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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明天起,面朝大海

和很多行業一樣,隨著綠色、環保、低碳概念的普及,葡萄酒世界的有機種植、自然動力耕作也都成為流行的銷售手段了。

要麼為了申請政府的補助而貼上有機農作的標籤,要麼找一個哲學家作為崇拜,望著天象、算著節氣、念著天人合一,將原本單純枯燥的農業生活添加上神秘的光環,酒莊的形象、產品的價格也都愛上一層樓、更上一層樓。

就我個人走訪過的法國數家奉行自然動力耕作法的酒莊而言,我感覺到的其實只是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是一種理想狀態的小農經濟而已。在我們還吟唱「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的時候,人家已經在過著這種生活了。

年輕的Loic Pasquet本職是工程師,喜歡葡萄酒,買一家酒莊自己釀酒是他的夢想,竟然還真的實現了。

2004年他來到波爾多,在位於格拉芙的據稱是波爾多最高和最古老的山丘上買了一塊葡萄園。2010年4月當他的朋友驅車帶我們去的時候,他就在田邊等我們。確實很棒,土壤也是格拉芙典型的,雜以大量的礫石、卵石,具有優良的排水和保持溫度的特性。

葡萄園的歷史可追溯到公元71年,由羅馬人建立,是波爾多,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園之一,田邊還有一口據稱有二百年歷史的井。

回到他的小屋,喜歡收藏藝術品、古錢幣、古陶,特別鍾情於亞洲藝術的Loic Pasquet甚至取出這塊古老葡萄園的證明文件給我看。1937年入選格拉芙區的AOC法定產區。買下時由於多年疏於照顧,大多又是老籐,產量不多,而且剛剛接手也需要積累經驗,開始兩年產量很少,基本沒做售賣。

Loic Pasquet和女友Alona兩人一起養了三匹馬,用來翻土、耕田,將葡萄園整修。該淘汰的葡萄籐拔掉重新插枝種植,保持良好生長狀態的田則完全按照自然動力耕作法重新讓土地和葡萄籐恢復活力,激發出嶄新的面貌。從田間的勞作到釀酒方面的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做。2007年通過有機農業認證。

酒莊名Liber Pater是古羅馬酒神的名字,酒標則是2006年由法國知名藝術家Gerard Puvis設計,並在其《二十世紀歷史、專利與藝術》展覽中一同展出。

Loic Pasquet準備了四款酒給我們品試。

Dry的白葡萄酒:微黃而帶綠芒的色澤,帶有草香、貓尿味、優雅而微妙的花香,非常棒!在杯中一會兒還透露出槐花、杏仁的香來。老籐葡萄果然風味十足。葡萄比例是:60% Semillon和40% Sauvignon Blanc。每年僅生產200瓶,僅夠自己和親友喝的。

招牌紅酒Liber Pater 2006:不透明的黑紅色,口感甜,丹寧如砂質,來自木桶的香不過分,很溫和,不激烈,回味舒服。在杯中醒開,透出咖啡、黑巧克力的香。雖然稍微欠缺了些口感,還是很柔和順口。年產8000瓶。

Liber Pater 2009:從桶中剛抽出的新酒,非常新鮮,果味的集中度也很好,雖然太新,但仍能感覺出進步來。

第四款晚收甜白酒:金黃色,蜂蜜、柑橘、杏仁的香,香濃馥郁,甜而不膩,回味縈繞不絕。

問一聲年產多少,答曰僅剩下282瓶。

哦。

指一下打開了的這一瓶:現在是281瓶了。

呵呵。我全買下!

這個我說了不算,這是她的酒——指一下女友Alona說這是她釀造的。

哇!真的太棒了!

Alona靦腆地笑著,Loic Pasquet則找出有關Alona有機耕作的報道給我們看。

Loic Pasquet的酒有著譁眾取寵的包裝,特別的酒瓶、新穎的瓶塞、藝術化的酒標……古老的酒園煥發著新潮的風格,但並沒有蓋住來自土地的傳承與內涵。酒喝上去可以,雖說還欠缺特性,複雜度也不夠,但溫潤易入口,丹寧也細緻,仍有進步的空間。

在勃艮第,我們拜訪的是名村Morey Saint Denis的一家小酒莊Domaine Remi Jeanniard。

雖然給了地址,也找到了所在的路,可還是找不到酒莊。還好,同行者思月是當地人了,下車問人,原來正是剛才經過、路頭第一棟還在建築的房子哦。

車停下來,左手邊是已經建好了的一座小屋,樓上是公司,地下室則是釀造間以及酒窖;右手邊是住家了,剛打好地基和牆壁,一磚一瓦都是自己動手建築的。

難怪勃艮第人對自己的家、家庭、酒窖抱著別樣深厚的情感了。

Remi Jeanniard出身種植和釀酒世家,2004年才從家族獨立出來,繼承了共6.1公頃的葡萄園。夫妻兩人包辦了田地和酒窖所有的工作,只在收穫時會請親友、工人幫忙采收。完全遵循自然動力耕作法種植和釀造葡萄酒,用馬耕田,以天然酵母釀酒,不經過濾,在月缺的時候裝瓶。據說葡萄酒和人一樣,月圓時比較浮躁,酒中沉澱物會飛揚起來,月缺的時候則安靜。

