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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克拉克:一個舊傳統的絕響

——兼論「科幻文學黃金時代」

阿瑟·克拉克(Sir Arthur Charles Clarke,1917.12.16—2008.3.19)逝世了。他被稱為「最後的科幻大師」,「科幻文學黃金時代最後一位大師」,而他的逝世被視為「宣告了一個時代的落幕」。在一片頌揚聲中,我倒是願意冒著被「克粉」們討伐的口水淹死的危險,說幾句不太中聽的話。

先看「科幻文學黃金時代」這個提法的實際意義。所謂「黃金時代」,從來都只是一個文學性的修辭手法,總是被用來建構今人想像中的往昔太平盛世。所以,當我們稱讚往昔某一段時間是什麼什麼的「黃金時代」時,幾乎從來都不意味著我們當下就不如那個我們回憶中的時代——通常我們只是想借用那個時代來說當下的事而已。

對於「科幻文學黃金時代」,也應作如是觀。

對於那個黃金時代的大師,「考核指標」也不外大獎和小說銷量兩項。克拉克得過三次雨果獎,三次星雲獎,一次星雲科幻大師獎;他的近100部科幻作品據估計全球銷售了2500萬冊,平均每部作品銷售25萬冊。從這兩項指標看,克拉克的大師資格當然沒問題。

但是,比克拉克晚些的作家,也有很暢銷的科幻小說呀,比如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的一系列小說,比如丹·布朗的小說——他的《數字城堡》、《天使與魔鬼》、《騙局》絕對都是典型的科幻小說,只是現在大家通常不把他算到科幻作家行列中。這也是因為「科幻」的邊界正在越來越模糊(或者可以說是在擴張)。

克拉克最著名的作品,當然是小說《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1968),以及另外三部一直寫到1997年才結束的續篇(2010、2061、3001,他自己認為不是續篇,而是「變奏」),但這很大程度上是拜庫布裡克導演的同名科幻影片之賜。與通常先有小說後有電影的模式(亦有少數相反的模式)不同,這兩部作品是同時合作創作的。克拉克對於他和庫布裡克的這段合作,此後多年來也一直津津樂道。

但是,比克拉克晚些的作家,也有很著名的改編電影呀,比如克萊頓的《侏羅紀公園》、《時間線》、《剛果驚魂》、《深海圓疑》等。而在與克拉克約略同輩的科幻作家中,菲利浦·迪克(Philip Dick)在這方面有著遠遠超過克拉克的成就——只要提起《銀翼殺手》、《宇宙威龍》、《少數派報告》、《記憶裂痕》、《黑暗掃瞄儀》這些著名科幻影片就夠了。

克拉克及其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遊》

克拉克最著名的作品,當然是小說《2001太空漫遊》以及另外三部一直寫到1997年才結束的續篇,但這很大程度上是拜庫布裡克導演的同名科幻影片之賜。

也有人將《太空漫遊》與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1984》相提並論,這倒是一個頗有創意的比較——這兩部小說代表了科幻的兩個傳統,或者說兩個時代。

老實說,克拉克代表的是科幻中一個舊傳統。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是這個傳統中儒勒·凡爾納的作品,這些作品呼喚科學技術,讚美科學技術,為科學技術向我們許諾的美好未來吟唱頌歌。這個傳統標榜「硬科幻」——以有很多科學技術的細節為榮,更以能夠預言某些科學技術的發展為榮。這是一個樂觀的傳統。

另一個傳統,其實在19世紀末已經開始,那是一個悲觀的傳統,著重反思科學技術發展給人類帶來的負面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它就是反烏托邦傳統。這個傳統中有許多「軟科幻」作品,因為這個傳統並不以科學技術細節之多為榮。上面提到的奧威爾、迪克、克萊頓,甚至丹·布朗,都是後一個傳統中的重要作家。

克拉克的作品,基本上一直停留在前一個傳統中。他自己也以此為榮。證據是,在他前後寫了30年的太空漫遊四部曲中,他寫過許多篇序、後記、新版序之類的文字,在這些文字中,他反覆提到自己小說中某些與後來航天事業吻合的細節,深以為榮。這些細節,歸納起來其實也就是三件瑣事:1飛船阿波羅十三號出故障時宇航員向地面報告的語句,與他小說類似情節中的語句非常相近;2通訊衛星「棕櫚棚B2」發射失誤的情節,與他小說中的某處情節類似;3電影《2001太空漫遊》裡木星的一連串畫面,與航海家號宇宙飛船所拍攝的畫面「其相似之處令人拍案叫絕」。

這些細節上的吻合或相似有多大意義,是另一個問題,但反覆提到這些細節,足以說明克拉克心目中的價值標準——在這些序、後記、新版序之類的文字中,能解讀為後一個傳統的內容,連隻言片語也找不到!克拉克確實是前面那個舊傳統的「最後的大師」。

順便插一句,反覆談論這三件瑣事,是不是顯得挺可愛?事實上,克拉克晚年很喜歡這調調。例如,他在《3001太空漫遊》序中說:「讓我又驚又喜的是,我發現《牛津英語大辭典》從我的書裡引用了超過66處,用以解釋某些字辭的意義與用法!」這番統計工作讓克拉克有點得意忘形,他接著說:「親愛的《牛津英語大辭典》,如果你在這幾頁裡發現了什麼可用的例證,再一次的——別客氣,儘管用!」而在此書末尾「最後的感謝」中,克拉克感謝一家酒店的老闆為他寫作提供了套房,但「或許更令人鼓舞的是入口處所懸掛的牌子」,因為牌子上羅列了光臨該酒店的卓越人物,包括蘇聯宇航員加加林、電影明星格裡高利·帕克、費雯麗,等等,最後他告訴讀者,「我很榮幸看到我的名字列在他們之間」。

也許有人會說:這兩種傳統有什麼高下之分?你有什麼理由厚此薄彼?

在所謂的「科幻文學黃金時代」,這樣問或許能顯得相當雄辯,但是到了今天,情形已經完全不同。今天的科學技術,已經是脫韁的野馬,人們對於科學技術,早已不是擔心它發展得太慢,而是擔心它發展得太快,擔心它會失控。今天的科學技術,早已不需要《太空漫遊》所代表的前一個傳統來呼喚它,卻迫切需要《1984》所代表的後一個傳統來反思它。

所以,如果我們非要找出一個「科幻文學黃金時代」的話,我寧願說,今天當下,才是這樣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