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皮埃爾所說，增長這一持久目標很快會讓我破產。這個目標否定了提耶裡、羅伯特或能源過渡的其他參與者所強調的節省的必要性。這就像一個矛盾的指令：要讓可再生能源占主導地位，就必須少消費，但要讓經濟運轉，就必須多消費。這簡直讓人發瘋。
我們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我們能否創立一個經濟系統，在這個系統裡，公司能在不破壞地球、不無盡增長的情況下，創造財富、就業，滿足我們的需求？我們能否設想某些公司正在應用皮埃爾提及的那些熱力學原則，發展某種樸實精神？
答案就在我們眼前，至少，呼之欲出。在離巴黎228公里處，有一家114人的公司，名為珀西口，坐落於馬爾克佛雷鎮，臨近裡爾市。這家公司每年生產20億個信封，我有幸參觀了幾次，並和公司總裁愛馬略·德魯永建立了友誼。我知道這家公司能夠回答我們的很多問題。但在提到要去法國北部的一家信封工廠拍攝時，我們的團隊（再次）有些卻步。裡爾郊區的吸引力遠遠不及底特律或舊金山郊區。然而，等到我們坐著小巴車離開工廠時，卻幾乎一致認為這是整個旅程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站。
近20年前，愛馬略·德魯永在接任珀西口領導職位時，發現公司的狀況慘不忍睹：性騷擾、精神騷擾、埋於工廠院子地下的有毒物質儲藏桶、挪用公款、離破產咫尺之遙的賬目。員工關係緊張，公司領導和工會關係更是緊張到一觸即發。他召開的首次會議就暗藏刀光劍影，在好幾個月裡，他都在考慮辭職。但他漸漸和雅資得·布塞拉維成為朋友，而雅資得也很快成為他的左膀右臂。雅資得熟悉每一位員工，員工們很信任他，他向愛馬略指出可以和哪些員工重新開啟對話。不久，公司的核心小團體形成了。這是首個積極元素。公司近乎絕望的狀況反而讓他們放下心結，按照自己的夢想去設想。但他們也知道每一步都會非常艱難，正如愛馬略經常自娛自樂地說的那樣：「這兒可是法國北部，法國失業率最高的地區，患癌率最高的地區，也是國民前線黨[1] 贏得最多選票的地區……」
珀西口團隊的一部分，工廠24小時運營
愛馬略熟悉「傳統」公司，他在歐萊雅做過10年的高管，而據他自己所言，他在那裡遭遇了「野蠻行為和恐怖管理」，有市場份額急需贏取，有股東等待分紅……他深深地厭惡那個世界。在珀西口，他想有些不同的做法。他有權力（積極意義的權力）創造新事物，這讓他熱情滿滿，也讓他感到害怕。但最後激情佔了上風，這種激情在幾個月、幾年後，也讓員工之間建立了信任。漸漸地，遊戲規則改變了。小小的指導團隊建立了非常「扁平」（他們喜歡用「扁平」來形容）的組織機制。在這個機制裡，每個員工擁有最大限度的自主。但自由是有條件的：不能辜負同事的信任，行事透明，集體協作，盡最大努力讓公司存活下去。作為補償，公司出台了兩項驚人措施：收入差距為1:4（法國公司的平均水平為1:100）；公司收益會有步驟地再次投入公司。股東（主要是愛馬略）不享有股息。愛馬略如此解釋道：「過去的幾十年中，經濟完全以收益為目的。而收益卻為越來越少的人享有。問題在於，如果你把公司產值的10%到15%給了幾個股東，那麼這筆錢就不能用來使公司現代化了。你沒錢投資，或者投資數額變少。因此你就容易只做短期考慮，尋求最低價格，即使你的原材料在被送到公司之前，已經繞了地球3圈。它們破壞了生態系統，或者為了獲取這種原材料，許多工人只能在惡劣的條件下工作……」
