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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輦輿[15]

《史記·夏本紀》稱「禹行四載」,四種交通工具中有「山行乘」,註解恐難得詳盡。特別是這種古代交通工具本形及其以後發展,用以書注書方法,不免顧此失彼,讀者既得不到原來形象具體知識,更難得到在歷史發展中,這一奴隸社會殘餘轉入封建社會制以後種種知識。試從形象出發,結合史志記載,相互印證,看是不是可得到些新的常識。

金文中常見「輦」字,反映奴隸制社會,奴隸主虐待奴隸現實,用人當牲口使用四人拉車的情形。殷商發掘是否有遺物出土,不得而知。《史記》提「山行乘」,集注會注必有解釋,不是本人所能深究。唯就「山行」二字而言,可以推測得知,必是「抬舉」而不是「推挽」。(古有輿人之誦,得知周代還在使用,但是否即「輂」,個人為無知。)漢石刻千百種,似無形象可征。四十五六年前,記得曾展出個五代周文矩《大禹治水圖》,有不少人夫開山運石,是不是同時也有的形象,已難記憶。至於清代那個一丈多高大青玉雕的《大禹治水圖》,時間差距過遠,不可望發現有用證據。

直到近年,雲南昆明附近石砦山發現的大量青銅器群,在一個銅鼓邊緣裝飾圖像中,卻有個西南夷酋長出行圖,給了我們不少新啟發。這個酋長是穩穩當當半躺式坐在個四人肩扛的傢伙裡的。人人耳著大環,頭纏長巾,前後親信隨從,均腰圍虎皮,表現得十分明確具體。不僅證實了二千多年前古代「輂」的式樣和坐法,還同時證明了此後千餘年唐人樊綽著《蠻書》裡提起的南詔酋長隨身親信官必身披「波羅皮」的事實。因為《蠻書》就說「波羅即老虎」。這個圖像的出現,即可證明「山行乘」的制度,還可說明《蠻書》所稱南詔土官必腰圍虎皮,西漢以來就是這樣,延長千年還未大變。(並且因此明白明以來犀毗漆中「斑犀」又稱波羅漆的由來,技術實傳自雲南,首先或多用鞍韉,和趙璘《因話錄》記載,說犀毗出於南詔鞍韉敘述相同。)

漢石刻多成於東漢,且集中於山東或徐州一帶地區,交通發達,沒有「輂」的應用形象,事極自然。但為時稍後,就有發現,反映在《女史箴圖》卷中。文章出於西晉著名文人陸機(即《文賦》作者),文章辭約而意深,不愧為好文章,畫則歷來以為成於東晉顧愷之手筆。就畫言畫,產生有可能還較早一些些,因為內中「人莫不知修容」一段中,有個梳頭宮女,髮髻後曳一長髾,完全是漢代制度,和近年出土壁畫多相同,而地面席前擱置一漆奩,漢末似名叫「銀參帶嚴具」,見於曹操《上雜物疏》,在嚴可均輯《三國文》中,當時即作為貴重事物,所以繳還政府的。東晉則受法令禁止,已不使用。所以原作可能還早幾十年。出於陸機同時的畫家之手。這個卷子或是重摹,時代又較晚於顧好幾個世紀,疑出自隋人。因為:

一、題字和隋代字體極相近。末題顧姓名,當時似還無這個習慣。

二、奩具上柿蒂畫得不大對,顯明已不懂制度。這當另作商討。

更重要還是這個畫卷裡有個八人抬的似床非床,似榻非榻,上加紗罩帳子的一個坐具,內坐一人似乎還在從容讀書的樣子,晉代名稱應叫「八槓輿」或「平肩輿」。又還另有個磚刻形象,除上作罩棚,不是紗帳,其他大同小異。記得《晉書》或《南史》曾提作「平肩輿」,而侍從鼓吹必著「荷葉帽」,這個磚刻上即前有鼓吹,後有僕從,果然帽子多像個倒覆荷葉,可知流行時代,宜在公元二三世紀間。如不文圖互證,認識是難具體的。

到唐代,則發展成為「腰輿」或「步輦」。唐代名畫家閻立本、立德,具家學淵源,畫藝多於其父隋名畫家閻毗。傳世《列帝圖》即出其手,內中梁武帝也坐了個有腳的平榻狀東西,旁附雙槓,似由四人抬摃,和前者相似而不大同。特徵在用手提,齊腰而止,照史志稱呼,宜名「腰輿」。當時大致只限於宮廷中短距離使用,出行是不抵事的。

