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有云：魔鬼在細節中（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說的是不論你做什麼，要小心考慮到所有的細節，否則不知哪裡就會出麻煩。據說原話是「上帝在細節中」，後來估計考慮到捉弄人的只有魔鬼，就改成「魔鬼在細節中」了。做科學研究，這句話尤其重要。我在美國做博士後時，就經常聽到這句話。
一個年輕人，如果經常嘴裡說出大詞，就很值得疑心了。往往他在哪裡讀了一本半本書，沒學到重要的細節，成天就將大詞掛在嘴上，如果你追問一點兒細節，很快就露餡。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做科學研究的，因為科學上往往就那麼點細微的區別，導致結果的完全不同。另外，科學和所有需要技藝的領域一樣，最重要的是手藝，而手藝就是一個一個處理細節的能力的總和。
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是一種引力理論，認為萬有引力其實是時空彎曲的結果，這和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不同。後者認為時間和空間還是正常的歐幾里德空間，但物體之間存在著與距離平方成反比的引力。在尋常的現象中，例如太陽系中，兩種理論的計算結果並沒有多大不同。例如，著名的水星近日點進動，說的是水星環繞太陽軌道的近日點隨著時間會變化，但變化非常小，每個世紀只變化5601角秒，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可以解釋其中的大部分（計及其他行星的影響），還剩下43角秒牛頓理論無法解釋。愛因斯坦在完成廣義相對論後，用他的理論計算出了這個偏差。兩種理論在表面上完全不同，而差別卻精細到如此地步。據說愛因斯坦在得到這個結果後激動得無法工作。
還可以舉出很多「魔鬼在細節中」的例子，例如量子場論預言的電子磁矩與簡單的量子力學的預言差別也很小，實驗上可以檢驗。
當然，很多理論的不同也往往表現在質的方面，而不僅僅在微小的量上。典型的例子當然是伽利略原理與亞里士多德力學的區別。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物體要保持其運動需要力的推動，而伽利略慣性原理說恰恰相反，一個物體要保持勻速運動不能接受任何力的作用。本來這是很好檢驗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理論，但地球上存在的大氣阻礙人們認識到正確的理論長達兩千年。大氣的摩擦起了阻力作用，所以一個物體要保持勻速運動就需要一個力來平衡摩擦力。而且，摩擦力往往與物體的運動速度成正比，我們需要的額外力也就與運動速度成正比了。所以亞里士多德並沒有錯，但他需要強調他的力學只在大氣中是成立的。如果沒有大氣，兩個理論有質的不同。有了大氣，兩個理論的不同反而體現在細節上，即物體受到大氣的摩擦力與速度成正比。
現代物理中也有兩個不同的理論，雖然是本質的不同，有時也只體現在細節中，前面舉的兩個引力理論是這樣的。在太陽系中，兩個理論差別不大，但在引力場強的情況下，兩個理論會完全不同，例如非常緻密的天體，黑洞，等等。亞里士多德與伽利略如果到沒有大氣的太空中去爭論，誰是正確的很容易判別。我接下來感興趣的是，我們能不能用看上去有質的不同的現象，來判別有時差別很精細的理論？
例如，傳統的熱力學與統計物理在預言上往往沒有太大的差別，它們都有熱力學三定律，例如熵增大定律。統計物理假定一切宏觀的熱力學現象有其微觀基礎，都是分子原子的熱運動造成的。但是，在宏觀尺度上，我們看不到分子和原子，所以這個假定在19世紀很難用實驗去驗證。後來，愛因斯坦和斯莫盧霍夫斯基通過研究得出結論，布朗運動就是分子運動的體現，一個懸浮在液體中的微粒得到來自不同方向上的分子撞擊，某個時刻所受的力的方向和大小是隨機的，所以產生了布朗運動。他們指出，測量布朗運動就可以測出阿伏伽德羅常數（即12克的碳中含有碳原子的數量）。布朗運動是很容易觀測的物理現象，這是一個質變的現象，這個現象卻可以用來證實分子原子理論。
量子理論與經典理論的差別也很細微，只有在微觀尺度上才體現出來。但電子衍射實驗就能明顯地證明量子論是正確的。更加質的不同的預言是，在量子論中，原子和分子是穩定的，而在經典理論中，原子和分子不穩定，也就是根本不存在！
這就說到當下的一個基本理論了。例如，超弦理論是最流行的量子引力理論以及統一理論，但超弦理論的特徵尺度更加小，可能小到10-33厘米。用我們現存的技術根本無法探測這麼小的尺度，我們到底能不能驗證（或證偽）超弦理論呢？很多人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美國《今日物理》雜誌2010年11月號上有一篇戈登·凱恩（Gordon Kane）的文章，題為「String theory and the real world」，作者的觀點完全不同。凱恩以持「地球上進行的實驗完全可以驗證弦論」的觀點著名。他認為，弦論中存在一些本質不同的預言，不需要很難實現的實驗就能驗證。例如，他認為，不論弦論的解如何，這個解中總存在一種比較輕的標量粒子，在宇宙年齡大約為0.01秒時衰變，衰變的產物包含暗物質。在這個時刻，宇宙處於非熱平衡狀態。這就是弦論在質的方面的不同預言。
另一個引力理論就是熵引力，我們認為，宇宙中的物質其實都包含一些潛在的看不見的熵。將這種暗熵釋放出來，是驗證熵引力理論的重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