在最開始的幾個月，珀西口沒有資金進行再投資。公司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賬目的重建上。漸漸地，團隊重新找回了從容和渴望，情況改善了。賬目上彙集了第一批財務收入，運行機制也變了。首先是購買策略的改變。「我們曾以為，我們窮到連劣質材料都買不起，」愛馬略看著同事們說道，「而現在我們只買優質原材料。」作為信封製造商，他們的主要材料就是紙張。公司的指導委員會（珀西口沒有經理，也沒有管理委員會）由3位女士（阿琳娜、麗姿和愛蘿迪）和3位男士（雅資得、佛朗克和愛馬略）組成，他們開始尋找誠信優質的供貨商。最後他們選擇了UPM，這是一家芬蘭公司，以道德高尚著稱。「他們每砍1棵樹，就會再種4棵，且尊重生物物種的多樣性。每棵樹在成長的前6年，是它吸收二氧化碳最多的時期，因此這家公司的活動足跡是積極的！另外，我們使用的大部分木材是通過疏伐[2] 而來，而我們最近生產的一些信封，例如歐克西莫系列信封，則利用了鋸木廠的碎屑[3] 。以這種方式，我們實現了對森林的最優利用，被砍伐樹木的數量也達到最小值，我們什麼都不浪費（細木工製品使用樹幹，而造紙則使用樹枝或木材廢料），而且我們再種下的樹木要比我們使用的更多……」在選擇UPM之前，愛馬略去了趟芬蘭，他想親眼看到這一切。在那裡，他還看見砍樹的機器使用的是支架，而非履帶，這樣就不會碾碎樹木幼苗。機器的燃料來源於紙漿，而且幾乎不排放二氧化碳。工廠對廢水進行再處理，讓水完全變清潔之後才排放到環境中。15年間，工廠減少了50%的水資源消耗，紙張通過船隻和火車運送，這兩種交通工具被普遍認為對環境的污染小於貨車運輸，儘管如今船隻污染小的論據有待商榷。但是，正如愛馬略所說：「我們按目前已有的知識和發展水平，選擇最好的解決方法。一旦能做得更好，我們就會改變！」他們也對限制信封的基重進行了研究：「減少幾克重量，我們就能節省大量資源，」雅資得說道，「廢紙張或廢紙盒被回收，然後被轉售和再循環。它們接下來會用於再生產紙盒，這也是再循環中最不耗能的方式。」愛馬略和雅資得認為，原因是這種再利用不需要用氯漂白紙漿。信封還有其他改良，例如以水為主要成分的膠水，用紙（而非塑料）做的信封透明窗口。它們讓信封再循環變得更為容易。
然後，在信封印刷方面，公司團隊特別關注印刷用的墨水。他們很快選擇了水和自然色素的合成物。然而這種合成物並不是唾手可得。1998年，團隊在花費了1年多的工作和研究後，才最終找到正確的配方，這個配方下的墨水質量和對環境的影響都是無可非議的。但在此之前，他們經歷了好幾次失敗，裝墨水的盒子裡充滿了奇怪的彩色泡沫。「以前我們使用有毒性的墨水，這種墨水的成分是各種溶劑和酒精，在廠房裡，我們需要戴著面罩和覆蓋至手肘以上的手套，而且這種墨水氣味刺鼻。現在，我們選用以水為基本成分的墨水，就可以摘掉手套和面罩，也聞不到什麼氣味了，」負責生產的梅洛迪笑著說道，「墨水以水為基本成分，因此我們可以使用原色墨水池（以前團隊對每種墨水使用不同顏色的墨水池），也能就地對墨水進行混合。墨水池少了，運輸也少了，廢料也就少了，如果仍有剩餘，可以進行再混合，用來印刷信封的灰色背景。」「這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了不起，但使用廢料能讓我們節省25%的墨水消耗。儘管它們沒有毒性，我們也要保持節儉……」愛馬略如是說。
如今，珀西口用從屋頂上收集的雨水和馬賽皂清理工具和機器。「然後，不帶毒性的髒水被運到竹園，竹子的根系可以激活細菌，分解污垢，吸收養分；其間產生的唯一生物能，就是竹節，竹節生長，我們砍下來，晾乾，然後用它們取暖。」愛馬略接著說道。團隊的研究表明，竹子的供暖能力高於橡樹。但竹節並不是供應暖爐的唯一燃料，最近他們也使用碾碎的木托盤。且暖爐只是補充，主要暖氣由其他設備提供。為了吸收所有入侵工廠大氣、有可能會讓機器生垢並刺激員工肺部的紙末，珀西口使用了功率超強的抽氣泵，它們將空氣過濾後才排向外部。後來，團隊意識到這些機器不但產生惱人的噪音，也產生大量熱氣。所以他們決定將所有機器集中到一間房中，對房間進行隔音，以減少噪音危害，同時回收熱氣，給房屋供熱。這個措施的結果是：珀西口完全切斷了天然氣和燃料。這不僅更經濟，也更安全，因為廠房中就再也不會有易燃易爆品了。珀西口的聰慧員工們還想著以後回收抽氣泵在夏天（沒有供暖的必要時）排出的空氣，用來啟動生產電力的渦輪。因為，正如愛馬略所說：「浪費了，就可惜了……」