閻立本既承家學,唐初由虞世基等制定官服制度儀衛規則時,閻氏弟兄即參與繪圖。如用《列帝圖》和敦煌唐初貞觀時壁畫《維摩說法圖》下列帝王大臣聽經形象相比證,可知《列帝圖》所繪必有所本,非駕空而成。特別是關於「腰輿」的應用形象,必有一定真實性。因為凡事不孤立存在,這個「腰輿」實上有所承而下有所啟,同時又還可能有別的相同存在的。

傳世名畫還有《步輦圖》,繪李世民從容坐在「腰輿」上接見吐蕃使者形象。前有一著青綠執小笏贊禮官,腰繫「帛魚」,後即吐蕃使者,拱手而立。步輦前後有宮女四至八人,穿緊身小衣,波斯式金錦卷口褲(和洋服褲極近),軟底錦靿靴(即後人所謂小蠻靴),披長帛,腕著蛇形金釧,《拈花圖》似乎也有過(這種蛇形金釧似外來物,實物只明萬曆七妃子墓中曾出土過)。李世民著黃色常服,黑紗帕頭,相當文靜,須角雖上翹,卻與後來詩文形容虯髯可掛角弓(似應為如角弓)不大合,無背景,顯明近於剛從宮中出來,半道相遇而停下來接見的。似不符合應有排場。好像是時代較晚什麼人,把閻作《職貢圖》不一定是吐蕃使者中一人,配上隋煬帝一類人物「夜遊圖」湊合而成。因此是否成於閻之手筆實可疑。但這問題不是本文擬商討的。只就「步輦」而言,得知是用絲繩一端繫在槓上,一端掛在肩頭,手扶槓桿行進的,應用情形是相當明確的。唯宮女衣著上身似有點不三不四,在唐代為僅見,近於孤立存在,值得研究。

(史稱黃巢入長安時坐在肩輿上。將不外以上幾種式樣。個人認為參考前三式似乎妥當些。至於《列帝圖》《步輦圖》中所見,似近於宮廷中物,應用到黃巢入長安場面,實不大合適。目下陳列畫面則似參取最早一式,即石砦山式。但如參第三式或較接近真實。)

再晚些,即傳為晚唐畫家周昉在所做的《宮中圖》卷裡所見的一個方轎式形象,卻像是為封建帝王小公主一類帶遊戲性的東西,也可說是「鳳輦」的雛形,因為槓頭前端刻了個鳳頭(記得宋摹唐人繪《阿房宮圖》中一個遊船,也畫作鳳形)。

照史傳記載,這時已開始出現「擔子」,計分兩種用途:

一為在宮中朝見時,特賜年老大臣,作為一種特別恩寵待遇。正如清代「賜紫禁城騎馬」差不多;

一為出遠門代替了騎馬舊習慣,改用人力代馬。

兩種「擔子」究竟有什麼區別,我們卻近於無知。宮裡應用只有《宮中圖》小型鳳輦可得大略印象,上遠路則無圖像足征。直到五代人繪畫裡,還是只有《游騎圖》傳世(趙巖繪《游騎圖》)!

記得故宮八年前名畫展覽時,曾有一大幅金碧山水,原本即近於逸筆草草(金碧山水還無此一格),絹素又十分破碎,且尺幅極大而景物極細,故宮專家定為「唐」,卻照例並不說明什麼是唐,特徵何在。其實證明非唐,倒有二特徵值得注意:

其一,其中過橋、入廟,到處有不少成形的二人抬轎子出現;

其二,即畫中人物衣冠別緻,非唐非宋,多戴一種高筒尖帽,為任何圖像所少見,違反了凡事不孤立規律。

是否較後一時高麗畫?大有可能。不過對於字畫時代鑒定,有的是專家「權威」,我從來少發言權,只是從制度上提提而已,疑是五代十國濱海偏霸所屬作品,也還少證據。但肯定不會是唐代中原畫家手筆,則從大量出現轎子可知。

