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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因果、幻想和價值

實在不過是幻象,雖然很牢固。科學只能斷言是什麼,而不能說應當怎樣,在其領域之外仍然需要所有的價值判斷。

——愛因斯坦

在嘗試追隨和完成伽利略的跨越時,我們不必放棄科學的目標。目標就是擁有對自然的真實描述,這種描述與價值無關,擺脫幻想。就像物理化學家范特霍夫(Jacobus Henricus van』t Hoff)曾說過的,科學是借助於可證真理的想像[1]。如果我們承認這點,就必須同樣承認,假如觀測和實驗引出證實,則想像沒有必然的限制。

承認意識是科學研究的正當對象,其後果很有趣。人們必須尋找新的分析手段,要不同於第三人稱研究中所使用的因果分析。同時人們還必須意識到意識是第一人稱事件,表現出意向性,反映信念和期望,並且受制於創造性想像力的「堂兄弟」——幻想和反常[2]。要想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形,我們必須分析大腦活動的因果關聯。然後我們還必須在這種分析中允許幻想的存在,無論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

首先,我們來回顧一下。我們的立場是,由於人類大腦的選擇特性,人類科學對大腦所謂的外成規則的還原是不現實的。大腦的運作是將其非線性的變化能力與外部世界和自身信號提供的偶然、新奇和非線性的事件進行選擇性匹配。隨著真正的語言和高級意識的出現,可以體驗到大量區分。這些區分的冗余和聯繫伴隨著動態核心整合的大量狀態組合和重組。這些狀態不必是被證實的,而且通常是建設性的,是隨意的和依賴於背景的。

思維的模式最初是來自模式識別而不是邏輯。由於神經系統的選擇受到遺傳的價值系統和基於感知的記憶的約束,系統從而產生出意向性、信念、欲求和情感狀態。這種系統受限於內部和外部的偶然事件。它既能表現正常也能表現出異常狀態,而其中一些狀態是個人的主觀特性,無法進行還原。

所有這些特性都以一定的形式在思維和語言中表現出來。在早期,隱喻在思維中佔據主導,甚至在邏輯發展以後,語言中也有著豐富的隱喻表達。不僅如此,蒯因指出,語言本身在引用和翻譯時也表現出不確定性[3]。自然語言具有內在的含糊性,但這不是致命弱點。相反,它是我們在想像力構造中看到的豐富組合能力的基礎。這些特性正是人們預期的選擇性大腦運作的產物。

當這種力量受到邏輯、數學和受控觀察的約束時,科學洞察就產生了。但並不是所有的判斷和思維都能還原為科學描述。一個重要的例子是在道德和美學領域中的規範性判斷(normative judgment)。休謨的觀點依然成立,「應當」不是直接來自於「是」。

這些在科學還原論上的限制並不意味著意識活動、語言和意義問題來自於某種思維之物的怪異王國。事實上,通過解釋意識思維的神經基礎,我們能讓思維的豐富特性與物理和生物學相一致。結果實際上是一種和解的形式;分歧是不必要的。

為了給這種和解(以及基於腦的認識論)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我們必須強調一個經典問題:意識和「心智事件」是因果性的嗎?如果不是,因果性的腦行為與意識又是什麼關係?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會讓我們震驚,因為它們揭示出我們賴以生存的一系列幻象。

心智事件或現象體驗通常被視為具有因果性,但是由於意識是折返動態核心中神經整合活動產生的過程,它本身不具有因果性。在宏觀層面上物理世界具有因果封閉性(causally closed),只在物質或能量層面上的互易具有因果性。因此,丘腦皮質核的活動具有因果性,而其產生的現象體驗並不具備。為了解釋清楚這一點,我們定義C_為某個特定時間組成動態核心的神經活動的整合特徵。C_產生我們稱為C的意識狀態,其涉及一組特定的區分。C_不僅產生C而且對之後的C_狀態以及身體行為都具有因果力。C_與C之間的關係是牢固的,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能將C視為具有因果性。事實上,C狀態表現C_狀態的信息。它們是我們瞭解這些狀態的唯一途徑,因為我們的神經生理學手段目前還無法記錄無數神經元對一個給定的因果核心狀態的貢獻。

因此,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認為的意識導致事情發生是許多有用的幻象之一。只要想到我們相互交談時用的就是C語言,就能體會這種幻象的作用。但是其背後的神經活動產生了個體和精神反應。哲學家稱這些結論為副現象論(epiphenomenalism)的一種形式——認為意識什麼也不是。事實上,它的作用是告訴我們我們的大腦狀態,從而對我們的理解起到核心作用。一旦徹底理解折返核心狀態的發生機制,哲學家們對副現象論的習慣性厭惡就能消除[4]。

