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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貨幣:從單一到多樣化

與貝爾納·列塔艾的會面

雖然愛馬略和他的同事們證明了,我們可以從皮埃爾提及的「持續快速增長」的邏輯中抽身,但我們還是將調查推進了一步,想要理解為什麼我們的經濟總體被機械地推向增長,並產生了如此多的不均等。我們想知道是否存在更加結構性的解決辦法:不只是依靠傑出企業家的良好意願和個人素質,而是能讓大部分企業家都行動起來。

事實上,存在一種解釋……

「我是為了這片風景住在這裡的。」我們走進貝爾納·列塔艾的客廳時,他這樣對我們說道。在我們面前,是俯瞰布魯塞爾的環形落地窗。房間四處擺放著許多非洲物品。牆上,一個大書架被數百本胡亂放置的書壓得彎曲。我是在網上看到的TEDx在柏林舉行的講座中發現他的。他是個胖乎乎、眼角帶笑、姿勢戲劇化的男人。他在講座上解釋的內容,我以前聞所未聞。他的演講對我來說是如此瘋狂,我想進一步去瞭解他這個人。事實上,他既不是陰謀主義者,也不是見多識廣的狂妄者。貝爾納·列艾塔是位經濟學家,他曾在麻省理工學院和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共同做研究,並發表了博士論文[1] 。他在好幾所比利時和美國大學(包括伯克利)做過教師和學者,也是大企業的顧問和比利時中央銀行的高級公務員,在比利時中央銀行裡,他指導過歐元前身ECU創建的技術部分。40年來,他致力於輔助貨幣的推廣,將輔助貨幣看作在世界範圍內保持韌性和發展經濟的方法。這種新穎的學說,完全稱得上具有革命性。當我們問起他,為什麼我們會遇到如此多的經濟困難,為什麼世界因各種不平等而支離破碎時,我們的對話就風馳電掣般展開了。

貝爾納:我認為,我們遇到的大部分困難都和貨幣創造機制相關。我敢說,只要我們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其他問題就會經久不絕。

席裡爾:我們的貨幣創造系統有什麼問題?

貝爾納:福特集團創始人亨利·福特曾說過,如果美國人都明白金錢和銀行系統是如何運行的,那麼次日早上就會有一場革命。我認為他說得很對……真正的問題是,沒有人明白它的運行機制,歐洲人不知道,中國人不知道,巴西人也不知道。比如,你們當中有多少人知道,貨幣是怎麼被創造的?

席裡爾:我知道,因為我為我們的會面做了準備,但其他人可能就不知道了!(笑)

貝爾納:私有銀行在放貸的時候,創造了我們使用的大部分貨幣。

席裡爾:這怎麼解釋?

貝爾納:假設你要買套房子,需要10萬歐,你去了銀行。你向銀行借款,如果銀行接受了你的借款申請,就會給你10萬歐,也就是說銀行人員在電腦上操作,把數字輸入到你的賬戶裡……

席裡爾:怎麼會這樣?無中生有嗎?

貝爾納:對。這就是我們所說的「fiat」貨幣,借鑒了《聖經》中上帝說出的頭幾個詞fiat lux,「要有光」……這種無中生有的能力,這種神力,也被賜予貨幣領域的銀行系統。銀行只需要在自己的保險櫃裡存有一定數目的錢就行。理論上來說,銀行需要擁有1個貨幣,來創造0.8個貨幣。差不多就是1比1。但由於貸款的乘數效應[2] ,就有可能從真實的1歐元,創造出「虛擬」的6歐元以上。

席裡爾:你所說的乘數效應是什麼?

貝爾納:銀行創造出這10萬歐元後,你會把這筆錢給房子的賣主,而賣主又會把這筆錢存到他的銀行。而後他的銀行又可以用你貸款之前不存在的這10萬歐元,創造出另一個10萬歐元,貸款給其他人。這第三個人會把這筆錢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又會把錢存進他的銀行,以此類推……一些計算表明,平均每10萬歐元,能創造出60萬歐元。

席裡爾:那麼最開始的10萬從何而來?

貝爾納:從中央銀行,以硬幣和紙幣的形式流出。在歐元區內,大約15%的貨幣以這種形式創造。剩下85%的貨幣則由私有銀行通過貸款和利息創造。這是第一步。

席裡爾:到這裡,都還算明白……

貝爾納:當銀行給你創造了10萬歐元時,它要求你償還這筆錢,並向它支付利息。假如你借了20年的高利息房貸,那麼你就要還20萬歐元。問題是這多出來的10萬歐元並不存在。

席裡爾:怎麼不存在?

貝爾納:銀行在創造貨幣時,只是創造了貸款的數目,而沒有創造利息的數目。

席裡爾:也就是說,世界上幾乎所有流通的貨幣都是通過貸款創造的,它們都與利息掛鉤,但是我們需要償還利息的金錢並不存在?

貝爾納:不存在。要償還你的利息,須有另一個人在某個地方借款,以便創造必要的金錢總量。因此就需要創造新的經濟活動……

席裡爾:所以就是要實現經濟增長……

貝爾納:這是必不可少的。那些認為我們會走向零增長的人,並沒有理解貨幣系統。我們只是會走向破產而已!再加上,當你償還了10萬歐元時,這筆錢就會從電子系統中清除。那麼就需要其他借款來保持足夠的貨幣總量。也就是,永遠需要更多的增長。

席裡爾:但是我們又不能無盡地增長……

貝爾納:對,1972年羅馬俱樂部發佈關於增長極限的報告時,我們就知道這一點了。

席裡爾:所以,總結一下就是,這個系統讓我們不斷進行經濟鬥爭,去其他人那裡尋找我們需要用來償還利息的金錢,逼迫我們實現經濟增長。這兩種情況並不能持久……

貝爾納:目前的貨幣系統和可持續發展不相協調,其中有很多原因。第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剛剛提到的,強制性經濟增長。第二個原因是,短期思維。只要你創造的貨幣能帶來利息,就不用考慮未來。我們預先支用未來。不會有人對100年後再收回的100萬歐元感興趣。正因為如此,很多企業都只做短期計劃。幾天前,我和一位德國企業主管進行過討論。我問他,他為自己的孩子做了多遠的打算。他回答我:25年。我又問他,當他早上走進辦公室時,做了多遠的打算。他回答說兩三個季度。因為如果他不這樣做,公司就會開除他,讓其他這樣做的人代替他。這個事實讓人心寒。

第三個原因是,金錢有破壞社會結構的趨勢。人們以為金錢是被動、中立的工具,只是被用來簡化交易的。但這種想法大錯特錯。金錢是操縱器,有著一定的價值,尤其是在人際關係方面。當你買東西並付錢的時候,並沒有和他人建立聯繫。

席裡爾:你的意思是,使用貨幣交易,使我們避免了發生聯繫?

