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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讓生產回歸本土:都市農業探險

底特律

汽車之城一去不返

荒蕪的陰影

投向大火中的小屋

腐爛的味道

水窪,石膏,腐物

這裡是底特律

這裡是底特律

如人們描述的那樣,底特律是一座荒涼的城市。在市中心邊緣,幾座大廈屹立於寬闊的交通要道之上,這些道路是巴黎最窄大道的兩倍,來來往往的車卻只有十幾輛。其中一些新潮的車輛,仍然光彩奪目。在這樣荒蕪的景象裡,通用汽車公司總部有一些孤獨小鎮諾克斯堡[1] 的味道。走進城市深處,其他更雄偉的樓宇才一點點冒出來,它們可以追溯到美國建築的大時代。樓宇之中有一部分閃閃發亮。每一小塊橘黃色燈光,都透出令人安心的氣息。其他熄了燈的,黑黢黢的樣子讓人絕望。走近才發現,它們的外牆破爛、陰森,淒涼地陷在黑暗之中。上百扇被打碎的窗戶,就像一個個黑洞,形成一幅讓人揪心的圖畫。榮耀逝去後的衰敗之景醜惡而又迷人。在大樓腳下的廣場上,幾個人影在晃蕩,有時會碰上一群「窮山惡水來的遊客」,拖著帶輪子的行李箱。典型的美國郊區應該有大片大片的草坪,上面規整地點綴著一些房子,零星立著幾棵百年大樹,然而在底特律市郊的某些街道上,這樣的景色已不復存在,只有滿目瘡痍的廢墟。一半的房子被廢棄、破壞甚至完全燒燬。每年萬聖節,街區裡的一些年輕人就會在無人居住的房子裡點火尋開心,而大部分這樣的房子都是木質結構。有時候,他們甚至不等房子主人離開,就在人們熟睡的夜裡引發火災。他們迫使鄰居們徹底搬離這個多災多難的地方(反正他們也沒了工作),逼著他們把行李塞進還是在底特律黃金時代買來的舊車裡。還有些房主自求生路,為了拿到那麼一丁點兒保險,故意在自家房子裡放火。街區的基礎設施也時不時地倒塌。教堂內好像經歷了一場颶風:長椅被掀翻,牆壁被損壞,彌撒書散落在瓦礫和一堆家用錄像帶中。這裡的火車站威嚴而又偉岸,依然保有1913年的風韻,默然矗立在這片荒謬的無人之地。坍塌的醫院、學校和廳堂巨大的劇院裡,魂魄遊走,和火車站落得同樣下場。我們在半是驚恐半是驚歎中探索這個城市,不時停下來,鑽進樓裡拍攝,有時也和那些任由我們接近的居民交談。我們覺得有些可恥:彷彿把居民們當成被圍觀的雜耍藝人,我們手上拿著光鮮的設備,租來的小卡車停在街角。

有人告訴我們,這兒有一些農業園,有一些人正在通過農業讓底特律重生。可是目前,我們什麼都沒看到。我們有他們的地址,可以前去探訪,但我們原本期盼著被想像中的革命壯景所震撼,以使自己的美好幻想得到鼓舞。而事實上,每一趟旅行都將如此。不會有任何好萊塢式的情節發生。我們總是要耐心地尋求、發掘、揭開神秘面紗的一角,才能讓那些人物和地方的力量昭顯。

