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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特希爾府標誌著住宅建設領域裡雄心和愚蠢的頂峰,也標誌著不舒適的頂峰。一種有意思的反比關係——對房子所投入的財力的多少和實際所取得的適居程度之間的反比關係——似乎已經出現。偉大的住宅建設時代使英國人居家生活的考究和豪華程度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但幾乎談不上舒適、暖和和方便。

那種具有家庭氛圍的特色,將由新一類的人創造出來。那類人在一代人左右的時間以前還幾乎不存在——中產階級職業人員。當然,從來就有中等層次的人;但是,一個整體和一支力量被看成是中產階級,這是18世紀的現象。「中產階級」這個詞要到1745年才出現(偏偏是在一本關於愛爾蘭羊毛貿易的書裡),但從那時起,英國的大街上和咖啡屋裡到處都是信心十足、口若懸河、生活富裕的人。這些人符合這樣的描述:銀行家、律師、藝術家、出版商、設計師、商人、住宅開發商以及一般都具有創新精神和雄心壯志的其他人。這個新生的並不斷壯大的中產階級不但為富有的人服務,而且互相服務,這甚至更加有利可圖。正是這種變化,創造了現代世界。

中產階級的發明創造,使社會需求提高到新的水平。突然之間,大批在城裡擁有住房的人都需要傢俱。同樣突然之間,世界上到處都是可以把家裡塞得滿滿噹噹的理想物品,地毯啦,鏡子啦,窗簾啦,裝有軟墊的和上了刺繡的陳設啦,以及無數別的東西。這些東西在1750年以前家裡是幾乎看不到的,而現在比比皆是。

帝國的擴大,海外貿易利潤的增加,也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往往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以木材為例,當英國還是個與外界隔絕的島國時,製造傢俱基本上只使用一種木材:櫟木。櫟木是一種優質材料,結實耐用,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跟鐵一樣堅硬,但實際上它只適合製作笨拙、堅硬的傢俱——衣箱、床、笨重的餐桌等等。但是,英國海軍的發展和英國商業利益的擴大,意味著可以獲得許多種類的木材,如來自弗吉尼亞的胡桃木,來自兩個卡羅來納的鵝掌楸輕木材,來自亞洲的柚木。這些改變了家裡的一切,包括人們坐的方式、聊天的方式、娛樂的方式。

其中最寶貴的木材是來自加勒比海地區的紅木,紅木光澤好,防翹曲,適應新環境的性能極強。它可以雕鑿出精美的形狀,做上回紋,完全適合用於生氣勃勃的洛可可風格,而又仍然堅實得不失為一件傢俱。以前沒有哪種木材具有這些特點:突然之間,家具有了一種雕塑般的質量。椅子中部的立骨——背板——原來可以做成這種樣子;對於一個只見過溫莎椅,從來沒有見過坐著不出響聲的任何椅子的民族來說,這簡直是太妙了。椅子腿有了流暢的曲線,漂亮的腳;扶手一路平滑到末端的渦卷飾和螺旋飾,連握一握也是一種享受,看一眼也是一種快樂。每一把椅子,實際上是家裡每一樣製品,似乎一下子都變得精美,有了風格,有了流暢的線條。

要是沒有來自地球那一邊的另一種神奇的新材料,紅木本來會像以往一樣,不過是一種受到尊崇的木材而已。但是,那種材料給了它最漂亮的罩面漆:蟲膠。蟲膠是印度紫膠蟲的一種堅硬的樹脂狀分泌物,在一年當中的某些時候,紫膠蟲在印度的部分地區大批出現,它們的分泌物能使清漆變得無毒無味,光澤好,高度抗摩擦,不退色。它在潮濕的情況下不沾灰塵,幾分鐘就干。即使在如今這個化學時代,蟲膠仍有幾十種用途,這是合成產品無法與之相比的。比如,你玩的保齡球,是蟲膠才使得球道無比光亮。

新的木材和清漆改變了傢俱可能具有的形式,但還需要別的東西——一種新的生產模式——來生產大批量的優質傢俱,以滿足源源不斷的需求。像羅伯特·亞當那樣的傳統設計師要為每一項任務拿出一份新圖紙,而現在的傢俱製造商認識到,用一份圖紙來生產許多傢俱要划算得多。他們開始運用大規模的工廠體制,按照模板快速切割出部件,再由專門分工的團隊來組裝為成品,批量生產的時代已經到來。

