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趣味生活簡史 > >

1769年秋,在弗吉尼亞山區的一個山坡上,在當時文明世界的最邊緣,有個年輕人開始建造他的夢幻住宅。它將耗去他這一生中的50多年時間和差不多全部資源,他將永遠看不到它竣工。他的名字就叫托馬斯·傑斐遜。那棟住宅就是蒙蒂塞洛。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棟住宅,幾乎可以不加誇張地說,它是世界的最後一棟房子。它的面前是一塊未經探索的大陸,它的背後是整個已知的世界。也許最能解釋傑斐遜和他的住宅的是:這棟房子背向那個舊世界,眺望那個空蕩蕩的未知的新世界。

蒙蒂塞洛之真正與眾不同之處是,它建在一個山坡上。18世紀的人不那麼做,而且是有正當的實際理由的。傑斐遜把房子蓋在那種地方,為自己製造了很多麻煩。他首先得修一條通到山頂的路,其次要清理和平整幾英畝面積的岩石山頂。這兩項工作都工程浩大,他還不得不經常解決供水問題。在山頂上,水始終是個問題,水的本性就是要往山下流,因此他不得不把井挖到非同尋常的深度。即使那樣,那種井大約平均每5年就會幹枯一年,水就得用小推車送上來。他的房子是方圓幾英里範圍內的最高點,因此閃電也是一件經常要擔心的事。

蒙蒂塞洛就是帕拉弟奧的卡普拉別墅,不過是重新演繹的,是用不同材料蓋的,而且屹立在另一塊大陸上——完全原創而又忠實於原創。啟蒙運動時代是最適於貫徹帕拉弟奧理念的時代,這是個極其講究科學的時代。據認為,包括美和對美的欣賞在內的一切,都可以簡化為科學原則。對業餘建築師來說,帕拉弟奧那本關於平面圖的書也是一本合適的初級讀本。因此,無論在實際上還是精神上,它對於像傑斐遜那樣的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在傑斐遜開始建造蒙蒂塞洛之前的半個世紀左右時間裡,大約有450本建築方面的手冊問世,因此他有充分的選擇餘地,但他專心閱讀的還是帕拉弟奧的書。「帕拉弟奧的書就是聖經。」他直言不諱地寫道。

在他開始建造蒙蒂塞洛的時候,他去過的最大的地方就是殖民地首府威廉斯堡,他在那裡上威廉和瑪麗學院。威廉斯堡只有2萬人口,還幾乎稱不上是個城市。雖然他後來到過意大利,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卡普拉別墅。要是他見了那棟別墅,他幾乎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與蒙蒂塞洛相比,卡普拉別墅是個大傢伙。雖然在插圖裡兩者看上去很相似,但帕拉弟奧版本的建造規模,使得蒙蒂塞洛看上去幾乎像一棟農舍。部分原因是,蒙蒂塞洛的服務區,即所謂的附屬建築物,建在山坡裡面,從住宅和花園是看不見的,蒙蒂塞洛的許多部分實際上是在地下。

今天遊客們所看到的蒙蒂塞洛,是一棟傑斐遜根本沒有見過而只是夢想過的房子。它在他生前沒有完工,實際上甚至還沒有成形。有54年時間,傑斐遜住在一個建築工地上。「建起來,再拆掉,這是我最喜歡的娛樂活動之一。」他快活地說。幸好他是個停不下來的人,老是在東摸摸西摸摸。工程如此漫長,因此當蒙蒂塞洛有的部分還在建造時,有的部分已經開始破敗。

在傑斐遜的設計中,許多方面很難捉摸。屋頂是建築商的一個噩夢,因為他把屋脊接合到了斜面上,搞得不必要的複雜。「在這一方面,他肯定是業餘的,不是專業的。」蒙蒂塞洛的建築管理人員鮑勃·塞爾夫一邊領著我參觀,一邊對我說,「設計完全沒有問題,只是比需要的要複雜得多。」

作為一名建築師,傑斐遜嚴謹到了奇特的程度。在他的有些圖樣裡,尺寸具體到了7位小數。塞爾夫給我看了一份圖樣,尺寸古怪地精確到了1.8991666英吋。「即使現在,無論計算什麼東西,誰也不可能計算到如此精確的程度,」他說,「你是在說1英吋的百萬分之幾。我認為這只是一種智力遊戲,實際上不可能是別的。」

這棟住宅最古怪的地方是那兩座樓梯,傑斐遜認為樓梯是浪費空間,因此他要的樓梯只有2英尺寬,而且很陡。「一座小梯子似的樓梯。」有一位遊客說。樓梯又狹窄又彎曲,凡是需要搬上去的東西,除了客人最小的行李以外,都得用絞車往上拉,從窗洞裡拖進去。樓梯建在住宅深處,自然光照不著,因此不僅很陡,而且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即使現在走一走這兩座樓梯,尤其是下樓梯,也是一次緊張不安的經歷。由於存在危險,遊客是不允許走上一樓和二樓的;出於令人不快的需要,蒙蒂塞洛的許多地方也是去不了的(那些空間主要用作辦公室)。這意味著,遊客們看不到這棟房子裡那間最愜意的屋子——位於穹頂裡面的傑斐遜所謂的天空室。黃色的牆壁,綠色的地板,清風徐來,視野開闊,這裡可以用作一間完美的書房或畫室,或任何類型的隱居之地。但是,到這間屋子來一直並不容易。在傑斐遜的年代,一年當中有1/3的時間這間屋子是不能使用的,因為沒有有效的取暖方法。因此,這裡變成了閣樓,用作貯藏室。

