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趣味生活簡史 > >

把它叫做紫色屋沒有別的理由,只因為我們搬進去住的時候,那間屋子的牆壁是漆成那種顏色的,我們根本不知道馬香牧師把這間屋子叫做什麼名字。在原先的圖紙上,它本來標著「客廳」兩個字,但後來在調整的過程中把那個重要房間移到了隔壁。在那次調整中,僕人們沒了擬建的「配餐室」,而給了馬香先生一間寬敞的餐廳。不管叫什麼名字,反正這間屋子是打算用作一種客廳的,很可能是用來接待喜歡的客人。馬香先生也許會把它叫做書房,因為一部分牆裡有一個嵌入式的書櫃,從地板直達天花板,放得下大約600本書。在那個年代,這對於他這樣職業的人來說是個相當可觀的數目。到1851年,用來閱讀的書大家都買得起,但用作擺設的書卻仍然昂貴。因此,假如馬香先生的書架上放的是一堆小牛皮封面的書,那可以起到足夠的擺飾作用,讓那間屋子獲得「書房」的名字,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馬香先生似乎對這間屋子還煞費苦心,簷板的裝飾線條、木質壁爐緣飾和書架都帶點古典風格,這說明造價不小,而且經過了精心的選擇。19世紀的圖案書籍為房主提供了幾乎永無窮盡的一連串形狀美觀、名稱難懂的基本圖案——圓形線腳裝飾、S形線腳、狹凹槽、卷葉形花飾、凹弧邊飾、凹弧飾、齒飾、反捲螺旋形飾,甚至一種「萊斯博斯島式拱頂花邊」,以及至少200多種其他圖案——以此來表現向外突起的木頭和灰泥表面的個性。馬香先生的選擇不拘一格,門框四周採用泡狀的串珠飾;窗戶上用的是有凹槽的柱子;壁爐的爐胸上飄著緞帶似的垂花飾;天花板的鑲邊是一排排莊重的連續半球形圖案,這種風格叫做「卵與尖形裝飾圖形」。

到那個時候,這種裝飾風格實際上已經過時,說明馬香先生是個鄉巴佬。不過,我們現在也許應該對他表示感謝,因為他選用的古典風格使我們一下子就想到了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建築師——他恰巧也是個鄉巴佬—— 進而想到了有史以來建造的兩棟最有意思的房子,兩棟都在美國,兩棟都是那裡的鄉巴佬的作品。因此,本章實際上寫的是關於住宅建築風格的事和幾位改變了世界的鄉巴佬的事。我還順便談一談幾本書的事。我希望,在準備介紹一間也許是,也許不是書房的屋子的一章裡,這不會是不合適的吧?

為了搞清紫色屋在建築風格方面的特色,以及除此以外在結構方面的許多其他特色,它怎麼會是這副模樣的,我們就需要離開諾福克和英格蘭,前往意大利北部那個陽光明媚的平原,那個舒適而又古老的城市維琴察。維琴察位於威尼托地區,界於維羅納和威尼斯之間。乍看起來,維琴察似乎很像意大利北部類似大小的任何別的城市,但幾乎所有的遊客都很快就會有一種很熟悉的古怪感覺。你一次又一次地拐過彎去,會發現自己站在以前似曾見過的建築物前面,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在某種意義上,你的確是見過的,因為這些建築物是模板,整個西方世界的其他重要建築都是由此衍生出來的:盧浮宮、白宮、白金漢宮、紐約公共圖書館、華盛頓的國家美術館以及無數的銀行、警察局、法院、教堂、博物館、醫院、學校、豪宅和普通住宅。巴巴拉諾宮和皮奧文斯別墅與紐約證券交易所、英格蘭銀行和柏林的國會大廈等等顯然在建築上有著相同的DNA。坐落在城市邊緣一個山坡上的卡普拉別墅,使人想起了無數穹頂建築物,從范布勒設計的霍華德堡的四季堂,到美國首都華盛頓的傑斐遜紀念堂。奇裡卡蒂別墅的門廊有著引人注目的三角牆和4根簡樸的圓柱,它不僅很像白宮,它就是白宮,只是奇怪地被改成了該市東部邊緣不遠處的一個依然在經營的農場。