我們要在底特律和泰普菲拉·茹斯丹見面,長久以來,我們都叫她泰普,她的朋友們則親切地喚她為T。她在拉法耶特街的一個叫「綠色拉法耶特」的小農業園裡和我們碰了頭。泰普是「綠色底特律」組織的都市農業項目主任。剛進入協會的時候,她不僅想學種菜,更想找到一種重建社區的妙方,從而讓每一個居民,特別是貧困居民和非洲裔美國人(占底特律人口83%)重樹信心,相信自己能夠用雙手從事生產並且重建城市。從1950年到現在,曾經的世界汽車之都少了一半以上的常住居民,人口從200萬掉到了70萬。一連串事件加劇了底特律的衰落:1960年的暴亂造成第一次人口流失,接踵而來的,是「單一經濟與工業結構」的倒塌。這是指全體人口僅僅依靠唯一一種工業來促進就業、實現繁榮。國際市場發展起來以後,自由競爭讓其他品牌的車輛進入美國,其中不乏物美價廉的車輛,底特律的很多汽車廠被迫關閉。白人中產階級離開市中心,搬到市郊,然後再從市郊搬到其他地方。政府稅收急劇減少,但所轄面積一如既往。債台高築和不良管理的惡性循環最終讓城市加速向破產邁進。接著,「綠色底特律」宣傳部主任特裡什·胡貝爾告訴我們,居民幾乎找不到新鮮食物。購買力直線下降、超市關門大吉,人們不得不靠「垃圾食品」度日。然而,如果說世界上有近10億人飢腸轆轆,那麼有近15億人飽受過度肥胖之苦。在美國,34%的人口過度肥胖,醫療系統每年花費1600億美元治療體重超標引起的眾多健康問題,但還是會有幾十萬人死於肥胖(全球每年死於肥胖的人口為280萬)。[2] 所以,特裡什、泰普和其他十幾名工作人員成立了幾個項目:一是發展都市農業的項目,在城裡三個地方進行;另一個是教育項目,在十多所小學進行;最後還有一個再造林的宏偉計劃。從1998年開始,項目中1.4萬名兒童學會了種水果和蔬菜、食用新鮮和健康食物、呵護養育他們的地球。底特律的年輕人受雇參與公益工程的時間達到45萬小時,8.5萬棵樹被栽下,618名成年人接受培訓,轉而從事農業或「綠色」工作,1518個菜園搭建起來或得到支持(大部分菜園在學校裡)。項目的目標是創建一種新的文化,在這種文化裡,每個人都能參與建立一個既堅韌又健康的食物系統。我們和特裡什會面的「底特律市場菜園」,僅2014年一年,它的4個溫室就栽培了兩噸蔬菜,這些蔬菜被賣給當地市場和餐廳,還有667千克蔬菜被分給了一些協會和5名接受蔬菜種植培訓的成年人。與此同時,從2004年開始,「綠色底特律」就和其他協會以及附近居民一起統籌一座10公頃公園的修復。現在,公園裡的菜園、都市農場和果園(種蘋果和梨)正向整個社區提供食物[3] 。

「在城市破產和毀壞過後,我們陷入了低谷。如今我們從灰燼中重生,這完全符合底特律的原始精神。這是一座堅韌的城市。」在我們離開之前,特裡什這樣對我們說道。

在離那裡幾公里遠的地方,我們遇見了肖恩·貝爾納多,「土地工程都市農場」(由底特律嘉布遣會修士發起的項目)的中流砥柱之一。肖恩出生於底特律一個菲律賓裔家庭。多年來,他帶領這個項目履行著它的社會使命。他們的每公頃土地能生產6.5噸糧食,而糧食的組成也非常多樣化:有水果和蔬菜(很多美國人都不認識裡面的大部分品種),也有香料植物和草藥,還有可食用花朵……一部分食物賣給了「成長中的底特律」合作社,或者供嘉布遣會修士每天向社區裡的失業者(「土地工程都市農場」也會培訓他們種植蔬菜)提供2000頓慈善飲食,其他部分賣給了菜農小市場和幾個醫療中心,或者做成果醬售賣,以便支持這個項目。他們的農業園和「綠色底特律」以及我們參觀過的大部分農業園一樣,所有產品都是綠色產品。肖恩特別強調:「我們的目標是提高社區內健康食物的產量,教會年輕人栽種自己的食物。我的父親在2010年因為健康問題離世了:糖尿病、過度肥胖、心臟問題。這就是我做這份工作的起因。人們完全依賴工業化的食物系統,而這種系統卻不會保證大眾的健康和幸福。所以必須讓它停下來。現在,我們應該避開所有跨國企業,餓死這個讓我們挨餓的系統。在底特律,就像發出政治獨立宣言一樣,我們決定重新奪回土地,自己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問題不僅僅是讓食物變得充裕,我們還要奪回主宰食物、主宰政治和社會系統的權力,我們要變得堅韌、自立。底特律是世界經濟危機的發源地。其損毀程度可匹敵經歷了卡特琳娜颶風的新奧爾良。我們已經承受了很多年的苦難。如今,我們已厭煩了等待救援。我們不能滿足於抵禦和應付,而要變得有創造性,去建造一個我們願意生活其中的世界。因為不會有人來救我們了……」

