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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與揚·蓋爾的會面

席裡爾:在生態環境運動中,有一個流派認為,我們可能不應該住在城市,城市無法可持續發展,我們也許要回到土地,回到鄉村……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揚:我個人認為,我們沒得選。世界人口增長得非常迅速。我們已經有70億人,很快就會達到90億。想讓所有人有房可住,最理智、最省錢、最具持續性的辦法,就是住在經過精心設計的城市裡,而不是分散於鄉村或郊區。但我們應該讓它們好過那些保持20世紀模式的惡劣城市。

席裡爾:但我們不是應該限制居民人數嗎?當2000萬人擠在同一個城市……

揚:有時甚至是3000萬……

席裡爾:……這會產生很嚴重的問題,比如食物供應、污染、與大自然脫節,以及單一化的問題……

揚:是的,我們能在中國、印度和巴西這樣的一些國家看到這些問題,以上國家的城市擴張迅速。我認為,關鍵在於細分。我們有必要建立自立自主的社區,居民在其中能找到他們需要的所有服務,能參加文化活動、接受教育和醫療,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在社區內出行只需要步行或騎自行車,社區內的暖氣與水電消耗都更加合理,而不是獨立供暖,還能共享所有設備(汽車、物件、家用電器等)。在這些社區,我們要重新引入大自然和農業,以及集會、交流和休息的空間。

席裡爾:追根究底,我們為什麼要住在城市?不僅僅是合理性的問題吧?

揚:人類聚集在一起並建造了城市,是為了能夠充分地見面,並一起發展文化。在文明的發展過程中,城市扮演了重要角色,而我認為這將繼續。城市是一個沸騰的、思想交鋒的地方,也是接納差異的地方。

當然,如今我們可以通過數字技術,在不見面的情況下進行交流。但是包含在見面中的各種肢體和人際關係的可能性,在社會發展中起著基礎作用。間接交流永遠也代替不了面對面的話語交流。

席裡爾:您認為,應該把城市還給人民,就像你的書的標題一樣?

揚:完全正確。在20世紀下半葉,出現了兩個重要的運動,它們毀壞了城市的內部生活。首先,是大量汽車進入城市,填滿了所有空間,把居民逼退到人行道上。其次,是大規模的建築現代化和城市現代化,我們依照美國模式,在郊區修建了數不勝數的獨幢樓房,而沒有去修路和廣場。所有的工程都是為汽車而建造。20年來,一個反對運動正在興起,準備重奪城市。我們修建城市的目的,不是讓汽車和城市規劃師幸福,城市需要讓它的居民幸福生活,我們必須為此而努力。

席裡爾:用什麼方法呢?

揚:首先,把公共空間還給居民。我的工作室已經做過很多這方面的工作,比如在澳大利亞、新西蘭,還有莫斯科、倫敦、馬爾默……所有想要變得更有吸引力、更宜居、更持續的城市……多年來,我們和哥本哈根大學進行了多項研究,制定了最優戰略。現在我們正在傳播這些戰略。我們把紐約時代廣場的一部分變成了步行街。它就在百老匯附近。交通被切斷的那一天,時代廣場上到處是人!現在紐約大概有50個從汽車手裡奪走並還給居民的廣場。這些廣場非常受歡迎,因為在現代社會,我們需要集會見面的地點。

席裡爾:作為城市規劃師和建築師,你怎麼設計一座人民的城市?

揚:我要向你揭露一件事。通過最近50年的研究,我們發現,如果我們修更多的路,就會有更多的交通。很難以置信吧?然而如果我們修更多的自行車道和自行車基礎設施(自行車停車庫、自行車上下樓專用軌道、火車裡的自行車專區……),10年以後我們就會有更多的自行車使用者。同時,如果還能整治道路、廣場、運河河岸,在這些地方引入公共生活,人們就會像紐約人一樣,重新適應道路。在城市整治中,我們面臨以下選擇:要在路上看到更多的車還是更多的人?