貝爾納:完全正確,貨幣交易有取代人際關係、消除人際關係的趨勢……如果,為了祝賀你夫人過生日,你給了她100歐元的鈔票,而沒有送她禮物,這是行不通的。社會組織是通過贈予創建的。當我為你免費做了某件事情或幫了你時,我們就建立了特殊的關係。如果你為我的服務支付了費用,那我們就沒有必要發生聯繫,我們兩清了。社群的進程,就是為恩惠被接受和讚美創造空間。我們創建的商務貿易越多,社會關係就會變得越不人性化,也越來越淡薄。

席裡爾:這正是摧毀西方國家社群的因素之一?

貝爾納:「最發達」的社會總是會向著商務貿易發展,因為我們就是這樣定義發展的:通過傳統貨幣、銀行貨幣實現的貿易總量的增長……在美國,有一項關於此現象的研究:仍然存在穩固團體的地方,是貧民窟,也就是金錢稀少的地方。我們也能從家庭層面看到同樣的模式:在意大利南部,一個家庭,意味著七八十人……是由好幾代人組成的家族。但在很多所謂的「發達」國家,我們卻只有核心家庭。在美國,超過半數的兒童生活在單親家庭。當爺爺需要向他的孩子支付房租才能住在孩子家時,家庭就不存在了。

席裡爾:所以,我們不應該再用歐元或美元了?

貝爾納:還是要用的!我並不反對貨幣本身,但是我反對貨幣壟斷。對這種類型的貨幣而言,存在一個恰如其分的空間,那就是商貿空間,大型企業的全球空間。正是在這種空間裡,貨幣功能得到最好的發揮,促進創新、發展就業、讓「發達」國家的居民達到幾個世紀前只有王室能想像的生活水平。如果沒有銀行債款,我們永遠也無法創造和資助工業時代的經濟爆發。但如今,我們已經走到工業時代的盡頭,卻還在使用同樣的工具。我們的問題變了。只要所有人還被迫使用這種單一貨幣,我們就會繼續面對這些問題。

席裡爾:這種類型的貨幣不能解決哪些問題?

貝爾納:人口老齡化、失業、貨幣不穩定、不平等現象升級、債務爆發……還有氣候變化和物種滅絕,這兩項會在所有領域產生極為深刻的影響。史上第一次,人類正將整個生物圈帶入險境。但是,我認為我們所有的問題都有解決方法,這些方法我們非常瞭解,它們也證明了自己的有效性,但這些方案在傳統體系中是無法獲得資金支持的。它們的應用範圍和發展速度還不成氣候,因為我們宣稱我們沒有這樣的「經濟能力」。例如能源,我們知道如何發展可再生能源,但誰會投資?在化石能源或核能中繼續獲取巨大收益的私營部門絕對不會投資,錢櫃子空空如也(尤其由於他們沉重的債務)的政府也不會投資。所以我們就什麼也不做,乾等著……

席裡爾:事實上,我們經常聽到,國家負債嚴重,它們需要採取緊縮政策……然而,當我們觀望世界經濟,卻看到大量的金錢流通,許多公司的收入驚人,我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大量財富。那麼,這些錢為什麼不能用來投資這些如此重要的工程呢?

貝爾納:傳統貨幣系統(通過債務利息創造貨幣)產生的效應之一,就是金錢的集中。如果你有錢,那麼你就更容易賺到錢。如果你沒錢,那麼賺錢則會越來越難。追根究底,利息是什麼呢?利息就是手裡錢不夠多、需要借錢的人的錢,向錢已經多得用不了的人轉移,因為後者可以借錢給你。利息就是一台自動吸取資源的機器,將所有資源都集中到社會頂層。它是精英階層為保護既得財產而使用的一種足夠合乎邏輯的手段。這也是3000年前,父系社會之初,蘇美爾人創造這個系統時的目的所在。但其他社會很快就看到了這種系統的危險。我們所謂的「罪惡的高利貸」,400年前才在西方被合法化。在這之前,不管是在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國家,甚至在亞洲,利息都是不合法的。

席裡爾:你覺得,這個貨幣系統和父系社會是並駕齊驅的嗎?

貝爾納:對。我們在研究歷史上所有父系社會時,發現它們全都做了我們現在仍在做的事情:帶有利息的貨幣壟斷。反之,所有的母系社會(女性價值受到推崇的社會)卻傾向於創造貨幣生態系統:社會中同時存在好幾種不同的貨幣。一種貨幣和父系社會的貨幣相同,我們可以積累並獲取利息;另一種貨幣,如果積累會受到刑罰;還有一種是純交易貨幣,每個人都能獲得。

席裡爾:我們怎麼辨認母系社會呢?這種類型的社會什麼時候存在過?

貝爾納:其中一種辨認的好方法,就是看神像。如果是一位有鬍子的先生,沒有女伴在旁,獨自創造了一切,你可能就在父系社會(笑)。嚴肅些來講,歷史上有3個非常有趣的時期:伊西斯形象統治下,公元前1000年的埃及;聖母瑪利亞形象統治下,中世紀上半葉的法國,我們也稱之為「大教堂時代」;8世紀到10世紀的中國唐朝,這個時期有一位女人成了皇帝。這3個時代裡,巨大的成就成為可能,人民生活水平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優越。比如,在埃及,那個時候連奴隸都有錢。所有人都有能力購買或交易。

席裡爾:但沒有人談論這個。我也學了幾年經濟,卻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貝爾納:單一貨幣是我們所有經濟理論的基礎。我甚至會說,學經濟,就是被洗腦,讓人們相信,我們需要使用唯一一種貨幣去做所有事,因為這樣更有效率。我並不反對單一貨幣更有效率,但它也脆弱得多。它沒有我們需要的韌性。

席裡爾:和我們會面的人中,很多都持有「韌性」這個觀點。是不是說貨幣多樣性能在經濟系統中創造韌性,就像生物多樣性能在生物生態系統中創造韌性一樣?