不久，珀西口就因高效率、創造性和向客戶提供的新型產品，在同行中脫穎而出。他們的包裝也非常卓越。銀行、電信運營商和社保中心需要向客戶發送各種信函，珀西口以前向這些企業運送上百萬信封時，使用了上千紙盒，這些紙盒在信封取出後就被扔掉了。愛馬略和他的同事們想出了一個新奇的系統：一個大捲筒上纏繞著由一台機器仔細裹緊的3.8萬個信封。在收到信封後，收件人可以通過一個退繞器取出所有信封，然後將捲筒寄回給珀西口。這樣不僅不需要紙盒了，信封也變得更容易運輸，信封的搬運對員工和客戶來說，也不再困難，而且更快……「通過這個方法，我們減少了1/3的紙盒使用量，同時獲得了生產效率。」愛馬略笑著說。發明了這個系統後，珀西口也贏得了500萬信封的市場，這個優勢不可小覷。
公司從財政赤字走向了收支平衡，接著開始有了收益。這些收益用來做什麼呢？關於這個問題，愛馬略向我們講述了一個美好的故事：「這個工廠始於1848年。它有著傳統工廠的鋸齒形屋頂，上面蓋滿了那個年代的瓦片。幾年來，屋頂從來沒被維護過，一直漏雨。我們在廠房四處放了些水桶，用來回收雨水，沒有人抱怨，我們也習慣了。但隨著不斷地把公司運營而產生的資金進行再注入，有一天，我們積累了一些儲備金。我們自問：如果對屋頂進行隔冷隔熱處理會怎麼樣呢？我們就不再需要大量暖氣，室內也會變得乾燥。於是，我們請人做了一份關於不同處理方法的報價。第一個處理方法，給屋頂做隔冷隔熱和防水處理，2000平方米的屋頂需要80萬歐元。在和愛蘿迪、公司團隊以及珀西口研究辦公室（該辦公室就是在這期間建立起來的，用於最大限度地精確計算公司的所有影響）商議以後，我們開始思考有沒有比僅僅修復現有屋頂更好的處理辦法。我們希望能讓工廠的屋頂也變得有生產力。我們可以在屋頂上放太陽能電池板生產能源；也能在上面放植物[4] 收集雨水，以備後用；我們還可以安裝一個絕熱空氣冷卻系統，這個系統的運行方式是：夏天廠房中的熱空氣在通過濕潤的紙盒時，喪失熱量，使內部溫度大約降低4度（在夏天，降低4度就很好了！）；最後，我們應該加強隔冷隔熱，在牆上開幾扇大窗，讓日光照進（也讓我們減少電力消耗）……我們同樣計算了這項工程的成本，2000平方米的屋頂需要花費200萬歐元。這和第一個方案差了120萬。我們並沒有多少錢，這項工程對我們來說，是一筆巨大的投資……然而經過更進一步的計算，價值80萬的方案，收回成本需要20年，因為每年能節約4萬歐元的天然氣費用。而價值200萬的方案，能讓我們每年售出價值20萬歐元的電力。在這兩種方案裡，我們都能節約天然氣，而第二種方案在8年以後就能盈利……我們的屋頂也變得有生產力。這才是『生態經濟』，發展經濟的同時，也發展生態！」公司團隊回收了舊屋頂的瓦片，將它們碾碎，用來做植物屋頂的底層，並在上面安置了13個蜂巢，這些蜂巢每年能生產200千克蜂蜜。「我們知道，殺蟲劑的使用，讓蜜蜂正在走向滅絕。只要是有可能的地方，都需要安置和維護蜂巢。」愛馬略總結道。如今，珀西口團隊夢想著一種不但不破壞環境，反而能參與環境再生的工業。
2011年的一場火災損壞了一部分樓房，也毀掉了工廠近30%的庫存。公司離宣告破產已不遠。然而，團隊的所有人都沒有放棄，他們行動了起來。在災難發生後的最初幾個小時裡，團隊大部分成員都在現場幫助消防員。後來消防員告訴愛馬略，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想要保護、修理生產工具的員工。他們新建了一座樓房，樓房上貼滿木條，這樣能讓鄰居的視野更舒適，他們還在樓房周圍開闢了一片私有果園，裡面種植了珍稀品種。「還有一片公開果園，」愛馬略說，「讓村子裡的孩子們能時不時地過來摘果子。」他們種了蘋果樹、梨樹、覆盆子、無花果和葡萄籐……在新樓裡安置環形落地窗，員工能在工作時隨時欣賞大自然、天空、樹木。「在收穫的季節裡，一旦出去小憩，我們就可以在工廠四周摘果子、看盛開的鮮花和採蜜的蜜蜂……」保險公司讓珀西口安裝了水槽，以便更容易撲滅可能出現的火災。而在水槽裡種上植被的方案，沒出幾周就定下來了。「世界上第一個長滿了毛的水槽！」愛馬略讚歎道。這樣，更多的鳥和昆蟲就能在那裡覓食。珀西口也是北部加萊海峽大區首個LPO[5] 站點，工廠各處安裝了十幾個孵籠。屋頂工程讓公司除去與皮膚接觸的供水（洗漱、衛浴等）外，用水完全自給自足。
