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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蒙娜麗莎的頭腦

我自相矛盾嗎? 好吧,我就是自相矛盾了, (我寬廣遼闊,我包容萬千。)

——《自我之歌》,沃爾特·惠特曼

面對女性的神秘,似乎對任何問題都有答案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也只能一臉茫然。他寫道:「儘管我有三十年研究女性心靈的經驗,我至今還不能回答……至今從未被回答過的偉大問題:女人到底想要什麼?」

被BBC稱之為「藝術史上最著名的肖像」,是一位同性戀男藝術家創作的莫測高深的女性形象,這當然不是偶然。幾百年來,男人們一直在琢磨,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在想些什麼。她在微笑嗎?她在生氣?還是失望?不舒服?噁心?傷心?害羞?興奮?或者這些都不對?

最接近的答案可能是,所有的都對。她是不是自相矛盾?就算是吧。蒙娜麗莎寬廣遼闊。和所有的女子一樣,更有甚者,是和所有陰性的東西一樣——她反映出月亮每一天的圓缺。她包容萬千。

我們進一步理解「女性心靈」的旅程始於英國鄉村的一片泥濘田野。20世紀90年代初期,神經學家吉斯·肯德裡克(Keith Kendrick)和他的同事將當年出生的綿羊和山羊做了掉包(將綿羊羔交給山羊媽媽,山羊羔交給綿羊媽媽)。幾年後小羊性發育成熟,它們各自被送回自己的羊群,然後,研究人員開始觀察它們的交配行為。小母羊們帶著一種「誰在身邊就愛誰」的態度,表現出可以和兩種公羊都做交配的意願。但是,小公羊們,甚至在回到自己種群三年之後,還僅僅和它們與之長大的異種羊交配。[1]

這樣的研究結果說明,在很多物種中——包括我們人類,雄性和雌性的「情慾可塑性」(erotic plasticity)(可變化性)在程度上有巨大的差別。[2]女性的性行為遠比男性的性行為有更強的適應性。因為女性有更大的情慾可塑性,大部分女性能夠比男人得到更多種的性生活體驗,女性的性行為對社會壓力也有更敏感的反應。女性在想和誰,在多大程度上想和他/她/他們,以及想以什麼樣的方式表達自己願望的各種變化上,展示了她們具有更大的情慾可塑性。年輕男子有一段短暫的時間表現出某種靈活性,他們的性如一團等待打上印記的熱蠟,但是這團蠟很快就冷卻並凝固了。而女子,終其一生,這塊蠟都能保持柔軟和可塑。

女性對性圖像和性想像有更整體的生理反應也說明女性有較大的情慾可塑性。2006年,心理學家梅雷迪斯·齊沃斯(Meredith Chivers)設計了一套實驗,她向一組男人和女人(包括異性戀和同性戀)展示各種色情錄像。這些錄像包括了各種各樣的色情場景:男/女,男/男,女/女,孤身男人自己手淫,孤身女人手淫,滿身肌腱的男子裸體走在沙灘上,結結實實的女子裸體在健身。這還不夠,她還插進了一小段倭黑猩猩交配的錄像。[3]

她的研究對像們在經受各種色情信息攻擊的同時,手裡拿著一個鍵盤,通過鍵盤,他們記錄下他們感到興奮的程度。此外,他們的生殖器上貼上了體積掃瞄儀的連線。這樣做不違法嗎?不,體積掃瞄儀不是刑具(應該說,它也不是老恐龍)。它測量流向生殖器的血流量,這是身體做好性愛準備的明確指標。可以說這是色情測謊儀。

齊沃斯發現了什麼呢?不論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男性反應均不出所料。你知道什麼東西讓他們感到興奮。任何帶有裸體女子形象的片子都能讓男異性戀們興奮起來,但看到只有男子形象的片段,他們立刻變涼。同性戀男子有同樣的反應,不過是180度的大轉彎。無論異性戀男子還是同性戀男子,在鍵盤上做的記錄和湧向他們生殖器的血流量一致。事實證明,男人能夠用兩個頭同時思考。

另一方面,女性研究對象的反應卻完全無法預見。不論她們的性取向,不論她們看到什麼色情片段,連在她們身上的體積測量儀的指針都會顫動起來。無論看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沙灘上的壯男、健身房裡的健女,還是動物園裡的倭黑猩猩,她們陰部的血液都會湧動起來。在《紐約時報》上,丹尼爾·伯格納(Daniel Bergner)報道了一項研究,[4]稱「女性的……頭腦和生殖器似乎完全不屬於一個人」。看到女同性戀情侶和男同性戀情侶,異性戀女性陰道的血流量指示她們已經處於性興奮,但她們在鍵盤上卻說她們沒有。在看到規規矩矩的老派異性戀伴侶性交時,事情顛倒過來,女人們報告她們感到的興奮,多於她們身體給出的反應。不論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女人們說她們對熱情的倭黑猩猩對倭黑猩猩幹的事情沒有反應,但是,她們的身體指標顯示,她們還是挺有興趣的。