貝爾納:肯定的。生物生態系統和經濟系統的運行機制之間的對應性,是我和我的同事保羅·烏拉諾維茨在美國進行的一項極其深入的研究,他是定量生態學的創始人之一。他窮盡一生,年復一年地去衡量迥然不同的生態系統裡發生的一分一毫的變化,如亞馬遜叢林、塞倫蓋蒂平原或後院裡的小水窪……只要是有生命跡象的地方,他都會去考察。我們當時向自己提的問題是:這些極度不同的系統有什麼共同點呢?我們發現,它們當中任何一個系統都不允許單一種植。它們需要多樣性。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系統地學習自然生態系統的運行機制,並將其直接運用到經濟中,儘管面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體系。然而,我們已經建立了貨幣在全世界的單一「種植」。原蘇聯或中國的系統也以同樣的概念為基礎:在全國範圍內,通過帶有利息的銀行債務,創造單一貨幣。世界上所有的貨幣都屬於同一種類型。這樣的世界就像一片松樹林,有的松樹高一些,有的松樹矮一些,但它們都是松樹。實際上,這意味著什麼呢?絕不能丟煙頭……只要裡面出現了小小的問題,一切就會消失殆盡……這並不是隱喻,而是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

席裡爾:確切地說,如果我們在貨幣的松樹林裡扔了一根煙頭,會發生什麼事呢?

貝爾納:這是我們在2007~2008年差點就遇到的狀況,我們離系統性大崩潰只有咫尺之遙。很多人認為如今我們又處在同類性質的情況中。我們還是常常提起這場危機,因為它對我們影響重大,但並不是唯一的危機。只要我們有壟斷,有單一種植,我們的系統就會經常性崩潰。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統計,1970~2010年間,全世界共發生了425場系統危機和208場貨幣危機。你可以去問拉丁美洲人、俄羅斯人、亞洲人……危機發生的頻率比我們想像的要高很多。一個系統需要多樣化和內部聯繫才能持久,這是所有複雜流通系統的法則,而經濟或貨幣系統就屬於這種系統……因此,我們需要實行這一法則。

席裡爾:據說如今,金融比政黨或政府的權力還要大。這是否是貨幣創造機制引起的?

貝爾納:從歷史角度來說,銀行是為了滿足國家資助戰爭的需求,而建立了貨幣創造機制。另外,英國的中央銀行也源自英國和法國於1694年的一場戰爭。而協議的條款每次都是在這種背景下,也就是在政府權力最小的時候,被商議而成。這一現象始於英國,它讓英國贏得了一場反對拿破侖的戰爭,並開始了工業化,然後建立了大英帝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也發生了一樣的事情。美國取代英國,創建了貨幣新規則,稱為「佈雷頓森林體系」。這些協議又是在政府最無能為力的時候被敲定的。當時的重點問題是生存,是找到用來打仗和資助國家重建的必要資源。直到現在,這些協議仍然有效。我們給予了它們正式地位。讓歐元在歐洲範圍內成為壟斷貨幣的條約,就是同樣現象更加現代的版本。它造成了我們現在所遭遇的情況:政府不再有權利從中央銀行獲得資金,而是需要向私有銀行借高利息款項[3] (它們以前不用支付利息,即使有利息,利率也甚低)。理所當然,它們的債務危機爆發了[4] 。

席裡爾:那麼,如果想建立貨幣多樣性,讓國家重新掌有行動權,我們需要做什麼?

貝爾納:我們尤其需要廢除一定數量的阻止人們做事的規則。很簡單。我不明白為什麼城市就不能發行自己的貨幣,同時接受用這種貨幣繳稅,而它又能解決當地問題。我也不明白企業為什麼不能創造自己的貨幣,用來支持自己的經營活動。另外,這種系統已經在某些地方存在了。想要解決就業問題,就要從此處著手。在國家範圍內也是一樣。讓我們以希臘為例,為什麼希臘人就不能把自己的旅遊和出口業務繼續留在歐元區,但又同時使用國家或地方貨幣來買橄欖呢?……如果一個希臘人想買一輛德國車,那就要用歐元買。我們可以同時保有這兩種貨幣。當別人告訴我這根本不可能或事情很複雜時,我只能說英國人在歐元一出現時就這麼做了。如果你是一家英國公司,而你的客戶和供貨商又都在歐元區時,你完全可以用歐元做賬和繳稅。中央銀行每一個季度都會公佈英鎊和歐元間的總兌換數值。貨幣壟斷、單一「種植」是一種思想體系,因為它給予那些想保留單一貨幣的人以控制權。但在技術層面,這並不必要。

席裡爾:因此以上所有貨幣應該共同運作起來?

貝爾納:我認為,我們需要歐元,甚至需要一種世界貨幣,但它不是任何國家貨幣,我們還需要自己的社區貨幣。這才是生態系統的真諦。不會有人說生態系統裡不需要松樹,但它還需要其他物種。不然,哪天某種疾病暴發,就會毀滅整個森林。相反,如果我們有橡樹、山毛櫸、千金榆和樺樹,那麼其中某些物種就會比其他物種更有抵抗力,我們的生態系統也會更加有韌性。

席裡爾:我們首先要採取什麼措施,或者我們首先需要取消什麼禁令?

貝爾納:我覺得應該引入一個允許進行為期5年的實驗的規則。當然,需要對這些實驗進行審查,需要對實驗期間產生的貿易進行徵稅……但我們會中止所有禁令。德國立法裡,已經有這條規則:你可以有特殊實驗性地位,但是作為條件,你必須公佈自己的成果。你擁有這種地位期間,為保持舊系統而建立的規則就會被中斷。

席裡爾:是什麼阻止我們這麼做呢?

貝爾納:說實話,在商務領域,我們已經在這麼做了!現有一些非常有效率的輔助貨幣網絡,但其存在的領域,並不涉及當前的社會問題。航空公司推出的「里程數」絕非微不足道:世界上流通的「里程數」達到150億。這個實驗表明兩件事情:首先,我們可以在很大範圍內,以低廉的成本做事;其次,它在一定意義上鼓勵人們行動。客戶確實會再次選擇同樣的航空公司,來積累自己的「里程數」。相關企業由此獲益頗豐,而我們也能運用同樣的方法來處理生態、社會、就業、人口老齡化等問題。這一切都是可行的。例如就業,我們應當創造一種就業貨幣,幫助中小型企業(在經濟體系中創造最多就業機會的機構)。我們所處的時代,是科技在生產中繼續大量減少人類活動的時代。中國加速了這一進程,但這並不是癥結所在……要解決這個問題,辦法不是走回頭路。讓歐洲重新工業化,這是個美好的空想,但恐怕不能給所有人帶來就業機會。再加上科技背道而馳,讓家裡或小作坊裡的3D打印機取代了重工業。我們不僅需要就業貨幣,還需要創造一個新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我們的個人興趣能夠成為保證自己生存的活動。既是人們想要做的、又對社會有益的事情無窮無盡,但千萬不要相信有人會給我們支付歐元,讓我們去做這些事!在家裡陽台上種生菜的我,永遠也不會比擁有10公頃地、用機器耕種的人有競爭力……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能創造一種能夠保障這種活動的經濟,但這種經濟中不能有貨幣壟斷,因為到那個時候,這裡的生菜和那裡的生菜,就沒有任何區別了。

席裡爾:所以政府需要走出第一步?