一些都市農業運動的成員說,現在底特律大約有1600座菜園和農場[4] 。其中1400座由「成長中的底特律」的2萬名志願者耕種和維護。該組織的統籌主任之一阿什利·阿特金森認為,他們的任務是:「建造真正擁有食物主權的城市,讓底特律市民食用的大部分水果和蔬菜都來自城市自身,食物由市民栽種並為市民享用。」更確切地說,他們期望10年之後,本地產品的比例能夠達到51%。這意味著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但阿什利卻非常樂觀:「最難達到的,是最開始的5%~10%。我們有超過100平方千米的閒置土地可用來耕種。之前也做過研究,確認這個5%~10%的目標是可以達到的,而現在,它真的實現了!」為了成功達標,「成長中的底特律」依靠每個人自願在私人庭院、學校或公園裡建立菜圃或都市農場。他們提供種子、植物、混合肥料並教人栽種。在培訓期間,他們挖掘潛在的領導者,鼓勵他們在自己的街區繼續發揚光大。此外,他們還組織一些活動以吸引更多的人,並和當地市場達成合作關係,讓所有人都能吃到本地食物。

「東方市場」是農業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重要交匯點,在大部分集市都已消失的美國,「東方市場」是其歷史上最大的集市,在將近2萬平方米的土地上,彙集了150多個食品銷售商。因為除了都市農業運動外,還有一個承包商運動,負責加工和商業化農場產品。其中,「食物實驗室」集中了147家商戶,這些商戶按照「三重底線」方法工作。即,他們沒有一味追求利益,而是按照以下三個準則指導自己的行為:profit, people, planet(經濟,社會,環境)。他們當中,有讓廢棄廚房重新運轉、重新學習家常菜基本知識的德維塔,有製作和分發岩漿巧克力蛋糕的法國女孩克洛伊,還有開著小貨車在城市裡穿行,給最困窘或最偏遠街區的人們送去優質食物(現場烹飪!)的「好運連連」姐妹,以及做新鮮街角咖啡的諾安,做煎餅、餅乾和素食食品的譚亞。他們想要復甦獨立創業,想要在創造就業機會的同時,給底特律人帶來可持續的、必不可少的服務。這種把承包看作社會和生態轉型最有力模式的思想,源於BALLE[5] 網絡,「食物實驗室」主任傑西就是這個網絡的成員。「底城農場」合夥人馬利克·雅克尼也是該網絡成員,底城農場是紅河公園裡一座2.8公頃的綠色都市農場。他認為,這場都市農業運動為復興城市和重建社區(尤其是一直處於白人精英經濟壓迫下的非洲裔美國人社區)注入了巨大的潛能,但是都市農業並不足以養活底特律:「都市農業是一個時尚的新玩意兒,但人們對它的觀感,往往與它要求人們做出的努力脫節。我常說,都市農業在PPT介紹裡看起來非常不錯,但是它替代不了鄉村農業。市中心、郊區和鄉村應該聯合起來,一起生產食物。在美國境內,食物的產地與消費地之間的平均距離是2400千米。這對環境產生了深重影響。我們應該在離人們生活場所最近的地方耕種,應當回到更古老的城市概念中,也就是說,城市不能只是樓房、人行道和商務中心的堆疊。」