這些女性生理層次的體驗與她們意識層次的報告之間失聯,正是男女情慾可塑性不同理論所預期的。情況很可能是,女性為具有較大情慾可塑性付出了代價,她們依賴相應的文化制約,給她們認識和接受自己的情感製造了一定的困難。在考慮為什麼如此之多的女性報告說她們對性不感興趣或者很難達到高潮時,不能忘記了情慾可塑性理論。

如果你還沒有被搞得暈頭轉向,可以看看心理學家安德烈·阿諾金(Andrey Anokhin)及其同事的研究發現,在女性大腦中,色情圖像比愉快或恐怖圖像能產生更快和更強烈的反應。他們向264位女性展示順序隨機變化的圖片,內容有咆哮的狗、滑水運動員、半裸的情侶喘息著燃燒起激情。與其他圖像相比,女性的大腦對色情圖像的反應要快20%。研究人員預料到男人對這些圖像的敏感反應,但沒有想到會在女人中得到同樣的結果,人們原來一直認為婦女比較沒有那麼直觀,沒有那麼多的力比多。[5]

女性的情慾大腦裡裝滿了此類驚訝。荷蘭的研究人員用正電子成像技術(PET)對進入性高潮狀態的13名婦女和11位男子進行了腦掃瞄。男性性高潮之短促,讓儀器很難捕捉到可靠的數據,但研究人員毫不意外地在(與生殖器部位感覺有關的)次級體感覺皮層(secondary somatosensory cortex)看到了劇烈的活動。婦女的大腦卻讓研究人員迷惑不解。看起來,婦女的大腦在性高潮期間進入停頓狀態。女士們的大腦顯示,高潮中,女性初級體感覺皮層(主要反應當下的感覺)腦神經活動有些許上升,但沒有任何興奮反應。一位研究人員說:「婦女的大腦中,基本的感覺在那裡,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對男子來說,觸覺本身就是一切。對女性,它沒有那麼重要。」[6]

每一個婦女都知道月經對自己的情慾有強烈的影響。西班牙的研究人員確認,婦女在排卵期前後有更強烈的要引人注意的感覺和性慾;[7]還有人曾經報告,在排卵期,婦女覺得有陽剛之氣的男人比較有吸引力,但在生育期之外,她們會選擇一些稜角不那麼分明的男人。避孕藥能夠影響婦女的經期,所以它很可能改變婦女感覺吸引力的模式。蘇格蘭研究人員托尼·裡德爾(Tony Little)發現,婦女在服用避孕藥之後,她們對有潛力成為丈夫的男子的評估發生了變化。裡德爾認為,他的發現可能有重大的社會後果:「婦女在服用避孕藥時選擇自己的性伴侶,後來和這個伴侶生了孩子,由激素決定的偏好被改變了,她可能發現她嫁錯了人。」[8]

裡德爾的顧慮沒有錯。1955年,瑞士生物研究員克勞斯·韋德金特(Clause Wedekind)發表了現在稱為「汗衫實驗」的研究結果。他請女人嗅聞男人穿過幾天的汗衫,不帶任何香水、肥皂和淋浴的味道。韋德金特發現,大部分女人喜歡的氣味,來自那些主要組織相容性復合體(major histocompatibility complex)(MHC)與自己不同的男人。[9]後來又有研究證實了韋德金特的發現。女性的這一偏好非常符合遺傳原理,所謂主要組織相容性復合體,關係到抗各種病原體的免疫範圍。如果父母有不同的免疫範圍,他們的孩子有可能獲得更寬、更強的免疫反應能力。

但是,服用避孕藥的女人對男人體味的反應則完全不同。吃了藥的女人在男性的T恤衫中隨機揀選,更糟糕的是,她們表現出挑選那些主要組織相容性復合體與自己一樣的男性的傾向。[10]

考慮一下箇中的含義吧。很多夫婦都是在女人服用避孕藥期間互相結識。他們先是約會一段時間,越來越喜歡對方,然後決定一起生活,建立家庭。她停止服用避孕藥,懷孕生產,有了孩子。接著,感到有些事情開始不對頭了。他身上有些什麼東西讓她感到不耐煩——是些她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東西。也許,她覺得他不再性感,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但是,她的力比多沒有問題。每一次她靠近她的網球教練,聞到他的氣味,她都會感到臉上發燒。她的身體,不再受避孕藥的壓制,也許現在正在告訴她,丈夫和她在基因上不算是好匹配。但是,太遲了。他們開始抱怨工作緊張,養育孩子的壓力,還有對方的各種問題……

這對夫婦無意中錯過了一項重要的生物相容性測試,他們的孩子是否因此而面臨潛在的健康風險?[11]有多少夫婦沒有必要地指責對方「沒做到」這個那個?有多少家庭因為這樣一連串普普通通的、悲劇性的、沒有注意到的事而解體了?[12]

