李約瑟的看法,因為中國人的心中沒有一個值得敬畏的神,從而也就對這個神所立下的定律不怎麼感興趣。

牛津大學的哈里森(Peter Harrison)在他的報告中解釋了宗教是如何影響科學起源的,特別是中世紀宗教的改變。例如,他舉的一個例子是:

在現代科學的早期人們認為上帝將他的意志以自然定律的形式體現出來,這種觀點在新物質觀中得到強調——即粒子假說,我們現在稱為原子論——根據這個假說,世界是由微小而不變(在因果意義上)的粒子組成。

就是說,粒子假說和相信上帝的介入有關。同樣,如果相信自然界是上帝建造的一部機器,那麼,永恆不變的自然規律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

哈里森的報告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西方科學的起源與宗教的關係是密切的。他同時也說,培根強調理解自然其實比理解自己(研究道德和道德律)更加重要,至少一樣重要,因為對於培根來說,實驗科學是建立自然與人之間和諧的重要手段。

中國在歷史上不是沒有科學技術發明,可惜那些發明技術的成分太重——郝柏林老師甚至說過古代中國沒有科學,只有技術。我想我們祖先不是鄙視彫蟲小技和奇技淫巧,我們鄙視的大概是精神價值的追求。

我們經常引用的培根的一句話是「知識就是力量」。非常遺憾的是,我們也經常將力量等同於生產力,這樣,我們就將科學的目的和科學的價值完全納入中國的傳統,一切以實用為目的。

經常有人問我們,為什麼要研究這個或那個,到底有什麼用?具體地,為什麼要研究理論物理?為什麼要研究宇宙學?為什麼要建造加速器?我們中的大部分人總是絞盡腦汁去尋找這些研究的功利價值,最好直接與錢掛上鉤才好。前段時間諾貝爾物理學獎公佈,有媒體記者問我,這三位日本人的成果與大眾有什麼關係?對大眾有用嗎?我的回答是,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說中國科學的落後就與一直問這樣的問題有關。再舉一個例子,不久前我們開「量子力學在中國」會議,與自然科學史所的朋友討論,就有老師出主意,告訴那些朋友以後可以說科學史對科學家的研究有幫助。這句話不錯。問題是,研究科學史真的只是為了幫助科學家?我直說了,這麼做只能加深中國社會的功利觀。科學史和科學一樣,和其他的歷史研究一樣,作為知識,它本身就有存在的價值。

愛因斯坦說過,他每天都問自己是不是浪費了養活他的人的錢。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的確得經常問一問這個問題。反過來,以愛因斯坦所做過的事,我們今天還能說他浪費了納稅人的錢嗎?是的,也許他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沒有什麼實際應用價值,但這些理論對發展當代科學所起的作用,對我們生存其中的宇宙的認識所起的作用,足以回報當年養活他的納稅人的錢了(我就不提量子論和布朗運動了,這些是有實用價值的)。

不要再問為什麼現代科學沒有起源於中國,不要再問為什麼我們的科學研究還很落後,更不要再問中國人在本土何時能夠獲得諾貝爾獎。我覺得要問的是,什麼時候我們能有一點點精神追求和純粹知識追求?我們的祖先雖然不夠重視自然律的研究,至少還重視道德律的研究(這是讓康德肅然起敬的兩種規律)。我們現在呢?甚至連道德底線都沒有了。

同樣,和科學一樣,我們在文學以及一切知識和精神領域的落後和缺乏創新,大概都和根深蒂固的實用主義有關(例如詩人們統統下海去了,過不了普通的溫飽生活)。現在我可以回答「今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對大眾有沒有用」這個問題了:這個獎的工作對西方公眾是肯定有用的,因為這些工作豐富了他們對自然的認識,對功利至上的很多中國人來說,沒有用。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

科學網的網友「武夷山」最近寫了一篇關於科學有用和無用的博文,他引用了波姆的一句話,和哈里森的報告很接近:

科學不僅涉及按人的物質需求同化自然這樣的實際問題,還涉及理解宇宙這樣的心理需求,即在心靈上同化宇宙,使得人在其中感到自在。就目標而言,早期的創世神話既是宗教的,也是科學的。它們肯定具有上述功能。

「武夷山」的博文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還有人跟帖問:「科學不為實踐服務,不為人民大眾服務有何用?」我除了無語之外,慶幸近三十年的中國領導人不是這麼看的。換句話說,雖然問「科學不為實踐服務,不為人民大眾服務有何用?」這類問題的人還有很多,但好在這些人不會坐上主導中國科學教育的位置。由於這一點,我對我們作為一個群體還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