底特律市中心,「成長中的底特律」農場之一

一些北美城市紛紛效仿底特律,把農業安插到寫字樓之間:紐約有800座菜園和農場,洛杉磯、舊金山、華盛頓、聖路易、芝加哥、波士頓、西雅圖、費城,以及多倫多、渥太華、蒙特利爾和溫哥華……總計大約有兩萬塊社區田地。此外,有4300萬美國人宣佈他們會自己耕種自己的一部分糧食[6] 。

我們接下來會發現,歐洲也沒有止步不前。

離開底特律,我們又乘坐了幾天以來的第三趟飛機。從出發開始,我就有一種感覺,好像除了機場過道之外,完全沒有在其他地方步行過。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汽車、公交車、地鐵、飛機……我們不停地被一種外在的能量推動著。現在,飛機正掠過密歇根大湖,而我意識到,對於目前所處的地方,我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們任由智能手機和GPS導航,卻不會打開一份地圖來看看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如果多數美國人都是如此生活,那怎樣才能讓他們瞭解生態系統的脆弱呢?我看著周圍的商務人士,他們則緊緊盯著自己的電腦。有個人不耐煩地拉下了遮陽板,不讓陽光照進來。他們坐飛機就像我們坐火車一樣平常。在5000米高空飛行已經不是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然而,地球上80%的人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坐。空間的虛擬化和對自然環境的搾取,換來從一個冷氣機艙到另一個冷氣機艙的聯程,換來堆放在乾淨整潔架子上的那些數不清的甜的、鹹的盒裝食品。飛機下方,鋪展著一片一望無際的模糊海洋。幾十億水分子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地球上最富有詩意的事物之一。飛機馬上就要降落,我們又會把行李取一取再放一放,像跳著沒完沒了的芭蕾,又要去體驗另外一些機場裡的另外一些平庸過道。我想念我的雙腳,想念自然。我自問這種感覺要多久才能減輕,或者消失……

托德莫登

托德莫登是英國約克郡的一個城市,雖然規模不大(1.4萬居民),卻和底特律有著眾多相似之處。跟底特律這個大哥一樣,托德莫登也僅有一種工業:紡織業。因此跟它的大哥一樣,「去工業化」也給了這座城市狠狠的一鞭子。它的失業率高出國家平均水平兩倍(底特律的失業人口比例高達40%,這一點托德莫登還是沒辦法和它相較),恰如底特律,食物是一場改變城市的運動的根源所在。

這場運動在兩個普通女人的倡導下發起。她們在自我介紹時,也喜歡說她們是兩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居民,她們的名字是潘和瑪麗。潘·瓦赫思特有一頭齊耳黑髮,精瘦,身形近乎乾癟。她穿著牛仔褲,戴著時尚的眼鏡,講話的時候很大聲,口音非常利落。當她清晰地吐出每一個詞的時候,我們能感覺到她有在公眾面前講話的習慣,而且她的想法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她給人一種博覽群書的印象,就像那些教師子女一樣,他們不會圍著金子打轉,而是被反覆教誨,知識才是首要財富。我想像她有這樣的父母。之後才瞭解到,她的父母是工人,是活動分子,他們從小就給女兒灌輸20世紀初合作社大鬥爭的歷史。如今她經營著他們的咖啡廳——合作社,名叫熊咖啡。潘也給她的女兒逐步教授管理咖啡廳的知識。瑪麗·科麗爾則是另一類人,至少她給人的印象是這樣。她體態豐腴,頭髮灰白,穿著古怪的花色襯衫,戴著匪夷所思的束髮帶,下身套著一條過大的牛仔褲,做園藝的時候這身穿戴應該非常方便。她有著海藍色的眼睛,目光裡充滿了人情味。潘會和你握手,而瑪麗就算不認識你,也會給你一個熱情的擁抱。潘會認真講話而瑪麗會生氣、歡笑、贊同、讓你感動流淚。這個二人組裡,瑪麗像是默認了潘是比較聰明的那一個,所以她會等潘講完,才說上幾句,哪怕自己持有相反觀點。她們倆50歲開外,說話的時候不停打趣,很欣賞幽默感,讓人覺得舒服。在熊咖啡,她們講述了探險是如何開啟的。