所有這些建築風格的創始人,是一個名叫安德烈亞·第·皮埃特羅·德拉·貢多拉的石匠。1524年,在他還不到16歲的那年,他從故鄉博杜瓦來到維琴察,在那裡結交了一位很有影響的貴族詹喬治·特裡西諾。假如他沒有如此幸運地結交這位朋友,這個年輕人很可能就一輩子滿身塵土地敲敲石頭,他的天才無人知曉,今天的世界也會是一個非常不同的模樣。令後代們感到慶幸的是,特裡西諾發現這個孩子身上有點才氣,值得培養,於是把他帶回了家,讓他攻讀數學和幾何,帶他去羅馬看看那些偉大的古建築物,為他提供了一切所能提供的有利條件。最後,他終於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偉大、最有信心、最有影響力的建築師。在此過程中,他還以古希臘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的名字,為他起了個我們大家現在都知道的名字:帕拉弟奧[1]。(說也奇怪,我覺得必須指出,他們的關係似乎完全是柏拉圖式的。特裡西諾是個有名的討女士喜歡的人;年輕的石匠也幸福地成了家,快要成為5個孩子的爸爸。特裡西諾確實很喜歡帕拉弟奧,在帕拉弟奧的一生中,大多數人似乎也很喜歡他。)

就那樣,在那位老人的指導下,帕拉弟奧成為一名建築師——對他這種背景的人來說,這是非同尋常的一步,因為在那個時候,建築師開頭通常是美術家,而不是工匠。帕拉弟奧不搞裝飾,不搞雕刻,也不搞繪畫,他只設計建築物。但是,他受過當石匠的實際訓練,因此有個寶貴的有利條件:他對建築物瞭如指掌,從而,用威托爾德·賴布津斯基的話來說,不僅知道一棟建築物的本質,而且知道它的道道兒。

帕拉弟奧在這些方面是個典型例子:他具有合適的才華,生活在合適的地點和合適的時間。25年前,瓦斯科·達·伽馬完成了前往印度的史詩般的航行,打破了威尼斯作為香料貿易在歐洲一端的壟斷地位,削弱了它在商業上的支配作用。這時候,該地區的財富正在向內地流動。突然之間,出現了一批新型的鄉紳,他們既有財富,又有建築方面的雄心壯志。帕拉弟奧完全知道怎樣以前者來滿足後者,他開始在維琴察及其周邊地區蓋起有史以來最完美、最愜意的住宅。他的才華尤其在於設計那種既忠實於傳統理念,又比相對嚴謹的古代形式更有意思、更具魅力、更加舒適、更有活力的建築物。這是古典理念的復甦,世人會漸漸喜歡上它。

帕拉弟奧設計的建築物並不算多——幾座宮殿、4座教堂、1座女修道院、1座大教堂、2座橋樑和30棟別墅,只有17棟別墅至今尚存。在不復存在的13棟當中,有4棟沒有完工,7棟已經毀壞,1棟根本沒有蓋起來,1棟情況不明,說不清楚。那棟別墅要是蓋成的話,名叫拉戈那別墅,但始終沒有找到。

帕拉弟奧的方法建立在嚴格照章辦事的基礎之上,並以公元前1世紀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的規則為範本。維特魯威不是一位特別傑出的建築師,實際上,他更是一位軍事工程師。他之所以對歷史顯得很重要,是因為他的著作偶然存留了下來——這是在古典建築方面唯一一部存留下來的作品。1415年,有人在瑞士的一所修道院裡發現書架上孤零零地放著一本維特魯威關於建築學的著作。維特魯威對比例、類型、形狀、材料和其他一切可以計量的東西都制定了特別具體的規定。在他的天地裡,一切都是按照公式來辦事的。比如,一排柱子的間距,絕不可以憑直覺或感覺來決定,而要受到嚴格的公式的支配,旨在獲得必然的、可靠的和諧。這方面有可能是特別苛刻的。比如:

所有長方形房間的高度,都應當通過運算來確定,即長度和寬度之和除以2,商數就被用作高度。但是,如果是帶座位的凹室,或者是方形的房間,那麼高度就要增加到寬度的一倍半……過梁附近的接待廳的高度應當比其寬度增加1/8,天花板應當比這個高度再高寬度的1/3。如果中庭較小,門應當是T寬度的2/3;如果中庭較大,門應當是接待廳寬度的一半。……祖先的胸像加上飾物,應當放在相當於兩側寬度的高度上。門的寬度和高度的比例,如果是多利斯式的話,可以用多利斯型的方式計算,如果是愛奧尼亞式的話,可以用愛奧尼亞式的方式來計算,但都要遵照對稱的原則,這些原則已經在第四卷關於門的部分裡介紹過。