貝爾納:我認為政府不應該自己改變事態,但當人們已經準備好改變時,政府需要允許他們改變。我不相信革命。人類歷史告訴我,革命者最後很可能變成鎮壓者。我覺得,我們需要給創新讓出空間。在信息時代,我們還在使用5000年前建立的標準,這是不是有點瘋狂呢……貨幣首先就是信息……

席裡爾:所以貨幣需要流動……

貝爾納:還要實現自己的功能!你們想像一下,如果一個火星人降落在地球上,看到了事情的經過,也看到人們有能力解決已有的問題,最後他會問:「為什麼你們不去做呢?!」人們會回答他:「我們沒錢……」「錢是什麼?我們火星上沒有錢。錢是怎麼運作的?」「貨幣的真實定義,是某一社會群體,為了使用一種標準化工具作為交換手段而達成的契約。」「所以你們在等……這個東西?」火星人會一邊喃喃自語「這個地方沒有智慧生物」,一邊離開地球。

席裡爾:如果我們不行動,如果經濟危機真的爆發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貝爾納:過去3個世紀裡,每次我們處於與現在相同的情形時,就會爆發戰爭。1929年經濟危機的解決辦法,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羅斯福本人就說過:「我實行的不是新政,而是在為讓世界走出危機的戰爭做準備。」我還是幼稚地希望,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

WIR銀行:6萬家中小型企業創立了他們自己的銀行

我還記得,當我們從12層樓下來時,羅蘭、安東尼和亞歷山大的眼神。他們臉上的緊張不安,在白熾燈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嚴峻。我從電梯裡的鏡子中觀察著擠在攝影設備箱之間的他們。我們一言不發,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向小卡車。當我們再開口時,話語就像水流噴湧而出。彷彿我們到現在為止的所見所聞突然有了更全面的意義。貨幣創造機制帶來的不只是金融世界大權在握,還使得能源過渡缺少經費並造成種種不平等……貝爾納·列塔艾的話,讓我們旅途中的大部分見聞有了理論依據:所有體系都需要多樣性才能保有韌性,不論是生物體系還是由人類組織的體系。這一點也正是貝克-艾路安樸門永續農業所表明的,是底特律的毀滅所講述的,是多種來源的能源混合所揭示的……這一切都是合理可行的,至少在思想層面。因此我們請這位輔助貨幣專家向我們介紹幾個具體的例子,證明多樣化貨幣比單一貨幣更有效。他認為,其中最有成效的經驗,在瑞士這個銀行之國,代表城市是巴塞爾,輔助貨幣的實驗地幾乎就在BRI(國際清算銀行,銀行中的銀行,所有銀行間的國際規則都在此制定)的對面。

到達目的地,我們面前是一座黑色的現代高樓,樓身上有「WIR[5] 銀行」的金色標識。在底樓的環形落地窗邊,我們看見兩個在櫃檯後全神貫注工作的人員。男人打著領帶,女人穿著小西裝,他們看起來整潔幹練。從外表看,世界上最穩固的輔助貨幣銀行和其他任何銀行沒有什麼兩樣。貝爾納·列塔艾推薦我們和艾爾維·杜布瓦見面。艾爾維擔任銀行宣傳經理一職近20年。幾個月前,他剛剛退休。那天他起得很早,因為從他住的山裡到以前的工作地點,有幾百公里的路。他穿著皮衣,襯衫開至第二顆扣子,領口印有金色十字架。他的墨鏡、大鬍子和卷髮,讓他看起來不像個瑞士銀行家(我們更喜歡這個身份!),反而更像70年代紐約黑幫的中間人。然而,聽到他講話,我們就不再有疑慮。他就是在過去20年間,捍衛WIR的最佳人選:杜布瓦優秀、開朗、質樸而又十分謙遜。

和其他一些創舉一樣,WIR產生於1929年的經濟危機。在瑞士和其他地方,企業家們遭遇了經濟的全面崩盤。那時幾乎沒有投資,沒有銀行貸款,企業衰退嚴重。正是在這個時候,自1920年起就居住在納沙泰爾的德國-阿根廷籍經濟學家和商人西爾沃·格賽爾,決定將自己在19世紀末創立的關於自由經濟的理論付諸實踐。從這個時期開始,格賽爾就預見到利息是社會的毒藥,讓富人更富、窮人更窮。他的想法引起了一個名叫沃納·齊默爾曼的人的興趣,後者聯合了14位企業家朋友一起行動。他們共同創建了WIR,一種沒有利息的貨幣,企業家可以在他們的群體內互相交換使用,以支持各自的經營活動。艾爾維說:「他們是一群理想主義者……無非是想讓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在這個更好的世界裡,孩子們能有機會活得舒適,人們也不用依靠資產才能有所作為、獲得理想生活。另外,這只是反映他們思維方式的眾多想法之一。他們還在瑞士發明了住房合作社……」

當所有人都視這兩位先鋒為瘋子的時候,這個想法在企業家間大受歡迎,其他數千家中小型企業紛紛加入。1年之後,共有3000家企業使用WIR。失業嚴重,經濟異常困難,很多企業家都走上了這條非傳統形式的道路。WIR獲得空前成功,促使貸款安全性的問題引起重視。瑞士當局開始認真對待WIR,而沒有約束或禁止這一創舉,1年之後它讓WIR合法化,並給WIR頒發了銀行執照。但是,艾爾維·杜布瓦強調說:「這並不是因為當局喜歡WIR,而是因為WIR有了銀行執照,就必須遵守金融機構的法律條約,也就是接受聯邦政府審查。」這種審查更鼓勵了WIR的創始人去深入改革他們的系統,使其更安全、更持久。80年後,6萬家瑞士中小型企業,也就是該國20%的企業在使用WIR,它們的貨幣總量接近10億瑞士法郎。