席裡爾:你揭露的事,確實很驚人!(笑)

揚:我還沒說完!我們開始意識到現代城市規劃對健康非常不利。每天坐在電腦、電視前或者車裡,會導致很多病症。因此,就連大型健康組織都建議,城市的規劃應當盡量鼓勵人們步行或騎自行車。

席裡爾:當然,走路或騎車比交醫療費要划算得多……

揚:對於一個城市來說,沒有比建造基礎設施,用以鼓勵行人和自行車使用者更划算的項目了。地鐵、有軌電車、公交車和汽車的基礎設施成本非常昂貴。自行車和行人越多,成本就越低廉。另外,我們知道,這對於社會的包容性來說,也很重要。在這樣的城市,我們會感到安全,可以相識、結伴,而不是待在自己家裡,害怕他人。在家裡看電視電影、煲電話粥是不夠的。在城市裡,我們可以接觸多樣性,利用我們的感官,更貼近萬物,彼此學習。

波依的一部分,房子的風格各有千秋

這些整治帶來的間接利益非常可觀。城市會更加有生機、更持續、更安全、更健康……所以,我們在等什麼呢?

席裡爾:哥本哈根是不是把城市還給居民的好例子呢?

揚:當然是。值得稱讚的是,這個趨勢開始得很早。從1962年起,哥本哈根就開始把汽車趕出主要街道。當時所有人都說,這肯定行不通,我們又不是意大利人,說我們永遠也不會對公共空間投資。然而,哥本哈根堅持下來了,第二年我們就變成了在咖啡廳露台上曬太陽、在步行道上閒逛的意大利人。很快,我們也想把其他街道變成步行街,漸漸地,哥本哈根轉變了。越來越多的居民意識到,這變化給他們帶來了高質量的生活,我們更愛自己的城市了。交通、噪音、氣體……一切都適宜有度。席裡爾:你覺得這能在全世界、在所有文化裡運作嗎?

揚:我認為,一種文化越不發達,就越需要照顧城市居民,制定便利窮人出行的政策。短期內,窮人買不起車,但他們可以有和火車站聯通的良好的公共交通、良好的人行道和自行車道……席裡爾:在像中國這樣的汽車數量飆升的國家,應該怎麼辦?

揚:中國也發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近幾十年,隨著經濟增長,上海和北京曾試圖禁止自行車在市區行駛,認為它們阻止了進步,與此同時,汽車大量湧入城市,產生的結果,大家心知肚明。但如今,趨勢反過來了,自行車重回潮流。我的公司參與了上海市中心的重新規劃,市政府希望在市中心修建秀美的公共區域、小而窄的街道和自行車道……

席裡爾:是我們看待進步的方式變了嗎?

揚:昨天,進步就是汽車、高樓大廈。今天,我們更多考慮的是幸福、健康……質量代替了數量。一旦即時需求被滿足,人們就會開始自問什麼才是「美好生活」。當我們再看看邁阿密和洛杉磯的城市舊模式,那種充斥著汽車交通的模式,我們可以試著自問:「這真的是人類可以做出的最好的東西嗎?」

席裡爾:在城市居民幸福指數榜上,哥本哈根和溫哥華名列前茅,你的戰略好像已經成功了……

揚:是的,這50年來,我起床的時候都覺得,城市每天都在變得更好,我的孩子們將生活在比我所瞭解的城市更美好的地方,這樣的感覺很棒。有那麼多城市,情況卻正好相反。

席裡爾:所以,你付出了這麼多心血,是為了你的孩子們和住在這裡的人們的未來?

