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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設計》:一個科學之神的晚年站隊

霍金在一個根本問題上的站隊選擇

一個思想家,或者說一個被人們推許為、期望為思想家的人——後面這種情形通常出現在名人身上,到了晚年,往往會有將自己對某些重大問題的思考結果宣示世人、為世人留下精神遺產的衝動。即使他們自己沒有將這些思考看成精神遺產,他們身邊的人也往往會以促使「大師」留下精神遺產為己任,鼓勵乃至策劃他們宣示某些思考結果。

這種情形在中國也不難見到,比如錢穆晚年發表的關於「天人合一」的想法,季羨林晚年發表的關於「文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想法,都屬於類似情形。最近的例子當然是史蒂芬·霍金。他在關於宇宙是不是上帝創造的,以及我們要不要和外星文明交往這兩個問題上的最新看法,很受中外媒體的關注。其實霍金近來意義最深遠的重大表態,還不是在這兩個問題上。

《大設計》原版書影

在《大設計》中,霍金對一個就科學而言具有某種終極意義的問題表明了立場。

《大設計》(Grand Design,2010)一書,看來將成為霍金留給世人的最後著作。在《大設計》中,霍金對一個就科學而言具有某種終極意義的問題表明了立場——和前面提到的兩個問題一樣,霍金仍然只是完成了「站隊」,並沒有提供新的立場。但是考慮到霍金「當代科學之神」的傳奇身份和影響,他的站隊就和千千萬萬平常人的站隊不可同日而語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霍金在前面兩個問題上「用老生常談作出了新貢獻」,而在《大設計》中這個我們下面就要討論的重大問題上,霍金已經不是老生常談了,因為他至少作出了新的論證。

金魚缸中的物理學

在《大設計》標題為「何為真實」(What is Reality?)的第三章中,霍金從一個金魚缸開始他的論證。

假定有一個魚缸,裡面的金魚透過弧形的魚缸玻璃觀察外面的世界,現在它們中的物理學家開始發展「金魚物理學」了,它們歸納觀察到的現象,並建立起一些物理學定律,這些物理定律能夠解釋和描述金魚們透過魚缸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這些定律甚至還能夠正確預言外部世界的新現象——總之,完全符合我們人類現今對物理學定律的要求。

霍金相信,這些金魚的物理學定律,將和我們人類現今的物理學定律有很大不同,比如,我們看到的直線運動可能在「金魚物理學」中表現為曲線運動。

現在霍金提出的問題是:這樣的「金魚物理學」可以是正確的嗎?

金魚缸

按照我們以前所習慣的想法——這種想法是我們從小受教育的時候就被持續灌輸到我們腦袋中的,這樣的「金魚物理學」當然是不正確的。因為「金魚物理學」與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相衝突,而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被認為是「符合客觀規律的」。換句話說,我們實際上是將我們今天對(我們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的描述定義為「真實」或「客觀事實」,而將所有與我們今天不一致的描述——不管是來自金魚物理學家的還是來自前代人類物理學家的——都判定為不正確。

但是霍金問道:「我們何以得知我們擁有真正的沒被歪曲的實在圖像?……金魚的實在圖像與我們的不同,然而我們能肯定它比我們的更不真實嗎?」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答案並不是顯而易見的。

霍金「依賴模型的實在論」意味著他加入了反實在論陣營

在試圖為「金魚物理學」爭取和我們人類物理學平等的地位時,霍金非常智慧地舉了托勒密和哥白尼兩種不同的宇宙模型為例。這兩個模型,一個將地球作為宇宙中心,一個將太陽作為宇宙中心,但是它們都能夠對當時人們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進行有效的描述。霍金問道:這兩個模型哪一個是真實的?這個問題,和上面他問「金魚物理學」是否正確,其實是同構的。

儘管許多人會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托勒密是錯的,哥白尼是對的,但是霍金的答案卻並非如此。他明確指出:「那不是真的。……人們可以利用任一種圖像作為宇宙的模型。」而且不出我之所料,霍金接下去舉的例子正是影片《黑客帝國》——在《黑客帝國》中,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受到了顛覆性的質疑。

霍金舉這些例子到底想表達什麼想法呢?很簡單,他得出一個結論:「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There is no picture-or theory-independent concept of reality)。而且他認為這個結論「對本書非常重要」。所以他宣佈,他所認同的是一種「依賴模型的實在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對此他有非常明確的概述:「一個物理理論和世界圖像是一個模型(通常具有數學性質),以及一組將這個模型的元素和觀測連接的規則。」霍金對於他所提出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非常重視,視之為「一個用以解釋現代科學的框架」。

那麼霍金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這馬上讓我想到了哲學史上的貝克萊主教(George Berkeley,1685—1753)——事實上霍金很快就在下文提到了貝克萊的名字——和他的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非常明顯,霍金所說的理論、圖像或模型,其實就是貝克萊用以「感知」的工具或途徑。這種關聯可以從霍金「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的論斷得到有力支持。

在哲學上,一直存在著「實在論」和「反實在論」。前者就是我們通常的唯物主義信念:相信存在著一個客觀外部世界,這個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管人類觀察、研究、理解它與否,它都同樣存在著。後者則在一定的約束下否認存在著這樣一個「純粹客觀」的外部世界。比如「只能在感知的意義上」承認有一個外部世界。現在霍金以「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的哲學宣言,正式加入了「反實在論」陣營。

對於一般的科學家而言,在「實在論」和「反實在論」之間選擇站隊並不是必要的,隨便站在哪邊,都同樣可以進行具體的科學研究。但對於霍金這樣的「科學之神」來說,也許他認為確有選擇站隊的義務,這和他在上帝創世問題上的站隊有類似之處。他認為「不需要上帝創造世界」也許被我們視為他在向「唯物主義」靠攏,誰知《大設計》中「依賴模型的實在論」卻又更堅定地倒向「唯心主義」了。

最後順便指出,吳忠超作為霍金著作中文版的「御用譯者」,參與了絕大部分霍金著作的中文版翻譯工作,功不可沒。但在他提供給報紙提前發表的《大設計》部分譯文(2010年10月7日《南方週末》)中,出現了幾個失誤。

最重要的一個,是他在多處將「realism」譯作「現實主義」,特別是將「依賴模型的實在論」譯成「依賴模型的現實主義」,這很容易給讀者造成困擾。「realism」在文學理論中確實譯作「現實主義」,但在哲學上通常的譯法應該是「實在論」,而霍金在《大設計》中討論的當然是哲學問題。在這樣的語境下將「realism」譯作「現實主義」,就有可能阻斷一般讀者理解相關背景的路徑。

又如托勒密的《至大論》(Almagest),霍金在提到這部著作時稱它為「a thirteen-book treatise」,這當然是正確的,但是譯成「一部十三冊的論文」就不妥了,宜譯為「一部十三卷的論著」。

這些白璧微瑕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如在中譯本出版時還來得及訂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