這個系統很簡單:一種只能在WIR網絡中流通的購買力(1WIR法郎=1瑞士法郎)。艾爾維明確表示:「這個系統原則上的動力,就是互相為對方考慮。」為了說明這一點,他向我們舉了一個實例:「假設有一位想買到特殊鋸子的木工。他加入WIR,然後嘗試著找到也使用WIR貨幣的生產商。他需要把自己的WIR花出去。他可能會向自己家300公里開外的一位他完全不認識的生產商訂購自己需要的鋸子,因為他可以用WIR支付50%的費用。現在是1月,木鋸生產商決定去滑雪,於是他去了自己常去的滑雪度假村,在那裡他會看看自己可以在哪些酒店用WIR支付房費和餐飲費。他肯定很容易就找到了合適的酒店,因為到處都有這樣的酒店……這些酒店允許他用WIR支付50%或80%的費用,有的甚至是100%的費用。在旺季過後,酒店管理者想要重新裝修酒店的房間,他們就會去找收WIR的油漆匠,而油漆匠又會去WIR網中尋找製作油漆的專業人士,而不會去DIY[6] 那裡購買油漆(因為DIY門店不接受WIR,他們完全不想讓WIR在其系統中存在)。有的商家也會把WIR作為市場營銷的工具。例如在淡季,有大量空閒房間的酒店,會打出100%接受WIR的宣傳,以度過低迷的月份。酒店在WIR的6萬參與者中,肯定能找到對此感興趣的對象,他們可以使用WIR,從而避免使用瑞士法郎,這樣他們就能在需要時將瑞士法郎用於向國外或向WIR網之外轉賬。這些企業互相都有商務往來,而如果沒有WIR,它們根本不可能聯繫在一起。這就是『互相為對方考慮』的原則。WIR不產生儲蓄利息,所以所有人都想快速花掉自己的WIR。用WIR投資是沒有意義的。由於通貨膨脹,WIR甚至會貶值。這也是消費的主要動力之一。人們想讓WIR以盡可能快的速度流通、被再次使用。整個系統的活力,也來自於這種快速的流通。」

WIR與傳統經濟的運行方式正好相反,傳統經濟中,正如貝爾納·列塔艾所說,金錢趨於集中化和背離經濟(由於投資、避稅港等)。在正常時期,WIR系統幫助企業運行,讓企業增加自己的經營活動,而在危機時期,系統的支持力度更大。為此進行了3項研究,一項是貝爾納·列塔艾做的,另兩項是詹姆斯·斯托德做的,它們均表明公司抵禦經濟和金融衝擊的能力增強了。艾爾維認為,「我們的系統對週期性經濟危機具備足夠的抵抗力:經濟越是蕭條,我們的系統就越有活力。反之,經濟形勢越有利,我們的系統就越缺少活力。」每次經濟危機中,都有數百家中小型企業得益於WIR生存了下來。使用WIR的企業數量,除了在2008~2009年期間有輕微上漲外,20年來都保持穩定,因為瑞士經濟運行良好。但是,和貝爾納·列塔艾一樣,艾爾維·杜布瓦相信,這個系統在危機時期能帶來巨大的韌性,尤其是對他所說的「脆弱經濟體」而言。「我想到了希臘、葡萄牙、西班牙甚至意大利……這將是一種讓整個地區穩定的方法。在撒丁島,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其靈感來源於WIR。幾年前,一些年輕人來我們這兒咨詢,到了2010年,他們就創造了『撒丁克斯』。如今,撒丁島大約1.5萬家中小型企業依賴該系統生存。事實上,撒丁島屬於經濟落後地區,在羅馬沒有什麼存在感。所以『撒丁克斯』有點像沒有辦法的辦法,不然企業無法存活。而自創立『撒丁克斯』以來,眾多中小型企業形勢好轉,島上經濟也更強盛。」

至於希臘,艾爾維和貝爾納·列塔艾一樣,認為像WIR這樣的創舉能夠幫助這個國家走出困境。「希臘完全可以建立一個與WIR類似又有所不同的輔助系統。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中小型企業身上,而他們完全可以把注意力轉移到地區,讓地區中的每個人都參與到系統中:公民、企業家、社會群體……我們就以希臘為例。創造一個希臘WIR,他們就能重振經濟,因為這種貨幣將不能在瑞士、美國或倫敦使用,尤其不能在股市中使用……而假如向上述地方轉移數十億歐元,只會讓這些錢在48小時內從國內蒸發,落到歐洲和美洲大股市的投機商手中,這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我們需要一種能夠在脆弱經濟中永久流通的貨幣,一種能讓生產出的財富留在國內的貨幣。這是此系統的第一個優勢。第二個優勢是,其中的錢是免費的[7] ,不存在於國際貨幣市場。也就是說國家不會為了發行這種貨幣而繼續高築債台。希臘人可以自由組織,保留適合他們經濟的貨幣總量。在系統建立初期,他們可以通過政府或議會法令來操作,例如規定用希臘WIR支付公務員50%的工資或前公務員(希臘多的是前公務員……)50%的退休金。然後用另一項法令來強制所有希臘公司接受希臘WIR作為支付手段。這樣,他們很快就能讓這個人人都可以享受益處的系統運轉起來。」同時,如貝爾納·列塔艾指出的那樣,歐元會繼續用於國際交易,尤其是旅遊業。

WIR的例子與眾不同,因為和所有其他全球倡議相反,WIR銀行擁有執照,WIR是由ISO認證的一種官方貨幣,受世界銀行承認。如今,我們肯定無法複製這種情況,總之在法國是不會有的,因為法國銀行執照極難獲得。然而,WIR銀行的地位讓它得以積極參與國家經濟。和傳統銀行一樣,WIR銀行發行貨幣,貨幣僅為電子貨幣形式,並通過貸款利率來控制流通貨幣總量。[8] 因為如今,WIR貸款也收取微小的利息(少於1%)。但WIR仍然不產生儲蓄利息。為了優化系統,WIR銀行自1990年以來,也提供瑞士法郎貸款。「尤其是混合貸款,」艾爾維·杜布瓦強調道,「用來資助一些你不能100%用WIR支付的項目。例如房子、公司辦公場所、工廠……我們瑞士法郎的貸款利率和其他銀行一樣,但WIR的利率卻非常低。最終,人們要償還的利息就少了很多。這讓那些本來沒有足夠資金的企業得以完成自己的項目……」另外,WIR系統能向在傳統銀行系統中處於劣勢的經濟領域貸款。「某些領域,例如旅遊業、酒店業,很難獲得貸款。因為對於傳統銀行來說,其中的風險巨大,而對於像WIR這樣的中小型企業合作銀行來說,風險並不能成為理由:只要企業的經營活動有機會存活下去,那麼企業家就一定能獲得WIR貸款。」這正是貝爾納·列塔艾口中稱讚的貨幣多樣性產生的多樣記賬方式所帶來的好處。WIR的持有者完全明白這一點。「WIR並不是一種替代瑞士法郎的系統,而是一種輔助。如果某天它成為某一系統的替代,它也就不會再有現在這些優勢了。它必須保持輔助地位,讓所有貨幣投機無法實現。」