揚:當然。我是建築師。對我來說,建築存在的目的就是改善世界。先是我們塑造了樓房、城市,然後它們再塑造我們。我們建造的東西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這是很大的責任。看看我們在20世紀60、70和80年代的郊區造出來的水泥堆引起的後果。如果建造出一些像美國很多地方一樣的城市,人們根本擺脫不了汽車,那麼所有人都會使用汽車,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城市裡滿是汽車、噪音和污染,人們就會更煩躁。反之,如果在街角修建歌劇院,那麼就會有更多的人去聽歌劇;如果建公園,那所有人就會跑到公園裡去,其他情況也是一樣。我們要自問,我們想要子孫們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成長……

現在是凌晨1點,我結束了一天繁重的拍攝工作,剛剛吃完遲來的晚飯。我們又一次沒能經受住誘惑(至少是我們中的某些人),一邊喝啤酒,一邊談天說地,而明早我們將為此付出代價。我回到自己的標間,裡面有我的標準床位,我把自己的標準門卡插進牆上的小縫裡取電,一瞬間,電從六七個源頭噴射而出:天花板上、床頭櫃上、浴室裡、小書桌上……我栽倒在床,把鞋子踢到角落,打開電腦查看信息。2014年4月,當發現眾籌進展良好,而且很多國家的拍攝期是2014年夏天的時候,我們幾乎是頭腦一熱,就決定出發。我們想在2015年年底,也就是巴黎世界氣候峰會COP21的時候發佈紀錄片。況且,11月份的農業,也不是很適合拍攝……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我每天晚上花很多時間來為下一段旅程做準備:確認地點、準備會面、制定路線、和當地的聯絡人確定日程安排……同時,我也在「臉書」上傳自己當天拍攝的片場照片,以便資助者們瞭解行程。那天晚上,在瀏覽信息的時候,我看到《衛報》2008年發表的一篇詹姆斯·拉伍洛克的文章(他是生態學的權威之一,氣候變暖的預言者,蓋亞理論之父,該理論把地球看作有生命的生物體,有著和我們一樣的免疫系統)。一位在舊金山的朋友轉發了這篇文章。

我最初只是泛泛而讀,接著便被深深吸引。老獅子(如今96歲,發表這篇文章的時候90歲)沒了信心,放棄了競賽。按照他的說法,我們早就無可救藥地超過了氣候變暖的臨界點。如今大勢已去,做什麼都於事無補。2020年,極端氣候現象將會變得很普遍。2040年,歐洲氣候將會一團糟。英國的一部分會被海水淹沒,而歐洲南部情況將更惡劣。我們將接收數百萬氣候難民。裝風力發電機沒有任何用處,我們需要為生存做準備。這和我們剛剛經歷的一天有著天壤之別。那麼多男男女女兢兢業業地工作,想要改變這個星球的未來,可能根本就沒有去想他們的努力會不會白費。當然,拉伍洛克並非聖賢。他甚至說過一些蠢話(在我看來),他為核能辯護,認為它是及時制止氣候變暖的必要元素。不過,鑒於他在20世紀70年代的那些預言大部分都已成為現實,我們不禁相信他所說的,贊成他說的某些要點。儘管懷著誠摯之心,我們還是成了自己舒適生活和無意識行為的囚犯。我甚至能在所謂的「最積極」的環保人士身上看到這一點:非政府生態組織主席去新西蘭潛水或釣魚;人們眼中的那些熱衷於環保事業的鬥士,經常吃美味的牛排(或者一個大漢堡,比如在我成為完全的素食主義者之前,我們就多次在拍攝過程中吃漢堡);很多朋友在最新版蘋果手機發佈之後,就馬上買了,然後跑來道歉(因為他們覺得,你是環保人士,向你道歉會顯得有禮貌);我自己也經常一邊買李維斯牛仔褲或蘋果電腦,一邊批判帝國主義跨國企業,還給自己找借口買一些在世界另一端生產的沒用衣服。在騎自行車就很方便的情況下,我還是會開車去跑那幾公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太簡單、太具誘惑力。浮華讓我們迷失自我。幾年前,我非常喜歡貝赫唐·梅厄斯特的一本書《逆喻政治》[1] ,書中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我們可能永遠都無法逾越的主要障礙,就是舒適生活的壓力。今晚,我決定關上電腦,在這個毫無生氣的房間裡,躺在那張確實非常舒服的雙人床上,重新思考一番。直到晨曦初現,天空好似被我們的下一個主角照亮。


[1] La Decouverte,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