還有一種意識幻象,我稱之為赫拉克利特幻象,即因為它反映了我們思考時間和變化的方式。大多數人對時間流逝的感覺是一點或一個場景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的運動。但是在嚴格的物理意義上,只有當下存在。核心狀態整合產生意識狀態需要200~500毫秒。這個時間段是記憶當下的下限。過去和未來相對來說是高級意識才有的概念。然而,我們經常以赫拉克利特之河的流動來思考時間的流逝。通過這種幻象,我們在不同的情形中都體驗到持續的變化感。與時鐘時間不同,體驗時間會隨著意識狀態的不同而產生快慢變化。

這些問題也許可以和另外兩個問題聯繫起來,即意識區分在以秒或分鐘計的計劃中的作用,以及核心活動與涉及行為的腦區之間的時間關係。我曾說過,意識狀態的整合需要數百毫秒。而無意識的神經活動產生的行為反應要快得多。許多這樣的反應(除了天生的吃驚反應)需要有意識的訓練。熟練之後,習慣反應就能無意識並且迅速地通過皮質下結構與皮質的交互產生。顯然,是核心狀態、注意和皮質下反應之間的互動提供了複雜組合動作和行為的基礎。

與因果意識幻象和赫拉克利特幻象相聯繫的是歷史悠久並且充滿爭議的自由意志問題[5]。如果堅持所有物理事件都有因果性,那人們就必然會得出結論,認為作為物理事件的核心狀態是確定性的。然而,如果沒有物理上的限制,或是被關起來,或是神經遭受嚴重病痛,我們就可以驕傲地宣稱,我們具有「照我們喜歡的」或「認為合適的」去做的能力,不管是不是幻象。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要負責採取社會「認為正當」的行為,並且通過獎懲訓練我們的孩子。

這些問題都與常規關注和神經狀態之間的關係相聯繫。我們擯棄了「應當」來自於「是」的思想,也批判了自然主義者的謬誤。然而,我們都遺傳了一組神經結構、價值系統,它對大腦選擇系統的運作很重要。我在前面曾指出,這些系統的功能是為物種提供對發生的多樣選擇事件的特定約束。吸吮反射、吃驚反應以及荷爾蒙通路和自主神經系統(autonomic neural systems)的行為反映出我們的新陳代謝、生理狀態和情感對我們的適應能力很關鍵。然而,不能將它們與在它們的約束下通過經驗選擇產生的類別相混淆。事實上,對於具有高級意識的人類,類別的學習確實能改變價值系統的設定。人類與大多數動物不同,具有可改變的價值。其所導致的後果很難預料,動物中沒有這樣的聖徒,在受到折磨時寧願死去也不背叛。

因此,價值系統也許會引發某種社會價值觀的形成,但不會直接決定它們。價值系統提供了我們複雜情感反應的大腦基礎。與達馬西奧(Antonio R.Damasio)對情感的神經生物學的精彩思索不同,我認為情感是核心與價值系統的交互產生的複雜狀態[6]。隨之產生的C_狀態不僅伴隨著情感和認知內容,也伴隨著這些狀態導致的身體反應。產生的高興和不高興顯然反映了調節價值反應的行為。但是,正如C_狀態所反映的巨大的複雜性,它們與價值系統的交互也能導致大量複雜的情感,或許還有認知伴隨物。所有這些反應都與我們稱為自我的認知和情感的構造過程緊密耦合在一起。

如果我們將基於腦的認識論與其他哲學先驅的概念圖景進行對比,我們必然會震驚於一個驚人的差別。我們所說的傳統認識論關注被證明的真信念,追求真理和真條件。這種關注的重要性不能被低估。但是另一方面他們的追求主要被語言、意義和邏輯所佔據,這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動機(意識之類)、情感或模式識別以前都不是這項事業正當的關注點。然而,它們對知識的獲取都很重要。

雖然讓這項事業以生物學為基礎顯得不那麼有層次,它卻可以被視為傳統觀點的先導和發源。對這個結論的一個可能的批評是,它與心理學和認識論相混淆。就算是這樣,理解知識在進化的漫長過程中如何產生也與理解去引用化真理同樣重要。如果我們同意命題「雪是白的」為真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是確定某種真理的優雅方式,認識到其生物學根源就與認識到其社會起源同樣重要。原因很直接,有各種各樣陳述真理的立場,並且這些立場必須被置於與它們的起源的關係之中。將不變性局限於詞彙替換(一階謂詞邏輯的特點)過於狹隘。輔以邏輯的創造性意識想像在科學真理的發展中已經走得很遠了。因此,思維和行為中的創造性如何從作為選擇系統的大腦的運作中湧現出來的問題就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