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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冰島革命:公民對抗金融, 歷史上第一部眾包憲法

在冰島的旅途中,我們的確見到了推動冰島驚人變革的英雄。他們詳細地向我們講述了「平底鍋革命」,以下是主要事件:

雷曼兄弟銀行於2008年9月15日破產,讓冰島這個32萬人口的小小國家,從信用貸款暢通無阻的新自由主義理想國,變成可怕的深淵,這次破產被看作歷史上最嚴重的破產之一。在此之前,冰島人不僅僅是靠信貸生活,他們打破了該領域的一切標準。正如演員、音樂家、革命發起人豪威爾·托費森告訴我們的那樣:「從1999年、2000年開始,冰島人的生活方式變得徹底瘋狂。他們不再只是消費者,也不再只是向銀行借款,買房子、新車、服裝,旅遊……」卡特因·奧德斯多提爾是一位律師。她是重訂憲法的當選公民團體成員之一。在她辦公室旁邊的小咖啡館裡,她微笑著向我們說道:「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很完美,得益於我們的超級民主系統,我們的國家就沒有腐敗。我們完全不瞭解自己國家和世界其他地方真正發生了什麼,而全球資本主義慢慢地卻也必然將我們毀滅。我們看著等離子屏幕,在全世界旅遊,揮霍金錢,忙著發財和幸福……直到有一天我們意識到,我們認為的真實都是假的。」

冰島的衰落非常暴烈。幾個月內,冰島克朗貶了一半的值,之前不存在的失業率攀升到9%,國內生產總值直線下降,兩年內減少了10%。國家三大銀行倒台。數千冰島人的住所被查封。住在雷克雅未克的法國學者、冰島危機專家菲利普·烏法利諾(他在議會附近的小咖啡館裡會見了我們,我們還在那裡偶遇了梅拉妮的好友:歌手達米安·賴斯)認為,「冰島危機是全球歷年來最大、最迅猛的金融泡沫之一。在幾年時間內,銀行和企業債務達到國家財富的4~5倍。在2008年之前的3年內,債務翻了一番。銀行和企業監管不足,輕易地把錢借出去。一切都處於欣喜的、快速增長的、投機的系統中。所以才會不可避免地迎來衰落。」當時的情況嚴重到冰島社會進入戰備狀態。正如約瑟夫·斯提格裡茲在2011年10月末指出的那樣:「冰島的徹底絕望無法用傳統方法去拯救,這賦予冰島打破規則的自由」。[1] 政府和議會採取激進方案,封鎖國家以便將其保護起來:控制資本流向、拒絕將財產損失社會化、擴大財政部長權力。政權機構決定任由銀行倒台,同時拯救它們的國內業務(冰島人的存款),這些業務很快就由新創立的銀行接手,以便實施國家操作。這一次(與美國發生的事正好相反),冰島公民優先於銀行。

同時,另一場人民「革命」也蓄勢待發。「在銀行倒台後,國內呈現出一片寧靜,」卡特因·奧德斯多提爾回憶著,「我們能聽見周圍的人都在討論解決方法。這是一次絕妙的機會,因為所有人都在想,不能再發生這種情況。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種時刻非常特殊……大部分時間裡,人們都在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問題爭執,他們看不到,讓他們團結起來的事物,比讓他們分裂的事物強大得多。」

2008年10月,豪威爾決定付諸行動。「2008年10月6日,金融危機發生之後,我決定在那個星期六的中午去一趟議會。我在臉書上給每一位朋友發信息,讓他們和我一起去。我要向議會提出兩個問題:你們知道這個國家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們知道我們該怎麼做嗎?那天沒來多少人,別人說,我待在議會門前,看起來很蠢。但我還是每天12點都去議會門前,帶著我的問題停留20~30分鐘。每週的星期一,議員走出議會吃午餐的時候,我就向他們提出這些問題。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我著手組織一次古希臘式的露天集會。我訂了一輛車,租借了音響設備,給朋友們打了電話。人們最開始非常吃驚、生氣,甚至完全不明白。但是我們漸漸開始發現,商店裡的某些食物已經沒有了。報紙上在刊登1930年美國人排長隊的照片。於是那個星期天,數千人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開始一起思考我們能夠做什麼。」