「7年前,」潘說道,「我參加了一個研討會,談論的是地球現狀、氣候變暖、人類對資源的過度開採,而我想到,很多年來一直有人在談論這些問題,但我從未見到有人做出行動……」

那場研討會在倫敦舉行,匯聚了全國各郡的代表。潘作為科爾德河谷區的代表參加,托德莫登就在這個區裡。她隨後告訴我,是城市大學食物政策教授郎廷的兩句話激起了火花。郎廷做了一段關於氣候變化的演講,裡面的數據和各種關鍵問題,讓潘覺得有些窒息……潘很難將精神集中到演講上,因為裡面所有的信息都抽像得可怕,一如既往……直到郎廷提到他曾經是個養牛的,並開始呼籲聽眾,鼓勵他們停止此類養殖。在最後幾分鐘,他還說:「不要再種花了,多種點蔬菜吧。」

潘回來的時候熱血沸騰,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氣定神閒地等待,不能再和一堆西裝革履的人從一個研討會閒聊到另一個研討會。要提出一種簡單卻強大,能讓所有人都參與進來的主張。她的腦海裡有個點子,於是趕緊去找瑪麗商量。瑪麗是托德莫登市的一個興趣班老師,潘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交專家」。她倆在幾天內,就發起了一場後來登上國際舞台的運動:不可思議的食物[7] 。

她們的想法用幾句話就能概括:鼓勵居民在城市各處栽種水果和蔬菜,一起照料並免費分享收成。潘解釋道:「食物關係到所有人的生活,我們談論食物、購買食物、喜愛食物或者討厭食物……它是為數不多的可以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聊起的話題之一」。

「不可思議的食物」運動的第二精神支柱,是不要等到獲取批准再行動:「我搞過政治,我很厭煩那些提議報告、委員會、投票,它們只會招來更多的報告、戰略性文件……所有那些都是廢話。如果我們真的關心下一代,就必須換種方式行動。不要老是等其他人替我們做事。」

潘和瑪麗決定把所有願意參加運動的人召集到熊咖啡開會,主題是:「你願意通過食物,給下一代創造一個不同的未來嗎?」她們覺得,要是有5個人來,就已經是一個好的開端……結果來了60個居民,聽眾擠滿了2樓大廳。

「我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潘繼續說道,「等我們說完的時候,大廳裡安靜了兩秒,接著就炸開了鍋。所有人都開始對話。有些人還帶來了戰爭年代拍攝的照片,那個時候的城市遍佈菜園和果樹。所以我們的主意並不新穎,我們也不想顯得很聰明……我們只是問了他們這樣的問題:你們還記得自己能做什麼嗎?還記得我們過去做的所有能在未來派上用場的事情嗎?接著,這60個人全都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因為我們最會做的事,就是講故事。故事是與心靈的對話,是引發強烈反響所在……」

幾天後,瑪麗的花園成了第一塊實驗田,花園沿著一條小路而建,在一段坡道之下。團隊拆了牆,把它變成了公共空間。瑪麗和她的丈夫摘除了玫瑰籐,種上了捲心菜、薄荷、野果、生菜和茴香……他們還放了一塊牌子:「共享食物」。很多行人停下腳步,好奇地打探。幾個月後,收穫季節來臨,終於有幾個人放心地去採摘一兩個覆盆子。