布里斯托:市長的薪酬用地方貨幣支付

對於貨幣過渡的專家們來說,創造一種輔助貨幣就意味著「一個群體的人有了一種群體利益」。在WIR案例中,這個群體就是瑞士的中小型企業,它們的利益就是在瑞士以及它們各自的領域保持更有韌性的經濟。我們還有另一種形式的輔助貨幣,這種貨幣更出名,其受益群體由地理界定:地方貨幣。貝爾納·列塔艾向我們推薦了一些已經在使用地方貨幣的城市,我們選擇了布里斯托。這座城市位於倫敦西部,距離倫敦有一小時的車程。我們敢說,布里斯托比巴塞爾更有搖滾精神。這是一座有著Portishead樂隊和波莉吉恩·哈維等藝術家的城市,很多人認為它媲美西雅圖——垃圾搖滾的搖籃,出過涅槃樂隊和珍珠果醬樂隊。而且,和西雅圖(綠色食品商店毗鄰合作公寓及其他共享型居民區)一樣,布里斯托也有著某種抗議和社會創新的文化。所以,歐洲最先進的地方貨幣系統之一誕生於這座城市,絕非偶然。

跟托德莫登的情況一樣,布里斯托的創新源於兩個參加了一場講座的朋友。這次是經濟論壇。納斯和希亞朗進行了一場關於現代經濟缺陷的激烈討論:避稅港,銀行的瘋狂投機,金融泡沫,以及處在經濟鏈條末端的失業、貧困……他們思考能夠支持「當地小商業」的方法,正是它們在本地創造了最多的就業機會。為此,他們成立了一個小組,小組中有幾名成員和「過渡城市運動」(原名為「過渡網絡」)有著聯繫,在這個團體中,地方貨幣的想法非常普遍。英國的首批地方貨幣產生於托特尼斯,「布里斯托英鎊」的靈魂人物之一馬克就住在那裡。

2010年,探險正式開始。對希亞朗·穆迪(組織的主任)而言,絕不能只是發起一個小小的替代性創新,而對當地經濟沒有任何真實的影響。緊接著,有著100萬居民的整個大區被選作實驗地點。他們和英格蘭銀行以及金融權威機構進行了多次會談。似乎沒有任何現行法律阻礙這種以驚人速度發展的創新。自2012年起,有好幾百位企業家加入到地方貨幣的進程中來。希亞朗認為所有人都能創造自己的貨幣,但是,「為了讓地方貨幣產生成效,需要鎖定足夠大的實行範圍,這個範圍裡要有我們生活所需的所有產業和服務:食物、電力、交通……我們還需要一個由值得信任同時信任系統的人組成的群體。」希亞朗和貝爾納·列塔艾、艾爾維·杜布瓦一樣,認為金錢首先是信任問題。為了優化這個信任問題,「布里斯托英鎊」團隊選擇讓地方政府及早介入,首先介入的就是市長:喬治·菲爾古森。作為前當地企業家,他特別重視自己城市中小型企業的成功。他在這種創新中看到了一種極為有用的經濟和交流工具。他甚至決定,在不久之後,自己的政治津貼(5.1萬英鎊)將全數由地方貨幣支付。這個決定在世界上獨一無二。除了市長,其他人也很快地加入進來。希亞朗認為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人們很難不同意地方貨幣的觀點。它支持地區企業,阻礙跨國公司將錢藏在避稅港,阻礙工業向國外遷移,它還能減少供給鏈,在生產商、分銷商和消費者之間創建更便捷的通道,它也限制了二氧化碳的排放,讓我們的經濟更有韌性……何樂而不為呢?」另外,在兩年間,希亞朗、馬克、凱蒂、納斯和整個團隊在城市中奔忙,以求和當地企業家交流。他們沒有首先獨自啟動這個項目,然後再讓企業家們加入,而是問這些企業家:「如果真的有布里斯托英鎊,你希望它如何運作?它應該優先服務於什麼?這些紙幣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收集企業家的意見,竭力建立起最適合企業家們的運作方式。

和WIR一樣,他們決定簡單行事,建立地方貨幣和英鎊之間的完全等價關係。他們在市內的商店或信用合作社[9] 中成立了好幾十個兌換點。當一些英鎊不再參與貨幣流通時,它們就會被存儲在信用合作社,用作弱勢人群申請的低利率貸款的保證金。之後,布里斯托英鎊可以在800家參與運動的商戶和企業中間使用,以紙幣或電子貨幣的形式流通。這正是其他貨幣實驗所嚴重欠缺的創新點。當地企業聯絡負責人凱蒂·芬尼根-克拉克說:「當我們發起布里斯托貨幣運動時,我們研究了英國其他地方的貨幣實驗,如:托特尼斯、劉易斯、布利克斯頓……我們想知道它們有哪些可取之處和不可取之處。需要去兌換點兌換這一事實,對於地方貨幣使用者來說,是一種很大的障礙。」而如今,在有「txt2pay」[10] 標記的商店裡,我們可以用一條簡單的短信進行支付。這樣一來,有一點就顯得尤為重要:讓商家在他們的供貨商那裡,或者購買生活必需品時,能直接使用布里斯托英鎊。要想讓書店用布里斯托英鎊支付員工工資,那麼書店員工就應該能用布里斯托英鎊支付一部分電費,購買食物、服裝、家用電器或電子設備,去咖啡廳或餐館……這就是布里斯托貨幣主要的成功之處。如今,當地經濟大部分部門都在使用布里斯托英鎊。從2015年6月開始,人們甚至可以用布里斯托英鎊向100%可再生能源供貨商「好能源」支付能源費用。「好能源」創始人朱麗葉·達文波特認為,這是世界首創[11] 。甚至有很多大學都開始研究這一案例,許多來自倫敦的專家也在評估布里斯托英鎊可能帶來的經濟影響。從我們咨詢的好幾位商家口中,我們得知,布里斯托英鎊體系一開始發展緩慢,現在卻佔據了這些商家20%~25%的交易。