心理學家理查德·裡帕(Richard Lippa)與BBC合作,對世界各地20萬不同年齡的人進行了調查,詢問他們的性慾強度,以及性慾如何影響到他們的性意願。[13]他也看到了男女之間性習性截然相反:對於男人,包括異性戀男和同性戀男,性慾越高,性意願的指向性越強。換句話說,性慾越高的直男,性向越是專一地指向女性,而性慾越強的同性戀男子越是專注於男性。但在女性中——至少在女異性戀中——情況正好相反,性慾越高的女性,越多地對男女兩性都有興趣。女同性戀表現出和男人一樣的模式:性慾越強的人越只專注於女性。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認為自己是雙性戀的女性人數是男人的兩倍,而認為自己是百分之百同性戀的女子人數只是男同的一半。

有些人表示,這僅僅說明男人在壓抑人類普世的雙性戀傾向;這些人應該去看看性科學家邁克爾·貝雷(Michael Bailey)對同性戀和異性戀男人所做的大腦功能磁共振成像。貝雷讓他們看一些色情照片,他們的反應和人們對男人的預期一樣:簡單、直接。男同性戀喜歡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照片,男異性戀喜歡女人的照片。貝雷特別留意大腦中與抑制關聯的區域,他想看看他的研究對像們是不是在抵賴雙性戀傾向。但他沒有發現絲毫跡象。無論是男同性戀,還是男異性戀,在看到色情圖片時,他們大腦的這些區域都沒有表現出不尋常的活動。其他人用潛意識圖像做的實驗也得出了同樣的結果:男同性戀、男異性戀和女同性戀的大腦都根據他們的性向做出反應;而(「我包容萬千」的)女異性戀們對所有的色情圖片都有反應。我們就是這樣構造的,這不是壓抑或抵賴的結果。[14]

當然,在性研究中,不難發現壓制的跡象。性壓制大量存在。比如,人類性生活中最悠久的謎團之一是,異性戀男人所報告的艷遇和性伴侶的數量,總是超過異性戀女子報告的數量——數學上這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心理學家特瑞·費捨(Terry Fisher)和米歇爾·亞歷山大(Michele Alexander)決定探究一下人們宣稱的第一次性生活的年齡、性伴侶的數量和艷遇的頻率。[15]費捨和亞歷山大確立了三種不同的測試條件:

1. 用某種方式讓對像猜到,他們的回答能夠被房間外面的研究人員看到;

2. 研究對象可以在不被看到的情況下匿名回答問題;

3. 研究對像手上、手臂上和脖子上帶上電極——他們認為自己接上了測謊器(實際上是假的)。

那些以為自己的回答可能被看到的女性平均報告自己有2.6個性伴侶(所有的對象都是25歲以下的大學生)。那些認為自己在匿名回答的女性平均報告自己有3.4個性伴侶,而那些認為自己帶了測謊器的人平均報告自己有4.4個性伴侶。所以,當女人認為撒謊會被抓住的時候,她們報告的性伴侶要多70%。但在幾種場景下,男人的回答則沒有任何差別。性研究者、醫生、心理學家(和父母們)一定要記住,女子對這類問題的回答,取決於時間、地點、如何設問,以及誰在發問。

我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不少女性的性習性,如果女性在性問題上真是比大多數男人更在意具體情景的話,我們可能需要做很多新的思考。我們前面提到的研究有明顯的年齡歧視(二十幾歲有什麼代表性?),此外,女性坐在冰冷的教室或實驗室裡回答此類問題,能有什麼特別的幫助嗎?如果是喬治·克魯尼在燭光下分發問卷,一杯紅酒之後,伴著爵士樂收回問卷,我們對女性性習性的理解是不是會非常不同?

性科學家麗莎·戴蒙德(Lisa Diamond)用了十幾年時間研究女性慾望的波動。在她的著作《性流動性》(Sexual Fluidity)中,她報告說,很多女性認為自己吸引某一類人,而不是他們的性別。在戴蒙德看來,女性對情感親暱的反應如此之強烈,以至於天生的性取向很容易被忘掉。齊沃斯同意她的觀點,他說:「在性生理反應上,性別對女性似乎沒有區別,至少對異性戀女性沒有區別。」

很顯然,很多女性都在鏡子裡看見蒙娜麗莎在向她們微笑。

男女在情慾可塑性上的巨大差異有什麼實踐意義呢?首先,與男人相比,我們在女性中能看到更多暫時的、對像特定的雙性戀性行為。對異性戀夫婦捲入群交或「換偶」行為的各種研究都證明,在這樣的情況下,女性和其他女性發生性關係多過男人和男人發生性關係。另外,我們終歸要說,大眾文化是人類性天性最牢靠的指標,女性親吻女性很快被主流文化接受,但男人親吻男人在影視中仍然罕見,或者會引起爭議。大多數女性在第一次同性激情體驗後,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情很可能是去煮一杯咖啡,而不是驚慌失措地掂量自己的性身份。對大多數女性來說,性的本質包括隨著自己生活的變化而改變性向的自由。

說到底,在蒙娜麗莎的複雜表情中有一種自由的簡單性,弗洛伊德顯然沒有看到這一點。對他的問題的回答不能更簡單了,但也包容萬千。女人想要什麼呢?答案是,那要看情況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