「在有很多行人的道路旁栽種頗有意思。這種地方比較髒亂,我們要免費清洗,但也沒有申請許可。瑪麗手頭的種子一輩子都種不完,我們和志願者一起播了種。1年後,市政理事會在那兒安裝了公共長椅,方便市民在園子裡休息。我們從未主動找市政要過任何援助。不提要求,通常是明智的決定,尤其是和政府部門打交道的時候。因為一旦提出要求,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應該否決。而如果有什麼事讓他們動容,讓他們可以自由、自願地加入的時候,他們就會感覺良好。」潘笑著說。

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團隊不斷壯大,征服了整座城市。「我們選擇了幾個地點,正好在幾條街的中間,這樣人們就能將我們的行動看得一清二楚。」瑪麗趁機說道。因為他們的策略是,先建幾個園子用來宣傳,引發議論。漸漸地,這幾小塊原本非常零散的地變成了一條條滿是菜圃的大路,整段整段「食物景觀」顯露出來。生物化學博士尼克·格林曾是一名企業家,如今是一位農民,他也是運動的倡導人之一。他身材矮小圓潤,臉被濃密的絡腮鬍遮住,頭上戴著一頂帽子。他那既輕柔又帶著重鼻音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托爾金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但更打動人的,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幸福感,那種對自己在應該在的地方、做著應該做的事情的深切滿足。

「起初我沒有去參加他們的集會。但最後我成了『最優園丁』。我從超市裡買了些小果樹,當時我就在想:這些樹,我要種在哪裡?然後就有人對我說:如果你繼續種果樹,我們一定支持你。所以我就繼續種樹。不久,有人告訴我,團隊需要有人負責籌集資金。我就做了4年出納,四處籌錢,這個項目也壯大了起來。事實證明,這是件好事,是值得為之花費精力的。這次經歷改變了我頭腦中的一些想法。如今,我不再自尋煩惱,不再為世界形勢、為什麼都不會的年輕人或者為浪費憂慮。因為我自己在做著積極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做下一件積極的事情考慮的。」

尼克·格林在他的「不可思議的農場」裡

在尼克的帶領下,當地居民在城市各處栽種:學校院子、市政府花園、火車站前、醫院(藥草園毗鄰醋栗樹園,醋栗樹園又挨著全是櫻桃樹的停車場)、警察局(玉米、筍瓜和洋百合在這裡茁壯成長),甚至在就業中心,所有失業者都可以從那裡帶走番茄、筍瓜、甜菜、蘋果或洋蔥。7年間,他們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種下了1000多棵果樹。

「現在,我們利用這些樹來培植新的樹木:每年我們有500~600株灌木是通過插枝法培育的。一些送人,其他的會賣掉。我們一共培育了3000或4000棵樹,其中有1000棵樹是栽種的。這是對未來的巨大投資。現在樹木都長高了,所有人都可以享用它們結出的果實。今年夏天,從醫院走到警察局的路上,我一直在吃櫻桃。」

尼克還開玩笑說:「剛開始在城裡栽樹的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三四年後,我們已經在計劃認真培訓年輕人,生產大量的糧食,讓農村人重新勞作起來。」

這個小團隊挨家挨戶地去敲門,最終贏得了離市中心僅10分鐘路程的一片沼澤地。尼克對這個項目激情滿滿。他成立了「不可思議的農場」,這是一家教學生和年輕人種植,培訓農業學徒,讓他們成為真正農民的公司。它也是植物的苗圃,同時給城裡的餐廳提供食材。幾年間,尼克推行混合種植原則,大大提高了生產率,並培養了幾百人。和底特律的馬利克一樣,「不可思議的食物」的創始者們也認為需要在都市和鄉村之間建立緊密聯繫。