因為直到北宋,燕雲十六州割去後,馬匹顯然已相當缺乏,全靠川蜀,茶馬司錦坊織錦和茶葉等換取川西北山馬備軍用、官用。北宋官制定鞍鐙制度時,還分二十(十八?)來種,最高級為「金銀鬧裝鞍」,官價要二百多兩銀子才備辦,即最小的縣令,「鐵製銀銜鐙鞍具」,也還得十二兩銀子。史志還提到縣令許可用八到十二僕從,戴曲翅帕頭(一稱卷腳帕頭),還得知內中有個僕從,照例專扛一張有靠背可折合的交椅,把它套在頸子上上路的。留下兩個畫面可以作證:一個在《清明上河圖》中,在開封市人眾往來中,有那麼一位知縣和僕從出城;另一個在天籟閣藏宋人畫冊中,有幅題作《春遊晚歸圖》的,明明白白也是縣官「走馬上任」的情景,才獨自騎馬,而用上八到十二個隨從抬抬摃扛前後相隨,正和史志敘述相合。(無知收藏家或商人,隨意題個「春遊晚歸」,有知的「專家」,也即省事原樣展出,就只這個畫冊裡至少就有三幅名稱和內容不符合,還少有人提到!)

宋代官製品官出行必騎馬,但婦女出行,特別是清明掃墓,坐「小轎」已成習慣。《東京夢華錄》上就記載得極詳細,還說清明出城掃墓,歸來必在轎前插雪柳。《上河圖》就反映得清清楚楚。這像還只是統治階級中層使用的。開始還有更簡便些,切合山行的式樣,即傳世郭熙名畫《西湖柳艇》大軸畫幅裡所反映的當時西湖遊客所乘「四川滑竿」式的工具。傳世橫捲中還有個顏暉繪的《鍾馗出遊圖》也坐了那麼個東西,印於波士頓藏中國名畫中,或張大千輩偽作。(這個簡便式樣,直到我在雙溪鄉下默寫這個小文時,住處附近的區醫院,還經常可看到由較遠山村來診病的老人,由二親人抬摃而來。)

宮廷中,似乎也還依舊使用裝備較完美的轎子,最有代表性,最傳世蕭照所繪《中興楨應圖》卷中的反映,已開啟後來明、清兩代轎子基本式樣。

這就是《史記》所稱「山行乘」由奴隸社會延長到封建社會末期的歷史發展。也反映長期封建社會階級壓迫的一個方面。歷史本來是不斷發展前進的,但經常也會在某一方面、某一地區、某種事物中,不僅會保留些封建制度殘餘,甚至於還反映奴隸社會制度人不當人的殘餘。所以儘管商代以來,制車工藝,即已達到相當高水平,唐代因為國家養馬到了四十五萬匹,一般婦女出行也騎馬,而全國還設有驛站、官邸,因公出京上京的,都可照當時等級制度得有使用相應馬匹和住處權利。但是到了近六百年的明、清兩朝,反而做武將的,也有出門不會騎馬,只坐到四人或八人抬的「官轎」裡的事情!使明、清政權的貪污腐敗,極端無能,終於崩潰,被人革命打倒,這個當然不是主要的,但即就這一件小事說來,也可以明白「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趨勢、發展,是終於積累如此如彼的種種,促進了封建皇權的傾覆,在勢是無可避免的。

(附)籃輿、板輿

或問:「晉南北朝史志記載可能還有個什麼簡便的玩意你忘了,試想想看!」

當然忘掉的還不少,一個人即絕頂聰敏,無一本書,無一個實物圖,無一個形象圖,這麼過考,也怕難及格的。何況我這麼一個公認為笨拙的人。嚴格地要求,是肯定不過硬的,那就得包涵包涵了。

三四十年前讀《陶潛傳》裡,似曾提到過他上廬山應廬山高會時,由於山路高,年歲老,要子侄們用籃輿或板輿抬上山去。究竟應當是什麼樣子,似乎沒見過。但到北宋李公麟繪了個《廬山會圖》,記得卻像個四方平板小筐筐,是子侄挑上去的,離地不及二尺,倒也方便省事。此外還有個署名《靖節軼事》的小畫冊,筆道細如明代尤求,也署名李公麟,好像也有那麼兩人有一個扁擔各挑一頭的辦法,在行進中。稿似相當舊,但是那個籃輿似乎不會早於宋代,而且顯明不像是從實用物畫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