他們在之後的星期六的同一時間,又組織了一次集會。之後又一個星期六。在豪威爾和詩人布吉塔·榮斯多提爾(在這一事件後,成為海盜黨的議員)的推動下,議會門前的集會被定為每星期六下午3點定期舉行。集會每次持續半小時。人們提出了3個要求:政府下台、貨幣當局負責人下台、中央銀行領導人下台。豪威爾用他的喇叭筒高呼:「這就是你們的訴求,對不對?」「對!!!」群眾一遍一遍地吶喊。一個又一個星期六過去了,群體逐漸壯大。從銀行垮台之初只有幾個人的隊伍發展到2008年底的5000人。在議會假期過後,豪威爾組織了一場盛大的集會,動員在年末假期中變得疲軟的群眾。「我讓大家帶來平底鍋和長柄鍋,它們象徵著我們對食物的需求。這個主意來自阿根廷。1月21日,星期一,這次集會的人非常多。我們平和地從中午一直待到凌晨。接著警察過來趕我們走。發生了一些摩擦,但大家最終還是回家睡覺了。12小時過後,我們又去了議會。」

通過臉書,這個群體不斷壯大。自由主義政府在經歷了自1949年以來第一次如此大規模的運動之後,陷入癱瘓。被路人和其他政黨喝倒彩的總理,在被他的主要同盟社會民主黨拋棄之前,拒絕辭職。而社會民主黨隨後取消了同盟關係。1月23日,總理宣佈提前選舉。但這個舉措並不足以平民憤:平底鍋的音樂會繼續上演。「這挺好玩的,」豪威爾繼續說,「我們除了平底鍋外,還加上了大鼓、哨子還有大桶,人們在議會前排成一排,使勁地敲著大桶。我們看到議員們驚恐地從窗戶裡看著我們。不幸的是,那天與警察對抗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事故,喝醉了的人不斷挑釁警察。我在電視上呼籲所有人停止暴力行為,而且我們當場成立了維持秩序的分隊,他們身穿橙色衣服,圍繞著警察建立起一道保護防線。」第二天,也就是1月25日,星期天,爆發了自集會開始後最大的遊行。「所有人都很安靜。現場的氣氛異常緊張。我們會見了所有部長,並給他們遞上一封信,信中寫著:你被開除了。」1月26日,星期一,總理和政府辭職,接下來的幾天和幾周裡,貨幣當局負責人和中央銀行領導人也相繼辭職。他們滿足了遊行者們提出的要求。

冰島迎來了史上第一位女總理,約翰娜·西於爾扎多蒂,冰島政治機構開始出現大量女性。三大國家銀行中,兩家銀行的領導人為女性;2009年4月的選舉中,43%當選議員為女性。這個比例比瑞典之外的任何歐洲國家都高。

然而,與此同時,國際社會怨聲載道。英國和荷蘭作為冰島主要債權國,因為怨恨冰島人拒絕向他們兩國的儲戶也就是投機者償還債務(總額是冰島國內生產總值的60%),決定在歐盟的支持下,向這個小鄰國實行鐵腕政策。不再有銀行願意借錢給冰島。最後,走投無路的新政府開展談判,承諾從2016年開始,進行為期15年的還款,這一承諾已被議會批准。為此,每一個冰島人必須承受1.3萬歐元的債務,而此時,冰島仍在失業和物價翻倍問題中苟延殘喘。人們堅決反對這一決議,民眾在網上發表了請願書, 26%的選舉人口在這份請願書上簽了名。冰島共和國總理決定對這個問題進行全民公投。2010年3月6日,93%的冰島人投票拒絕償還債務。一些公民起而反對要求償還債務的國際金融。於是新的協議達成。利率從5.5%下降到3%,15年期限延長至30年。總理又一次進行全民公投,60%的選票拒絕這一方案。2011年11月,自由貿易歐洲協會監管局向自由貿易歐洲協會法院投訴冰島。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鑒於冰島破產這一特殊背景,法院於2013年1月28日給了冰島人一個公道。「是的,是的,是的。我們贏了。這是冰島直接民主的勝利。」新議員布吉塔·榮斯多提爾在推特上這樣寫道。納稅人不用還債了。冰島國民銀行的清算,將會抵償2/3的債務。還有其他標誌性事件,包括冰島政府(在世界貨幣基金組織的建議下)決定免除家庭或企業的過高債務。扣押他們的財產或讓他們破產,將對經濟非常不利。