為創建批量生產技術作出最大貢獻的人,就是由於他們的精湛工藝而現在最受我們崇敬的人,這樣的看法具有某種諷刺意味。最符合這種情況的莫過於一位來自英格蘭北部的名不見經傳的農具製造商托馬斯·奇彭代爾,他的影響很大。他是名字是被用來命名一種傢俱款式的第一位普通人;在此以前,那些名字毫無例外地讓人想起了君主:都鐸式、伊麗莎白女王式、路易十四式、安妮女王式。然而,他的情況我們瞭解得相當少。比如,我們不知道他外表是什麼模樣的。我們只知道他在約克郡谷地邊緣的集鎮奧特利出生長大。除此以外,對他的早年生活一無所知。他在文字記載中第一次出現是在1748年。當時,已經30歲的他來到倫敦,開始了一種新型家用陳設製造商和供應商的生涯,即所謂的傢俱裝飾用品商。

那是個雄心勃勃的事業,因為傢俱裝飾用品商的業務往往很複雜,很廣泛。喬治·塞登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他僱用了400名工人,有雕刻工、鍍金工、細木工、制鏡工、銅匠等等。奇彭代爾的經營規模沒有那麼大,但也僱用了四五十個人。他的地盤位於聖馬丁巷60—62號,佔了兩個門面,就在現在特拉法爾加廣場(雖然那個廣場還要過80年才會存在)的拐角處。他還提供極其全面的服務,製造和出售椅子、臨時茶几、梳妝台、寫字檯、棋牌桌、書櫃、衣櫃、鏡子、鐘罩、大枝形吊燈、立式燭台、樂譜架、壁式燭台、洗臉台以及一種新奇的物品,他管它叫「沙發」。沙發很有挑逗性,甚至很有刺激性,因為沙發像床,因此意味著可以躺在上面搞曖昧活動。他的商號還供應牆紙和地毯,承辦修理、傢俱搬運,甚至葬禮等業務。

托馬斯·奇彭代爾製作的傢俱很精美,這點是沒有爭議的,但許多別人製作的也同樣如此。在18世紀,僅聖馬丁巷裡就有30戶傢俱商,還有幾百家分佈在倫敦各地和全英國。我們今天之所以都知道奇彭代爾的名字,是因為他在1754年幹了一件相當大膽的事情。他出版了一本關於設計的書,名叫《紳士和傢俱製造商指南》,裡面有160幅插圖。在過去的將近200年裡,這種事情建築師們一直在做,但沒有人想到在傢俱方面也辦這樣的一件事。那些插圖出人意料地吸引人。它們不像標準的那樣是平展的二維模板,而都是透視畫,陰影和光澤俱全。未來的客戶可以馬上想像出來,這些漂亮、可心的物品放在自己家裡將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把奇彭代爾這本書的出版稱作是一件具有轟動效應的事,那是不恰當的,因為總共只賣出去308冊,但買書的人當中有49位貴族。那樣的話,影響就不相稱的大了。這本書還被別的傢俱製造商和工藝師搶購回去,產生了另一個奇怪的問題——奇彭代爾公開請他的競爭對手利用他的圖樣為他們的商業利益服務。這一招有利於確保奇彭代爾的子孫後代的利益,但對他本人的財富沒有起多大作用。這是因為,如今有一定技術的細木工就可以製作奇彭代爾式傢俱,潛在的顧客可以用較為便宜的價錢買到它們。這種做法也意味著,有200年的時間,傢俱史學家們將難以確定哪些傢俱是奇彭代爾做的「真貨」,哪些是利用他那本書做的仿製品。即使是一件「真貨」,也不等於說奇彭代爾什麼時候摸過它,更不用說他是不是知道它的存在,也不一定意味著這件傢俱是他設計的。誰也不清楚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他的才華,或者說他書裡的圖樣實際上是不是出於他之手。一件真正的奇彭代爾式傢俱只能說明,它產自他的工場。

然而,這就是奇彭代爾光環,一件傢俱甚至還不需要跟他有那麼近的關係。1756年,在殖民地時代的波士頓,一位名叫約翰·韋爾奇的傢俱製造商以奇彭代爾的圖樣為指導,做了一張紅木書桌,賣給了一個叫杜布洛伊斯的人。那張書桌在杜布洛伊斯家裡放了250年。2007年,他們拿到紐約的蘇富比拍賣行去拍賣。雖然托馬斯·奇彭代爾跟它沒有直接關係,它卻以將近330萬美元的價錢賣出。

別的英國傢俱商受到奇彭代爾之成功的啟發,出版了自己的圖樣書籍。喬治·赫普爾懷特在1788年出版了《傢俱木工和傢俱裝飾用品商指南》。托馬斯·謝拉頓緊緊跟上,他的《傢俱木工和傢俱裝飾用品商之圖樣手冊》在1791年到1794年間以連載形式出現。謝拉頓的書的征訂者比奇彭代爾的多出一倍多,並被譯成德文。這一殊榮是奇彭代爾本人的書沒有獲得過的,赫普爾懷特和謝拉頓在美國尤其受到歡迎。