「我們現有的農業類型,是一小撮人和一大批機器的模式。在這兒,我們想形成相反的模式:更多的就業,更多的農場……地球上大部分人是靠小型家庭農場養活的,這些農場的生產率通常都比大型農場高得多。工業化農場做得最完美的一件事,就是賺錢。但未來我們需要的不是錢,能讓我們生存的也不是錢,而是食物。所以我們要讓人們佔有土地、耕種土地……」尼克咕噥著。

「不可思議的農場」每公頃土地可以生產相當於14噸的食物,而尼克覺得這離最優生產率還很遠。然而,他們已經成功地證明,就算在艱難的條件下,憑借適合地形和氣候條件的技術,也能在人們認為並不適合種植的地方,收穫大量糧食。(托德莫登周圍大部分土地都很濕潤。7月的一天,在連續晴朗了兩天後,我們在城裡的小路上散步,我把瑪麗叫到身邊,指著一些看起來有點病懨懨的作物對她說:「可能要澆點水了……」顯然,我是想著紀錄片的拍攝效果,關心蔬菜的顏值。瑪麗轉過臉對著我,似乎並沒有懂我的意思。我用了好一會兒來判斷自己的問題是不是真的很蠢,還是她沒聽懂我蹩腳的英語,之後我大著膽子說:「你們從來不澆水嗎?」這次,她的臉上露出微笑:「不澆,這兒天天下雨……」)

艾絲黛爾和警察格雷格在警察局的種植地前

尼克的「不可思議的農場」在幾年內培養了幾百人,還建立了一些分支機構。廣場上、屋簷下的集市裡,屠夫、麵包師、菜農重新賣起了本地產品,城裡餐館的菜餚也由本地食材烹製而成。多虧了那些宣傳園以及潘和瑪麗的拼勁,整座城市才得以講述一個新的故事,一個西約克郡的小城重新奪回食物系統的故事。他們的種植槽遠遠稱不上主要的食物生產地,但它們卻是更大範圍內洗牌的導火索。自此以來,83%的居民表示他們購買的食物中,有一部分是本地生產,儘管英國仍是一個食品產量少於食品消費量50%的國家。而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頭。

小團體決定繞過當地政府部門,而正如潘預言的那樣,是這些部門自己轉身走近了居民。在經歷了最初的詫異後,它們開始和這些私自佔領人行道的傢伙對話。「我們告訴有關人士:我們不想要你們的錢,但是當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會需要你們,到時候能不能找你們幫忙呢?他們接受了這個請求。幾年後,我們發現我們需要的是用來栽種的土地。雖然我們已經取得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土地和街角,但仍然需要更多的地方。我們想讓1.5萬人看到他們怎樣自己養活自己,怎樣獨立思考。」這股熱潮驚動了行政部門。托德莫登所屬科爾德河谷區的公共事業部主任羅賓·塔德納姆手裡拿著相關文件,被這項事業所打動。幾周時間裡,地區內(20萬居民)所有閒置和不可修建的土地都被錄入數據庫,並上傳到網絡。從此,想要耕種其中一塊地的居民只要拍一張照,提交申請,然後交一筆象徵性的費用,就能得到土地的開發權。科爾德河谷區對這個項目十分滿意,甚至想把它出口到英國其他行政區。「土地不是政府的,它屬於人民,」羅賓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應該讓人民重新獲取它的所有權。如果政府部門不參與進來,那我們就會一直面對相同的情況:支持運動的團體和協會盡最大的努力,不斷鬥爭,不斷上門申訴。各地政府應該互相交流,說服中央政府,這是未來人類要走的路。我們在和一個叫作『本地』的組織合作,這個組織負責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我們的項目。公共部門不能再像過去40年那樣,抓著管理權不放,請些專家來告訴人們什麼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已經沒有多少自然資源和時間了,人民變了,人們的壽命更長了,需求也更高,想要更多地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們是有能力的!那麼,為什麼一直以來,我們只看到問題而不去找解決方案呢?」