帕拉弟奧繼承了維特魯威的理念,認為所有房間都應當是7種基本形狀之一 ——圓形、正方形或5種長方形。他還認為,特殊的房間始終要以特殊的比例來建造。比如,餐廳的長度必須是寬度的兩倍。只有這些形狀,空間才給人帶來愉快的感覺,到底什麼原因,他沒有說。(實際上,維特魯威也沒有說。)然而,帕拉弟奧實際上只有在大約一半時間裡是按自己的理念辦事的。無論如何,帕拉弟奧頒布的有些規定是令人生疑的。關於柱型的分級系統的理念——科林斯式柱型始終優於愛奧尼亞式柱型,愛奧尼亞式柱型始終優於多利斯式柱型——似乎是帕拉弟奧的同時代人塞巴斯蒂亞諾·塞利奧的發明,維特魯威根本沒有提到這條規定。帕拉弟奧還犯了一個最基本的錯誤,凡是他建造的別墅,他都設有一個帶圓柱的門廊,不知道只有古羅馬的神殿才是那樣,而住宅從來不是那樣的。這很可能是他倣傚最多的式樣,而從忠實的角度來看,這是完全錯誤的。但是,這也許是建築史上最幸運的錯誤。

假如他只是在維琴察周圍蓋了一系列漂亮的住宅,帕拉弟奧的名字也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形容詞。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在1570年他的生命快到盡頭之時出版了一部書。這部書的名字叫做《建築四書》,部分內容是平面圖和立面圖,部分內容是宣佈一些原則,部分內容是大量實用建議。書裡有著大批的規定和詳細的要求——「關於房間的高度」、「關於門窗的大小」,還有一些有益的提示(比如:不要把窗戶開在太靠近牆角的地方,那樣會影響到整個建築物的牢固程度)。這本書完全適用於業餘人員。

在英語世界裡,提倡帕拉弟奧建築風格的第一人和最偉大的人是伊尼戈·瓊斯。瓊斯是舞台設計師和自學成才的建築師,在帕拉弟奧去世20年以後,他有一次在意大利訪問。在此過程中,他發現了帕拉弟奧的作品,簡直著了迷。他把所能弄到手的帕拉弟奧的建築圖樣全部買了下來,總共大約有200幅。他開始學講意大利語,甚至模仿帕拉弟奧的簽名方式。回到英格蘭以後,他就利用一切機會來建造帕拉弟奧式的建築物,第一棟就是1616年建在格林尼治的女王府。在現代人看來,這是個索然無味的正方形建築物,令人聯想起了美國中西部小城市的中央警察局,但在斯圖亞特時代的英格蘭,它顯得特別輪廓分明,具有現代氣息。突然之間,全國的其他建築物似乎都屬於另一個花裡胡哨的時代。

帕拉弟奧的建築風格尤其和喬治時代關係密切,很大程度上難以和喬治時代的建築風格加以區別。這個在建築上整齊劃一的時代,始於1714年喬治一世登基之時,一直延續到另外三位喬治王和一位喬治王的兒子威廉四世的統治時期。威廉四世於1837年駕崩,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從而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當然,實際情況並不是那樣一絲不差的,建築風格不會僅僅因為一位君主的死去而改變,也不會因為一個朝代很長而保持不變。

由於喬治時代如此漫長,出現了各種經過改進和發揮的建築風格。它們有的漸漸消失,有的獨樹一幟,因此有時候很難區分新古典主義、攝政時期風格、復興的意大利風格、復興的古希臘風格以及其他術語的意義,這些術語都是用來指一個特定的風格、美學標準或時段的。美國獨立以後,喬治時代風格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標誌(實際上,在美國獨立以前,這也不是個很討人喜歡的用語),於是就用「殖民地時期風格」來描述獨立以前的建築物,用「聯邦時期風格」來描述獨立以後的建築物。

所有這些風格的共同之處就是跟古典理念的附聯關係,也就是說跟嚴格規則的附聯關係,這並不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規則意味著,建築師有時候幾乎用不著動腦筋。肯特郡的豪宅梅雷沃思府是科倫·坎貝爾設計的,它實際上完全是帕拉弟奧的卡普拉別墅的翻版,只是那個圓頂稍稍改了一下。許多別的建築物也沒有多少創新。「重要的是忠實於規則」,正如阿蘭·德·博頓在《巧妙的建築學》中說的。在當時建造了一些很漂亮的帕拉弟奧式建築物,馬上從腦海裡閃過的有奇西克府、倫敦西部伯林頓爵士的超大型觀景台。但隨著時間過去,總體效果是老一套的,有點兒索然無味。正如建築史學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納所說:「那個時期所建造的各種別墅和鄉村住宅,你在腦子裡是不容易區分的。」

帕拉弟奧的卡普拉別墅(上)和托馬斯·傑斐遜的蒙蒂塞洛(下)

因此,想到以下這一點,你會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那個時代的兩棟也許是最有意思、最有創意的帕拉弟奧式住宅,不是由訓練有素的建築師建在歐洲,而是由業餘人士建在遙遠的地方。不過,他們是些什麼樣的業餘人士呢?

[1] 帕拉弟奧(1508—1580),意大利建築師,研究並發展了古典建築,著有《建築四書》等。——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