同時，收益的再投入使工廠的機器和生產設備時常得以翻新。愛馬略認為，如今工廠擁有同領域中世界最先進的設備。「這讓我們的服務永遠處於尖端地位，也更有效率，同時讓我們有能力面對歐洲激烈的競爭。」另外，工廠的安全有了更大保障，而工作難度卻降低了。公司的首要任務就是想辦法讓員工在最好的條件下工作且不受傷。這對愛馬略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員工在工作中應該身心愉悅，而這反過來又能讓他們更有效率。愛馬略常說：「我們生命中1/3的時間在睡覺，另外1/3的時間在工作。所以，我們要有一張好床和一份好工作。」
如今以上過程的總體被稱作「循環經濟」。珀西口團隊認為，循環經濟是21世紀工業的基礎。愛馬略解釋道：「昨日的工業，就是開採原材料、對原材料進行加工、生產出某一物品，在一定時期後，物品又變成廢物被丟棄的過程。這也是資本主義的原則：創造性的毀滅。其結果我們都已瞭解：讓人無能為力的垃圾場；氾濫成災的廢料，不只堆在垃圾場裡，還被扔進了受污染的海洋、河流；正在耗盡的原材料。因此明日的工業，也就是我們致力於發展的工業，必須通過完全不同的方式運行。我們不能再去開採原材料，而是從21世紀的廢料中回收。它們會被利用，通過太陽產生的能源而被改變，生產出某種能自我修復的物品，這個物品具有可持續性，在使用壽命到期時，可以被再次回收，進入循環當中。」
珀西口團隊不希望陷入自欺欺人的境地，他們也質疑過紙張的使用在信息時代可能並不必要，為此他們甚至向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購買過一份關於紙張信件與電子郵件生命週期的對比報告。這份報告指出電子郵件的污染度高達紙信的15～23倍，因為服務器、信息設備和郵件使用者對郵件的打印，都會消耗大量能源。愛馬略和他的同事們對資源的珍稀程度特別敏感。自1997年開始，他們不僅和芬蘭紙商一起種植了20萬棵樹，還成立了北部加萊海峽大區森林再造協會。這個大區曾深受濫砍濫伐影響。如今，協會已經種下3萬棵樹。另外，他們還和本地兩位農民建立了夥伴關係，這兩位農民每週向公司員工和村莊居民運送多籃蔬菜。這個行動讓農民的收入從每月500歐元提升到1200歐元。
這一切看上去可能有些像田園詩。但他們遠非不圖利的慈善企業。愛馬略所說的「生態經濟」讓公司在17年間，累計收益2000萬歐元，其中1500萬用於投資，也就是有500萬歐元的純利潤，這還不算社會和環境效益：被儲存或節約下來的幾千噸二氧化碳、重現的生物多樣性、被保護的自然資源……通過長期的再投資，珀西口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幾百萬歐元的資金，讓公司有能力在收益不好的年份渡過難關，並且不需要遵從「經濟增長」的強制要求。公司的收益增長目前浮動於0%～2%之間。但過去15年中，100%的員工都留了下來。
[1] 法國極右政黨。
[2] 清理主要樹木周圍的植被，讓主要樹木在幾十年間成長。
[3] 細木工廠產生的鋸末或木屑。
[4] 這些是當地的景天屬植物，是我們和巴約勒地區博物館一起選擇的，它們能夠吸收柴油發動機排放的顆粒物，減少空氣污染。
[5] 保護鳥類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