「布里斯托英鎊」團隊的辦公室大門

目前,他們的目標是實現金融交易總額的增長。如今的交易總額為70萬英鎊(發行總額為100萬英鎊)。因此,團隊的首要發展對象是醫院和市政府。「我們市每年支出為5億英鎊,其中2億用來支持中小型企業。如果市政府接受英鎊和布里斯托英鎊之間的兌換,即使是部分兌換,我們就能從根本上提升影響範圍。」希亞朗如是說道。如今,組織的收入來自現金兌換或電子貨幣兌換金額2%的手續費。將來,他們還會依照WIR的模式,進行低利率貸款。「我們的根本目的,」希亞朗繼續說,「就是把權力和對經濟的控制交回公民手中。如果我們想建立一種更加民主的經濟,想讓民眾能夠清楚地瞭解經濟的運行,那就需要讓人們感覺到自己是經濟的主人。大型跨國企業基本上不會對它們所在的地方感興趣,我們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企業內部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把錢給了這些企業,卻看不見它們產生的影響。它們的權力和它們保持良好社會、健康社會的意願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不平衡。」

我們在有棚市場中穿行,這裡大部分商戶都接受布里斯托英鎊,我問希亞朗,是什麼激勵他投身於地方貨幣的運動中。他的回答非常讓人信服:「我的原始專業是生態學和農學。我主要研究土地生物和傳統農業對土地可能帶來的影響。我在研究中總是會遇到同樣的難題:土地越來越貧瘠、魚類逐漸滅絕、樹木被濫砍濫伐的原因,就是經濟。所以我自問:我們能控制這種經濟嗎?這一切會停止嗎?而這些問題的答案通常是:money does what money does[12] 。大部分人意識不到經濟對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所能帶來的影響。小塊小塊切割大自然,殺害數千物種,為的卻是讓人們購買他們不需要的東西;向人們銷售這些產品,讓他們以為,如果自己不擁有這些物品,自己在社會中就沒有地位。這種事不會持續太久。於是,我決定停止關於保護環境的研究,把精力集中到一個會有真正影響的主題上:商業和經濟。」我問了凱蒂同樣的問題,她認為關鍵在於發起一場真正但積極的革命:「我在倫敦參加過規模浩大的遊行。遊行人群情緒激動,我們真誠地認為自己將改變世界。而第二天,當我們再次回到遊行地點,一切如故。而我們用布里斯托英鎊建立了堅固的系統,它不會一夜之間就消失。這是一場安靜的革命進程。它既徹底又振奮人心,但從表面上看,它風平浪靜。然而,它卻要將金融系統推翻到底朝天,只不過是以非暴力的方式。」希亞朗肯定地說:「我們致力於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今大家都知曉的,資本主義體系中經濟無限增長的問題。如果你積累財產是為了將財產存進銀行、讓銀行為你工作,如果你希望自己的投資很快有回報,那麼你就需要經濟不斷增長,而不去管後果如何。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你得啟動債務和利息這台發動機。但是,金錢不必非得由這種方式創造。我們可以在不強制經濟無盡增長的情況下,進行資產交易。我們不想要無限增長的經濟,我們想要能夠滿足人們需求的經濟。」

正如托特尼斯(英國第一個啟動地方貨幣的地方)過渡城市運動創始人羅伯·霍普金斯向我們解釋的那樣:「我們若想讓經濟更有韌性,就需要讓貨幣盡可能多地流通。你在本地經濟中每花費1英鎊,就能產生2.5英鎊的經濟活動。而在大型超市裡每花費1英鎊只能產生1.4英鎊的經濟活動。因為金錢從當地流出。地方貨幣是留住部分金錢的十分有用的韌性工具,能阻止錢財被大型國際公司捲走、被資本化,阻止需要資金支持的經濟領域日漸蕭條。托特尼斯英鎊在鄰近的城市中沒有任何價值,它們只能在本地使用,沒有其他選擇。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不再使用英鎊,托特尼斯英鎊只是一種輔助貨幣,和英鎊相輔相成。」

羅伯向我們展示世界各地的貨幣

在托特尼斯,過渡運動的發起者們印製了一張面值為21托特尼斯英鎊的紙幣。這種純粹的英式幽默讓我們忍俊不禁。「既然有可能,為什麼不去做呢?」羅伯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容。對於持有者來說,這種地方貨幣不僅是對貨幣制度之嚴苛和國際金融之所謂嚴謹的挑釁,更是頌揚地方特色、文化和多樣性的機會。在布利克斯頓(倫敦的一個街區)英鎊的紙幣上,我們能看到在那裡出生的名人的肖像,如大衛·鮑威(「印他的頭像可比印女王的頭像要酷多了。」羅伯悄悄說),或者在那裡居住過的名人肖像,如文森特·梵高。在托特尼斯,有幸登上10英鎊紙幣的是世界著名歌手同時也是本地人的本·霍華德。

在首批托特尼斯英鎊被印製的時候,沒有任何地方貨幣在英國流通。於是項目組決定聚集一群「傑出的替代經濟學專家」來評判這個創舉的合法性。羅伯提起這段回憶時,總是頗有興味:「當我們問他們,我們有沒有權利印刷1托尼斯特英鎊的紙幣,並宣稱它值1英鎊時,他們面面相覷,最後告訴我們:不知道!你們可以試試,然後我們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直到布里斯托在擁有100萬居民的大區內實行這種貨幣制度時,英格蘭銀行才決定和這些貨幣製造藝術家們進行小小的對談。之後,他們發佈了關於地方貨幣及其合法性的官方批文。地方貨幣從此享有抵用券或忠誠度積分的地位,就像餐飲券或者航空公司的「里程」一樣。這是釋放創造性的第一步。

對於輔助貨幣的持有者來說,地方範圍內的韌性對保持世界經濟整體堅挺有著重要作用。不同經濟體間想要完全平等地交易而不損害各自的主權完整,首先就需要保持自身經濟的良好運行。這就像身體的細胞一樣。同時也要注意保持對等形式。羅伯認為:「當兩種經濟體進行互動時,如果雙方都依賴於從世界各地進口物品和服務,自身不再製造任何東西,那麼它們之間的關係,就會和那些在當地種植食物、生產能源、管理水資源,擁有堅固韌性的地方之間結成的關係迥然不同。我認為,如果我們在發展的同時,不懂得如何種植我們的食物、修理我們的機器、維護我們的經濟,那麼我們就會變得脆弱,也丟失了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這一看法可能會引起某些國家的思考,比如阿爾及利亞,這個國家75%的食物需要進口,或者法國,如我們之前提到的,法國91%的能源依賴進口。2008年,饑荒暴動和這兩種現象直接相關。由於過度的投機,石油價格上漲,很多發達國家開始生產大量的生物燃料,丟棄糧食種植。2008年,30%的玉米產量用於車輛運轉,而不是用作人類或動物的食物[13] 。穀物儲備減少,價格在4個月間增長了84%。埃及、科特迪瓦、塞內加爾、布基納法索等國深受其害。農業不去供給當地需求,而是大量轉向出口,食物在這些國家佔據了70%(有時高達90%)的家庭預算。食物價格居高不下。同樣地,當一個城市或地區廣泛依賴跨國工業向居民提供就業的時候,在公司行政管理委員會的決議面前,這個城市或地區擁有的權力就會極為微小。法國經歷了數次這樣的情況:當弗羅蘭日的鋼鐵企業安塞樂米塔爾或亞棉的輪胎企業固特異決定,為了讓集團獲取更多盈利,它們只在其他國家進行廉價生產的時候,便是如此。法國政府的全力勸阻和工會的遊行都徒勞無功,什麼都沒改變。