正如潘見證的那樣,「不可思議的食物」的歷險「是所有人都喜歡的故事,一個與心靈、與頭腦對話的故事」。人們喜歡它,希望在自己生活的地方使它再現。先是在英國,80多座城市跟隨托德莫登的腳步。然後在法國,在弗朗索瓦·魯耶和讓-米歇爾·埃赫冰的倡導下,400多座城市和村莊行動了起來。尼日爾、澳大利亞、俄羅斯、阿根廷、墨西哥、南非、菲律賓……超過800個地方採用了共享食物的模式。其中一些項目才剛萌芽,但種子已經種下,故事也不可避免地流傳開來。有的項目也自稱「不可思議的食物」,有的則不叫這個名字,「但這並不重要,」瑪麗說,「我們這個理念不以賺錢為目的,我們又不想打造商業帝國。重要的是,普通人想要參與這個運動,想要匯聚在一起,想要增強他們的能力。我們既沒有政府的權也沒有它的錢,但我們擁有美好事物的力量!」她高聲說。

托德莫登孜孜不倦又平易近人的導遊艾絲黛爾·布朗,一周接一周地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問團:印度、韓國、美國、摩洛哥、阿根廷……今年,日本訪問團來過3次,他們參照約克郡「食物綠色通道」模式,啟動了幾個「食物渠道」項目。在艾絲黛爾看來,他們借鑒的不是食物種植,因為種植很簡單,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他們借鑒的是如何建立一個團體,因為當麻煩找上門的時候,突圍靠的是一起面對、分享和互相照顧的能力。

托德莫登的本地食物系統發展起來,菜圃旅遊業也全面爆發,自從有了種植槽以後,不文明行為和破壞公共設施的行為減少了18%。潘滿懷希望和驕傲地說:「我們喪失了相信自己能改變世界的能力。有時我們似乎忘記了是我們建立了目前的系統,建立了經濟和金融,建立了社會模式……是我們讓這一切運轉起來,並相信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如今,我們的系統出現了故障。如果一個系統無法維持,那麼就要建立另一個!這並沒有那麼難。只要找到往正確方向思考的方法,我們就完全有足夠的精力和能力。但我們卻總是忘了這一點。我們撫養了一代受害者,一代感覺自己無可給予的人,一代不知道從哪兒做起才能讓世界更美好的人。但如果大家從最小的事情做起,比如食物,那麼這代人就不再會害怕。他們會一點一點地重新定義自己的生活空間。當人們在後花園或大街上種糧食的時候,當這微不足道的行為匯入整個社區的行為之中,當它能讓人們彙集、分享的時候,信心就會回來。所有這些人又開始相信自己,感覺自己什麼都能做到。」

我們第一次踏進托德莫登的時候,還覺得這座小城的經驗微不足道。當時我們尚不相信南茜·休斯敦所言故事的力量,也不相信食物的力量。然而在歷史上,這力量早就經受過考驗。1943年,2000多萬美國人栽種了自己的「勝利菜園」,生產了美國30%~40%的蔬菜。在法國和平豐裕時期,私人自產量達到7%。所以,我們可以窺見奧利維耶所說的21世紀的故事,一個生態系統下可再生的、生產食物的農業的故事,將會通過大量公民重占土地來實現。剩下需要確認的就是聯合國報告和尼克所提到的:生產率的承諾。為此,我們去諾曼底參觀了全球最前途無量的蔬菜農場中的一座。


[1] 位於美國肯塔基州,一個由起伏丘陵和茂密叢林環繞的小鎮。

[2] 世界衛生組織(OMS),過度肥胖和體重超標-摘要,311號。

[3] www.greeningofdetroit.com/what-we-do/urban-farming/

[4] 而在我們1年之前訪問時,也就是2015年7月3日,底特律只有84座菜園。

[5] Business Alliance for Local Living Economies(本地生活經濟商業聯盟)。

[6] Benedicte Manier, Un million de revolutions tranquilles, LLL, 2012, P.118。

[7] Incredible Edi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