正如所有傑出的革命一樣,平底鍋革命改寫了憲法,並在憲法中增加了保險條例,以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我們的理念是,由冰島人民制定為冰島人民服務的憲法!」卡特因告訴我們。為此,他們選舉出由25位普通公民組成的議會,這個議會還受到憲法委員會(由幾位專家組成,負責監督議員的提議是否符合司法公正)的幫助。此憲法項目表面上有多個發起者:它似乎是誕生於權力的奧秘之中。組成憲法議會是進步黨(右派黨的聯盟,2007年當權黨派)提出的條件,以便該議會在約翰娜·西於爾扎多蒂領導的左派聯盟中保持中立。而西於爾扎多蒂本人也非常支持這一方案,並努力讓公民接管。而革命者卻宣佈這一方案是他們發起的。「一些黨派否認這一主張來自人民,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事實就是這樣。我參加了所有的遊行。我見證了這個過程,也瞭解這次革命的精神:創造真正的權力分立,阻止當選者為自身利益而行動,保護自然資源……」布吉塔·榮斯多提爾大聲說道。

一場「全國大論壇」是一切的開端。2010年11月6日,1000位抽中籤的人聚集在一起,組成了大型智囊團,負責定義國家重大社會準則和優先事務。在他們定義的方向中,我們看到有「投票權的平等」(如今,一個城市議員代表的選民是鄉村議員選民的兩倍),還有自然資源「屬於人民」。

2010年11月27日,25人議會從代表人民的523位競選者中脫穎而出(無論是議會成員還是部長均不能參選)。但是,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高級法院以選舉進程不符合選舉法為由取消了投票結果。政治學博士、冰島專家米歇爾·沙雷認為,這是主要由獨立黨(反對制憲方案的保守黨)任命的大法官們的敵對反應。議會被國會變成協商委員會,並被收回了制憲的權力。

但是,25人小組還是開始工作了,這也是歷史上公民首次參與憲法制定,有各種各樣的方式:提出修正案,給予評價、在臉書和推特上要求政府給出說明,參與會議或在youtube上收看會議直播。憲法項目的臨時版本每週都會公佈,並接受公眾評價。3個月內,他們收到了4000條提議。相當於在法國,有75萬人提出了意見。「我們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地非常有意思的評價和提議。我們在憲法初稿中採用了其中一些建議,」卡特因回憶道,「我們的工作方式也因此變得非常獨特。一般來說,大多數人的意見總是壓過少數人的意見。這是一種戰爭式的思考方式。在談話中,我們習慣性地認為兩人中必定有一人是對的,你或者我。而且,對的肯定是我……(笑)。我們決定換個方式,採取『一致同意』的方法。而其成果也很突出。通過這種方法,我們有機會找到比雙方中的一方或另一方的方案更好的解決方案。政治家們應該發掘這條道路。他們不應再有『因為他們是大多數,他們就能為所欲為』這樣的想法。他們需要傾聽其他的聲音。我們的憲法中有三大主題備受青睞:權力分配、透明度和責任。我們也力圖找到權力重新分配的方法,以減少腐敗。我們不應該再認為,權力來自行政或法律,如今,權力大部分來自金錢和媒體。人們不是故意想變得骯髒,我認為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但當他們錢太多或權力太大的時候,就會變得腐敗。這是一條悲哀的規律……一旦擁有了控制權,權力就傾向於自我保全。這正是我們想要打破的局面。我們也想發展直接民主,擺脫現在這個愚蠢的系統——我們每4年為某一黨派投票,卻完全無法預料接下來的4年會發生什麼,國家會朝著什麼方向前進。這就有點像買彩票了。我們在憲法中寫入了一些條款,比如達到10%人口數,即可要求進行一次公投,又比如普通人可以向國會提議法律條款。這很激進,但這也是未來,而且必須發生。」

