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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科學家與電影人之同床異夢

好萊塢編導給科學家上課

霍金的《時間簡史》據說全世界每750人就有一冊,他可以算當今世上最著名的科學明星了。而且他與媒體配合默契,隔一段時間就能讓媒體興奮一陣。這樣的科學明星,在科學史上極為罕見,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堪與霍金比肩的,我想只有卡爾·薩根(Carl Sagan,1934—1996)差能近之。不過薩根不及霍金長壽——要是他能活到今天,那他的科學明星之路,怕是「星途不可限量」呢。

前些時候,我的已經畢業的博士研究生穆蘊秋小姐來我書房聊天,談起她最近在研究中順便注意到的一則刊登在《自然》雜誌(Nature)上的科學八卦,讓我又想起了薩根。那則科學八卦是這樣的:

2004年7月中旬,好萊塢幾位知名電影人——包括《X檔案》的製片F.Spotnitz、《星際迷航》劇集的導演A.Singer、《獅子王》的編劇之一C.Vogler等人——與來自美國各地不同研究領域的15位科學家,舉行了一場有關電影劇本的週末討論會。這些科學家是被兩個月前發出的討論會通告召喚來的,共有50多位對劇本創作有興趣的科學家報了名,最終有15位科學家被選中。他們每人還按要求提交了一份劇本的構思。然後那幾位好萊塢電影人在討論會上向這些科學家傳授,怎樣寫出一個好劇本,怎樣將自己的劇本賣給電影投資公司。當然,這不是單向的耳提面命,科學家們也得到了適度的尊重,他們「也就怎樣提升電影中的科學和科學家的形象給出了一些建議」。

如果薩根在世,他會報名嗎?如果他報了名,會得到邀請嗎?遙想薩根當年,將一部小說的寫作計劃分送九家出版社讓它們競標,最後西蒙—舒斯特出版社以200萬美元預付稿費的出價中標,也許他根本不屑去報名參加上面這種討論會;而他如果報了名,我想一定會得到邀請。

最高的藝術形式是電影

薩根之所以成為炙手可熱的科學明星,主要有兩大原因。

一是他積極參與科學上最引人注目的項目,比如「水手9號」、「先驅者」系列、「旅行者」系列等著名宇宙飛船探索計劃,他還參與設計了那張著名的「地球人名片」——鍍金的鋁質金屬牌,上面用圖形表示了地球在銀河系中的方位、太陽和它的九大行星、地球上第一號元素氫的分子結構,以及地球上男人和女人的形象。美國發射的先驅者10號(1972年)和先驅者11號(1973年)探測器上都攜帶了這張「名片」。這張「名片」還曾出現在中國的中小學教科書中。

天文學家卡爾·薩根

二是薩根和媒體之間的「戀愛」十分甜蜜。先是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視系列片《宇宙》(Cosmos)在全球60多個國家熱播,他一躍而成大眾心目中的科學明星。他馬上再接再厲,構思了以SETI行動(用無線電探索地外文明信息)為主題的科幻小說《接觸》(Contact),並將寫作計劃分送九家出版社,對於一部尚未寫出來的小說,西蒙—舒斯特出版社200萬美元預付稿費的出價,在當時實屬驚人之舉。消息傳來,在薩根的天文學家同行當中引起了「強烈的情緒」——那是何等的令人嫉妒啊。

薩根此時已從科學涉足媒體娛樂而獲享大名,但在他心目中,最高的藝術形式莫過於電影——據說這與他父親當過電影院檢票員有關(想必薩根小時候沾光看了不少電影),所以小說在簽約時就預定要在1984年拍成電影,薩根對籌拍也十分投入。但在好萊塢製片人眼中,《接觸》的身價卻與小說不可同日而語,劇本從一個製片人手上轉到另一個製片人手上,轉眼十幾年過去。著名導演庫布裡克也曾對《接觸》發生過興趣,但最終他和薩根話不投機,無法合作。直到1997年夏天,電影《接觸》(常見中譯名為《超時空接觸》)才終於舉行了首映式。影片由薩根編劇,澤米吉斯(R.Zemeckis)導演,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主演。

影片中的女主角艾博士,其實就是薩根的化身——從小熱愛天文學,長大後全身心投入天文學研究,研究的項目正是SETI行動(在20世紀60、70年代非常時髦)。和現實中的情形不同,影片中的SETI行動取得了重大成果——艾博士的研究小組真的接收到了外星發來的無線電信號!而且,對這些信號解讀的結果表明,這是完整的技術文件,指示地球人建造一艘光速飛船(實際上就是時空旅行機器)。於是美國政府花費了300億美元將飛船造成,艾博士爭取到了乘坐飛船前往織女星的任務,她童年的夢想眼看就要成真……

影片《接觸》上映之後,頗得好評,上座率是科幻大片《獨立日》的五分之一,應該也算很不錯的成績。不幸的是薩根已經在半年前撒手人寰,他未能看到自己編劇的電影上映,恐怕難免抱恨終天。

掛掉好萊塢打來的電話

穆小姐在我書房裡談本文開頭提到的科學八卦時,恰好看見我桌上放著兩冊薩根的傳記,奇巧的是,這竟又構成了上述八卦的下文:

正是這部薩根傳記的作者戴維森(K.Davidson),看到《自然》雜誌上報導好萊塢電影人與科學家討論會的文章(Science in the movies:Hollywood or bust),就給雜誌寫信說,他認為科學和好萊塢的結合是沒有好結果的。他舉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例:他寫過一本關於龍捲風和暴風雪的科普著作,當他被告知華納兄弟公司將此書作為影片《龍捲風》(Twister,1996)的「指定參考書」時,作為一位電影愛好者他很高興,但等他看到電影時,卻發現影片中充斥著胡編亂造的氣象學知識和術語,而電影的製作者則聲稱他們「咨詢過」著名的氣象學家。

作為薩根的傳記作者,戴維森也沒有忘記在信中舉影片《接觸》的例子,影片刪去了薩根小說中一個重要情節:艾博士後來發現,在圓周率π中隱藏著宇宙的秘密,當π值到小數點後某位數時,信息代碼就出現了。薩根希望在電影中保留這一情節,但最後還是被電影人割愛了。有人認為「刪除這一情節,是製片人犯下的最大錯誤」,因為這使得影片「失去了智力上的深度」。

戴維森最後的結論是:「如果是好萊塢給你的實驗室打電話,掛掉它。」

讓我們再回到本文開頭電影人和科學家的討論會上。在討論會上電影人告訴科學家,為了追求電影的視聽效果,科學的準確性是可以而且必須犧牲的,例如,火山噴發的聲音實際上像玻璃凍裂的破碎聲,但是為了顯出效果,電影會將它弄成像重型卡車疾馳而過發出的呼嘯聲,「任何一個看了電影的火山學家可能都會認為它是一出鬧劇」,但這在電影人看來是完全正常的。

這裡問題的關鍵是:電影人和科學家的訴求和底線都是很不相同的。電影人的訴求是影片票房大賣或獲奧斯卡獎;而科學家(和電影人搞到一起時)的訴求通常是傳播科學。科學家的底線是不能損害他在同行中的聲譽,而電影人不存在這樣一條底線。

更深層的問題是:當科學家以外的人(比如電影人)談論科學時,他們必須準確嗎?在科學主義的話語體系中,由於科學永遠是神聖的,所以它當然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準確。但是如果將科學看成娛樂資源——好萊塢一向是這麼幹的,科學知識的準確就不是電影人的義務了。如果科學家對這一點想不通,那麼確實還是掛掉好萊塢打來的電話為好,更不要妄想「提升電影中的科學和科學家的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