跟這3個人當中任何一個人有直接關係的任何傢俱,在今天都是價值連城。儘管如此,在他們活著的時候,那樣的傢俱主要是討人喜歡,而不是有名,有時候甚至根本不受人喜歡。奇彭代爾最先走下坡路。他是一位傑出的傢俱製造商,但是缺乏經營一個企業的能力。1766年,他的合夥人詹姆斯·蘭尼一死,他的這種不足之處就凸顯出來。蘭尼是經營活動的智囊,沒有了他,奇彭代爾在餘生中坎坷不平,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危機。這一切都是極富諷刺意味的:奇彭代爾一方面在努力支付員工的工資,避免因負債而被關進牢房,另一方面卻在為英國一些最富的人家製作最優質的物品,並在和主要的建築師和設計師,如羅伯特·亞當、詹姆斯·懷亞特、威廉·錢伯斯勳爵等緊密合作。然而,他的個人事業卻是無情地每況愈下。

在那個年代做生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顧客們經常不能及時付款。演員兼劇團經理戴維·蓋裡克欠錢長期不還,奇彭代爾不得不用法律行動來威脅他;奇彭代爾還把諾斯特爾普賴裡府——約克郡的一處豪宅——的工程停下來,因為那裡拖欠他的款項已達6838英鎊,這是一筆巨額債務。「我口袋裡一個幾尼也沒有,明天拿什麼給我的工人發工資?」他有一次絕望地寫道。很明顯,奇彭代爾在這一生的很多時間裡都在發愁,幾乎沒有一時一刻享有安全感。到他1779年去世的時候,他的個人財產只剩下28鎊2先令9便士,還不夠從他自己的陳列室裡買一件稍微像樣的鍍有金色銅的器物。他的商號在他兒子的指導下勉強維持下去,但最後在1804年不得不宣告破產。

世人幾乎沒有注意到奇彭代爾的去世,沒有任何報紙刊登訃告。在他去世14年以後,謝拉頓在寫到奇彭代爾的設計時說:「它們現在已經完全過時,不再被使用。」到19世紀最初的10年快要過去的時候,他的名聲已經一落千丈,《國家傳記詞典》第一版只給了他一段的篇幅——比給謝拉頓和赫普爾懷特的少得多——其中許多是批判性的,還有不少錯誤的地方。作者對奇彭代爾的生平掌握得如此之少,竟然把他說成是伍斯特郡人,而不是約克郡人。

謝拉頓(1751—1806)和赫普爾懷特(1727?—1786)不能誇口說自己成績輝煌。赫普爾懷特的店舖開設在一個骯髒的地區,名叫克裡普爾格特。他幾乎默默無聞,同時代人有的稱他為凱普爾懷特,有的稱他為赫普爾威特,大家對他的個人生活幾乎一無所知。到他那本關於圖樣的書出版時,他實際上已經去世兩年。謝拉頓的命運更加奇特,他似乎從來沒有開設過店舖,迄今發現的傢俱中沒有一件可以歸功於他。他也許根本沒有製作過傢俱,只是擔任製圖員和設計師。雖然他的書銷路不錯,但也似乎沒有使他富起來,因為他還不得不通過教授製圖課和透視法來貼補收入。他一度放棄了設計傢俱的工作,接受一個名叫「狹義浸禮會」的新教派別的牧師培訓,實質上成了一名街頭傳道士。1806年,他在倫敦一個「滿是塵土和臭蟲」的極其惡劣的環境中死去,留下妻子和兩個孩子。

作為傢俱製造商,奇彭代爾和他的同時代人毫無疑問是大師,但他們享有一種特殊的有利條件,那種條件永遠不會再有——使用有史以來存在過的最優良的傢俱木材,一種名叫桃花心木的紅木。桃花心木只產於加勒比海中的古巴和伊斯帕尼奧拉島(就是今天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國共享的那個島)。它的華麗程度、精緻程度和實用價值都是舉世無雙的。對它的需求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它在被發現以後的50年裡被全部用光,無可挽回地滅絕了。今天世界上存在的大約200種其他紅木,大多數是很好的木材,但和已經不復存在的桃花心木相比,無論是在華麗程度還是在極好的可塑性方面,都是天上地下。世界也許有一天可能產生比奇彭代爾和他的同事們更好的椅子製造商,但永遠也不可能再製作出更漂亮的椅子。

奇怪的是,在很長的時間裡,根本就沒有人能鑒別這一切。在一個或一個多世紀時間裡,現在被認為是無價之寶的許多奇彭代爾式椅子以及其他傢俱,被隨便閒置在僕人的住處,到愛德華時代才被重新發現,放回主屋裡。現在,總共大約有600件奇彭代爾式傢俱得到確認。其他的不是傳給了後代,就是在變賣家產的過程中已經處理掉,很可能擱置在哪個鄉村農舍或者郊區的半獨立式住宅裡,還沒有人注意到,而這些椅子比它們所在的房子還要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