議會樓前的動員之夜

僅僅4個月的工作時間,得益於小組成員的激情和人民多種多樣的提議,小組全票通過了憲法文本。這一文本於2011年7月29日被遞交給國會:9章,114個條款,主張讓冰島從議會制轉向半總統制,並介紹了好幾種直接民主的機制,例如由人民發起的全民公投。2012年5月(在冰島右派幾個月的阻撓之後),冰島以新憲法的6個大點為基礎,開展了「協商式」全民公投。贊成票是壓倒性的(67%的人讚成使用這個文本作為新憲法,83%的人讚成自然資源屬於國家財產,74%的人讚成由人民發起全民公投……)但卻薄弱(只有49%的人口參與投票)。接下來要做的,是讓國會採用這個文本。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最艱難的時刻到來了。2013年春天,冰島進行了新的立法選舉,獨立黨(冰島危機時的當權派)贏得選舉。一旦金融形勢回歸正常,某種形式的自由保守主義就又成為主流觀點,讓革命者幾個月的工作和動員付諸東流。獨立黨因為反對憲法項目,將其凍結了兩年。我們愣住了。豪威爾和卡特因在向我們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也百思不得其解。冰島人怎麼會讓曾使他們陷入那般境地的黨派重掌大權?怎麼會讓公開準備好阻斷這幾年工作和動員成果的黨派再度登場?正如菲利普·烏法利諾解釋的那樣:「在冰島危機的歷史中,知識分子精英、積極參政人士強調了修改憲法的必要性,但我們需要注意到,大多數人對此並不感興趣。進步黨和獨立黨在最近幾次立法選舉中的成功,可以通過總理提出的一項措施得到解釋:減輕中產階級的債務負擔,而這並不是上任政府保護措施的主要目標。我聽到你們談氣候峰會的失敗、談這些問題引發的人民大運動。但目前我看不到人民大運動,我只看到積極參政的知識分子精英,他們意識到了這些問題。鬥士盡了責任,但鬥爭仍不夠廣泛。當迫切感愈來愈強烈、政府看到更多的行動能帶來選舉的勝利的時候,才會出現更加自然的改變。」

從此,冰島人直面自己的命運。通過民眾施壓,他們能夠完成一種最具創新精神的制憲過程,並強迫國會採用新憲法,以此體現更多的人民主權。他們已經走出了第一步。2012年關於憲法的全民公投,只是「協商式」,而現在,得益於國會議員布吉塔·榮斯多提爾和前教育、文化和科學部部長卡特因·雅各布斯多提爾等人的細緻工作,它變成了強制性的。這是採用整體文本之前的第一步。「我們已經做了該做的工作,下次再出現危機的時候,我們就會有所防備。就像美國在9·11以後制定了愛國者法案。最重要的還是這種集體結構,冰島人之間的對話。這一切都沒有白費,一切都有用武之時。」布吉塔·榮斯多提爾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們應當使國會和人民每10年聚一次,一同重審憲法。讓憲法和我們的國家一起逐漸發展。如果渴望改變,我們就應該讓我們的精力轉化成改變,而不是消解在衝突中……」卡特因·奧德斯多提爾補充道,「權力屬於人民,而不屬於國會議員,也不屬於大企業。我們不能忘記這一點。」最後,卡特因· 雅各布斯多提爾作了總結:「我不覺得我們可以說政治領導沒有什麼用……但是,如果人民能更多、更積極地參與政治,我們就能獲得一種更好的政治,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指責政治領導或跨國公司是不夠的。我們還要證明自己已經準備好在日常生活中投身運動,讓我們的民主,讓我們的經濟、能源、農業模式運轉起來,讓它們變得平衡、可持續、大放光彩……我們或許需要去學習,我們下一段旅程的主角艾朗格所說的「公民自治」。


[1] Pascal Riche, Comment l\'Islande a vaincu la crise, Versilio et Rue 89,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