布里斯托人抵制樂購超市落戶當地的遺跡

為了反抗這種情況,讓經濟權力重回公民手中,本土化運動開始在世界範圍內發展壯大。在法國、英國、瑞士、印度和美國都有這樣的運動,尤其在美國,分散於全國80個不同系統的3.5萬家企業聯合在一起已逾12年。這就是BALLE(地方生活經濟商務聯盟),它的目標是:「在一代人的時間裡,創造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互相聯通的地方經濟全球網絡,以尋求全人類的健康、繁榮和快樂。」我們在奧克蘭遇見了聚集在年度大會上的幾百位BALLE成員。被所有人稱作「BALLE之母」的朱迪·威克斯,是這個組織的聯合創始人。她的故事又一次告訴我們,大部分運動都產生於普通人的嘗試:某人在某天決定,他不能繼續在這樣支離破碎的體系中生存下去,他要走向這個體系價值的反面。

70年代初,朱迪剛在費城老區安家,便得知自己社區的一部分將被拆遷,用來建造新的商業中心。她很喜歡這個地方,決定加入已經被動員起來的居民當中,阻止商業中心工程。在幾個月的鬥爭過後,他們的努力獲得了回報。在這種新勢頭的推動下,朱迪更加關注鄰里關係。1983年,她在自己住房底樓開了一家小咖啡廳:白狗。由於朱迪的人格魅力,這家咖啡廳很快生意興隆,在幾年間,咖啡廳延展到毗連的樓裡去了。6年以後,咖啡廳變成了能容納200人的餐廳。朱迪對於生態問題非常敏感,對白狗進行了整改,不久,白狗成為賓夕法尼亞州首家100%風力發電的餐廳。朱迪在這裡實施了回收和製造復合肥料的項目,並安裝了一台太陽能熱水器,用來洗刷餐具。但BALLE的星星之火並不是由此而誕生的。她跟所有餐廳經營者一樣,需要關注餐廳的食材是如何生產出來的。她最關心的是養殖者飼養動物的方式。1998年,她決定不再購買不能行走、見不到日光、只能被鎖在擁擠的籠子裡、用轉基因產品餵食、被灌滿抗生素的圈養牲畜的肉。她開始在當地尋找綠色養殖者,尋找在戶外生活、飲食健康的雞、豬、牛。她最後找到了能給她提供餐廳所需所有肉類和奶製品的供貨商。這個經歷又鼓勵她去尋找水果、蔬菜、穀類的綠色種植者。幾年間,她的餐廳95%的新鮮食材都來自於方圓80公里以內的當地農莊。但朱迪想要走得更遠,想要影響整個地區的生產者。為此,她創建了白狗社區公司,這個非營利組織的目標是在生產者和餐飲工作者之間建立聯繫。為了保證這個組織的良好運行,朱迪向其轉入了自己公司20%的收入。在幾個月間,一個農場、餐廳和食品店之間的地區網絡建成。朱迪於是思索如何通過在網絡中加入其他活動來擴大這個網絡。她開始會見地區內的企業家,2001年,「SBN Philly(大費城可持續商務網絡)」誕生。如今,SBN Philly有400位成員,分別來自可持續農業、可再生能源、生態建築、回收、生態清潔、製造、獨立媒體、零售業等領域。然後,朱迪認識了勞裡·哈梅爾,後者自1988年就成立了新英格蘭企業社會責任協會,他們倆的經歷如出一轍。他們希望能夠通過各自的網絡共同建立一個可能會吸引數千企業家的國家性項目。在一個夏天,他們邀請了十幾位企業家來思考這個項目的可行性,其中包括兩位積極關注重新本土化問題的經濟學家:大衛·科騰和邁克爾·舒曼。會議一結束,他們就決定建立BALLE。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其他和費城網絡模式相同的網絡在全國發展起來。其中最活躍的網絡之一在貝靈漢,我們在那裡見到了貝靈漢網絡的聯合創始人德瑞克·朗以及他的前妻,這個運動如今的總指揮米歇爾。


[1] https://lccn.loc.gov/74130275。

[2] https://fr.wikipedia.org/wiki/Effet_multiplicateur_du_credit.

[3] 《里斯本條約》第123條規定:「禁止歐洲中央銀行,以及歐盟國家成員中央銀行(後文稱為『國家中央銀行』)向歐盟組織、機關、機構、中央行政部門、區域或地方當局、其他公共權威機構、歐盟國家成員其他公共機構或公共企業批准透支資金或其他形式的貸款。同時也禁止歐洲中央銀行或國家中央銀行向它們直接獲取債權證券。」《里斯本條約》第123條採用了《馬斯特裡赫特條約》第104條以及《歐洲憲法條約》第181條規定。

[4] 法國的公共債務在2015年達到2萬億歐元,占國內生產總值的近95%。所得稅的總和都不夠償付債務利息……每一秒,法國產生2665歐元新的債務。

[5] WIR是德語Wirtschaft的縮寫,指「經濟」,wir在德語裡也有「我們」的意思。

[6] 裝修材料超市。

[7] 指錢僅被用作一種流通工具,不產生高利貸。

[8] 傳統經濟中,中央銀行的角色。

[9] 無盈利合作銀行,為客戶所有。信用合作社提供廉價銀行服務,讓低收入人群也能擁有銀行賬戶,銀行的存款不用於投資金融市場,也不會流入避稅港。這與大部分私有銀行相反。銀行存款受到完全的保護,以抵禦可能發生的金融危機。

[10] Text to pay:短信支付。

[11] 2015年6月16日《衛報》上的宣言(www.theguardian.com/ uk-news/2015/jun/16/bristol-pound-powered-renewables-goodenergy-signs-up)。

[12] 錢做了錢該做的事。

[13] www.liberation.fr/economie/2008/10/10/les-emeutes-de-la-faimen-afrique-prelude-a-la-debacle-114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