在其他方面,這棟房子是個奇跡。那個穹頂是蒙蒂塞洛的特色,它不得不以非同尋常的建築方法,架在已經存在的承重牆上。「因此,雖然外表看上去完全是規則的,」塞爾夫說,「其實不然,整個工程是一道巨型數學題。支撐穹頂的拱肋長短不一,但都必須伸展同樣長度的半徑。因此,它的設計全都是數學運算,沒有多少人有本事在那裡搞出個那種穹頂來。」別的特色都超前幾代人時間。比如,傑斐遜在這棟房子裡開了13個天窗,因此裡面特別亮堂,特別通風。

來到外面的平台上,塞爾夫指給我看花園裡的一個很漂亮的球形日晷,這是傑斐遜自己製作的。「這不僅是一件了不起的工藝品,」他說,「而且,你得精通天文學才造得出來。真是了不起,他竟然有這個時間和本事把那麼多知識裝進自己的腦子裡。」

蒙蒂塞洛以一些新奇的物品著稱,有建在壁爐台裡面的一台運送食品的升降機、幾個室內廁所、一個名叫複寫儀的工具。複寫儀能用兩支筆謄抄書寫在上面的任何信件。有個特色在一個半世紀時間裡令專家們著了迷,並感到迷惑不解。那是一處雙門:你只要推一扇門,無論哪一扇,兩扇門都會同時打開。直到20世紀50年代在改建的過程中露出了內部的裝置,整修工人才發現,那兩扇門由地板下面一根看不見的桿子和滑輪連在一起——原來就這麼個比較簡單的設置,但這是令人吃驚的,因為這意味著要花費很多錢和煞費苦心地籌劃,而又省不了多少力氣。

傑斐遜的精力特別充沛。他自豪地說,有50年時間,他從來不等太陽升起就起床了。他的83年時間幾乎一分一秒也沒有浪費,他特別重視做記錄。他一次要同時使用7個筆記本,每一本裡面都記錄著日常生活中最細微的事情。他詳細記錄每一天的天氣、鳥類的遷移方式、花兒開放的日期。他不僅保存了自己寫的18000封信的抄件,保留著別人寫給他的5000封信,而且還把它們細緻而又堅持不懈地全部記入一本「書信錄」,光「書信錄」就長達650多頁。他掙的和花的每一分錢都要做記錄,他記錄下了用幾粒豆子才能裝滿一個品特杯。他為自己的每個奴隸做了詳細的檔案,完整記錄他們所受的待遇和所有的財物。

然而,說來也怪,他對蒙蒂塞洛卻沒有做一則日記或一篇記錄。「真怪,我們對傑斐遜在巴黎的那棟房子的瞭解,比對這棟房子的瞭解還多,」高級管理員蘇珊·斯坦在我參觀蒙蒂塞洛的過程中對我說,「我們不知道他在許多房間的地板上鋪了什麼,對很多陳設也不總是很有把握。我們知道這棟房子裡有兩個室內廁所,但不知道是供誰使用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手紙。這些事情都沒有記錄。」因此,我們對傑斐遜的瞭解顯得很怪:我們對他所種植的大約250種食用植物(他把它們歸了類,哪些是根可以食用的,哪些是果實可以食用的,哪些是葉子可以食用的)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對他室內生活的許多方面卻知道得少得可憐。

這棟房子一直是以傑斐遜為核心的。當傑斐遜在1772年把自己的年輕新娘馬莎帶到蒙蒂塞洛時,工程已經進行了3年,一看就明白,這是他的房子。比如,他的私人書房差不多是餐廳和新房之和的兩倍大小。屋裡的重要東西都是為了滿足他的需求和怪念頭而設計的,比如,他可從家裡任何5個位置測定風向和風速——這不是傑斐遜夫人所迫切需要的東西。

結婚剛剛10年,馬莎就過早去世。之後,這棟房子就更加完全成了他一個人的天地。在大多數情況下,家裡的任何私人活動範圍,客人是不准進去的,除非有人陪伴。那些想要到圖書室裡去看書的人,要等傑斐遜先生親自帶他們進去。

傑斐遜所做的記錄有許多令人費解的空白,其中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對自己的書做記錄,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冊書。傑斐遜很愛書,幸運地生活在一個圖書越來越普及的年代。即使在不太久以前,書籍還是相當稀罕的。1757年傑斐遜的父親去世時,留下了一個有42冊藏書的圖書室。那已經被認為是個相當可觀的數量了。有個圖書室有400冊藏書——約翰·哈佛臨死時留下的數量——被認為數量巨大,他們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哈佛學院。在他的一生中,哈佛以每年大約12冊的速度添置圖書。而傑斐遜在他的一生中,以每月大約12冊的速度購買圖書,平均每10年積累1000冊。

要是沒有這些書,托馬斯·傑斐遜就不可能成為托馬斯·傑斐遜。對於他這樣一個生活在邊疆地區的人來說,由於遠離實際經驗,書籍是怎樣度過人生的重要嚮導。給他最大啟示、最大滿足和最有益的教誨的不是別的書,而是《建築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