Remi準備了十款酒給我們品試,雖然都是半瓶裝,仍讓我感覺不好意思。因為我一邊看著他酒窖的規模,聽著他介紹酒莊的歷史和葡萄園的狀況,一邊在心中默數著他橡木桶的數量,大大小小加起來也不過九十個。

他僅有一款白葡萄酒,1950年老樹的Aligote,而且竟然還是經過橡木桶的。剛好這一次的勃艮第之旅,我給自己佈置的功課就是Aligote,真是喜出望外了。

聽著他一款一款地講述著自己的酒,從大區級別的1953年種下的Bourgogne Rouge到Chambolle-Musigny Vieilles Vignes,從Gevrey-Chambertin Vieilles Vignes到1951年至1955年間種下的Morey-Saint-Denis,從1945年打完仗解甲歸田,他祖父親手種下的Morey-Saint-Denis Vieilles Vignes到特級田Clos de Tart下方的一級田Les Ruchots,從2000瓶份額的一級田Clos Des Ormes到僅有450瓶的特級田Clos de la Roche……

恰在此時思月聞著手中的杯子,然後放下,沒有入口,和Remi討論著什麼,原來這一瓶特級園竟然Cork了!

我試了一下,是有一點點,但也只是剛剛沾染的程度,喝到嘴裡,也還能試出葡萄園的特性來。

Remi二話沒說大步流星跨上樓梯又取了一瓶下來。

酒樣是接到我們預訂的電話才從桶中取出裝瓶的,雖然都是半瓶裝,但還是顯示出他做事的認真和大度了,即使特級園也不是僅準備一小瓶就了事。

當時我真感到很抱歉。

都是2008年份的,他的酒體更緊湊,但不是濃縮,味道更集中,但不是厚重。我的筆記最多的字眼是:有架構,果味十足,雅致,緊密,綢緞的口感,柔和,香氣正確,很好,非常好,酒是很甜美的老太太、樹卻是年過半百的老人家……唯一口感稍有偏差的是產量1600瓶的一級田Les Ruchots。

而這還不是最精彩的,接下來Remi拿起從桶中取酒的玻璃管,帶領我們一起品試還在桶中的2009年的新酒。不僅品試了同桶不同田的差別,還品試了同田、新舊木桶的差別,不同級別的田、新舊木桶的差別,發酵完畢以及蘋果酸發酵中的差別……真是獲益匪淺啊。

二戰之後,隨著經濟起飛,法國酒的外銷市場對佳釀的需求紅紅火火,間接鼓勵法國釀酒人為追求收穫量而施肥,尤其是氮鉀類肥料,以增加生產。馬匹被換成了不繁重且更有效率的農作機器。可惜當時很少有人瞭解肥料、化學添加物對於土壤或產出的酒會有什麼影響,更別說對葡萄酒消費者身體的影響了。

近年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葡萄酒釀造法已無任何秘密可言,現代的釀酒師們著重於葡萄的栽培更多於釀造技術,重點由釀酒廠轉入葡萄園。雖然也存在改用有機農作法是為了申請政府的補助金和酒莊繼續釀製差勁酒的情況,但是更多的釀酒人開始採用有機以及十分盛行的自然動力耕作法,實實在在是為了釀出更好的酒,更健康、更自然。

近年來在波爾多,特別是勃艮第聽到最多的就是:酒不是釀出來,而是種出來的。酒雖然是葡萄之所出,但同樣的葡萄能釀造出好酒,也能釀造出差酒。真正自然動力耕作法的奉行者說得不多,他們做的只是從釀造間走出來,更多的時間在葡萄田里,收起了機器,像祖輩一樣又養起了馬匹。種出好的葡萄,然後釀出好的酒,從葡萄到酒,「美本身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仍舊保持著不可侵犯的完整」。(《會飲篇》)

從他們的酒窖出來,踩過他們的田,回味著他們的酒,心中默念的是海子的詩。

想送給他們,但是不能,人家不需要祝願。因為他們本來就已經是一個幸福的人家,餵馬劈柴,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自然動力耕作法在種植方面是小農的、有著美好田園願望的;但成品之後卻是昂貴的、上層人士才買得起喝得起的酒。矛盾是存在的。

「昂貴的酒不一定是最好的酒,但價格有時候是對葡萄酒表現尊重的一種方式。」勃艮第第一夫人也是自然動力耕作法最早的奉行者之一,Lalou Bize-Leroy女士是這樣認為的。當有人讚譽她釀造出深具陳年潛力的酒,卻惋惜三五十年之後這些酒將會更加完美,只是釀造者卻恐怕喝不到時,Lalou女士揮揮手:「那不重要了,我不是為我自己釀造這些酒,而是要傳遞到未來的。」

「一切可朽者都在盡力追求不朽。」柏拉圖如是說。釀酒者通過酒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