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霾和癌症的關係在網絡上討論得很熱烈，大家直覺認為一定有關係，但很多科學家認為中國霧霾導致肺癌「直接證據」不足，無法判斷。和轉基因的情況不同，這次在科學家內部也是分裂成了不同陣營，有人支持霧霾致癌，有人認為應該更謹慎。比如，最近鍾南山院士和方舟子的爭論就很有代表性。
大家之所以對霧霾和癌症的關係，尤其是中國霧霾和癌症的關係有爭議，是因為缺乏直接證據。這是事實：目前為止，沒有直接的研究證據證明中國這些年的霧霾提高了中國人的肺癌發病率。
為什麼沒有「直接證據」呢？因為環境問題導致肺癌的直接證據實在是太難弄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第一，這個研究無法找到完美對照組。
和研究藥物對患者的效果必須要有對照組一樣，要研究霧霾對癌症的影響，不能只看受霧霾影響的一群人得肺癌的情況，而必須也有一個對照組。我們需要比較同樣的一群人，在有或者沒有霧霾情況下，得肺癌的概率是否有區別。
拿到中國霧霾致癌直接證據的完美實驗應該這麼做：在平行宇宙中，還有另外13億中國人，他們一樣的勤勞善良、愛國敬業，和我們都是一模一樣的，但就是不污染空氣。我們拿他們來和我們這個宇宙的13億中國人比較一下，看肺癌發病率是否有區別。
或者我們在地球上找很多雙胞胎，每對都拆開，分為兩組，都戴上呼吸器，唯一的區別就是其中一組吸著APEC時期北京的空氣，另外一組吸著PM2.5＝500的北京空氣，其他方面生活都一樣，吸過幾年十幾年以後，我們來比較一下看癌症發病率是否有區別。
但這顯然是科幻，因此完美的實驗是不可能的。那麼能否退而求其次，比較現實中相似的兩組人呢？
比如，我們能否比較中國發生污染前（1950年前）和嚴重污染後（2000年後）的肺癌發生情況？答案是不行，因為中國發生工業污染前，醫療水平也很落後，很多肺癌患者都沒有被診斷和統計，農村很多患者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所以以前的肺癌患者數量肯定是嚴重低估的，如果我們發現2000年後肺癌患者比1950年多很多，也許只是因為確診和登記的多了而已。另外，中國人平均壽命一直在增加，老齡化是導致癌症的第一大要素，所以肺癌發病率有所提高一點兒都不奇怪。網上常說中國肺癌比以前增加了幾十倍之類的話，因為這兩個原因，其實是被誇大了，是無法直接和環境因素掛鉤的。
那能否比較同一時期污染程度不同的國家呢？比如比較美國和中國？這也有問題。因為各個國家地區之間除了空氣污染不同以外，還有非常多其他方面的區別會影響癌症發病率。以美國和中國為例，人種組成不同、平均壽命不同、吸煙人數不同、公共場合控煙力度不同、水污染程度不同、飲食不同、肥胖人口不同等等，這些因素都能影響肺癌的發生率，要把這些因素都消除，定量地比較空氣污染對肺癌的影響，科學上是非常難的。事實上，美國、加拿大、丹麥等好幾個空氣乾淨的發達國家都比中國肺癌發病率高，原因很複雜。但即便假設你發現美國肺癌發生率比中國低，也有可能是因為美國公共場合吸煙的人少、二手煙污染少，而和空氣污染情況無關。
大家可以看出，到目前都還沒有可靠的能證明霧霾導致癌症的「直接證據」，是完全正常的，因為要拿到大家都信服的證據太難了。
第二，「有直接證據證明中國現在的霧霾致癌」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霧霾或者任何環境污染對癌症的影響一定是慢性和長期的，不可能立竿見影。比如「二戰」期間美國向日本廣島、長崎投放原子彈後，大量倖存的居民都受到了嚴重的核輻射，這可是比霧霾嚴重不知道多少倍的致癌因素，大量原子彈倖存者確實後來都得了各種癌症。但是要注意，即使像核輻射這麼強的致癌因素，受害人白血病集中爆發也是在受到輻射5年以後才出現，其他癌症種類爆發則是10年以後的事情。因此，要研究現在中國霧霾或者其他污染對肺癌或者其他癌症發病率的影響，必須要等到10~30年後才能下結論。咱們2040年再來討論這個科學問題可能靠譜一點。
因此，無論現在拿出什麼樣的數據，比如說中國近幾年肺癌增加了多少倍之類的，在科學上，都無法證明現在籠罩在中國上空的霧霾是致癌的。中國近幾年肺癌增加，如果認為是環境因素造成的，那也應該追溯到10~20年前，看看中國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環境污染。我們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說明霧霾致癌，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個證據存在於未來，現在還沒出現呢。
由於上述兩個原因，因此科學界目前不可能證明現在籠罩在中國上空的霧霾能導致肺癌。
科學界無法直接證明現在的霧霾是否會導致肺癌，主要受到時間和研究手段的限制，這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分析霧霾能否致癌。
我先拋出我的觀點：霧霾肯定是致病物和致癌物，讓小孩遠離霧霾摧殘是很有必要的，中國人集體被迫「同呼吸，共命運」是很悲劇的事情。
我為什麼認定霧霾致癌？一方面世界衛生組織已經下了這個結論，另一方面，我自己多年對癌症生物學的學習和研究支持這個結論。
2013年底，世界衛生組織下屬的國際癌症研究委員會經過整理世界五大洲1000多個相關研究報告後得出了「空氣污染致癌」這個結論，同時也明確把空氣顆粒物（包括PM2.5）列為一級致癌物質。致癌物質按照嚴重程度分為4級，分別為一級「明確致癌物」、二級「可能致癌物」、三級「無法確定致癌物」、四級「不太可能致癌物」。霧霾（PM2.5）被分到一級致癌物，就等同於說：有足夠證據表明空氣污染和癌症（肺癌）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其他常見的被列於一類致癌物的包括煙草、乙醛（飲酒）、乙肝病毒、醃製鹹魚（中國做法）等。看到世界衛生組織在醃製鹹魚後面專門加括號註明中國做法（Chinese-style），我也是汗顏。
同時，世界衛生組織出版的報告指出，2010年全世界預計大概有320萬人因為空氣污染死亡，其中22萬死於肺癌，而超過一半肺癌死亡患者在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因此霧霾能致病致癌，毫無疑問。
霧霾能導致肺癌，從科學上有兩大原因。
第一，霧霾中含有致癌化學物質。霧霾或者PM2.5中的成分非常複雜，各地霧霾成分都不一樣，但都包括了成百上千的各類化學物質。這裡面有一些是和癌症有聯繫的，比如多環芳香烴、致癌重金屬、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長期大量吸入這類化合物，可以導致基因突變，增加肺癌發生幾率。
第二，霧霾中的細小顆粒會造成長期慢性肺部傷害。我在前面已經說過，癌症發生是因為基因突變。去除先天遺傳因素，基因突變發生的概率和細胞分裂的次數直接相關。每一次的細胞分裂，都有一定概率發生基因突變，因此細胞分裂次數越多，得癌症幾率越大。這就是為什麼癌症患者主要是老年人。因為生存時間越久，細胞需要分裂的次數越多，按照概率，得癌症的機會就會更高。重度空氣污染情況下，即使不考慮致癌物，吸入的各種物理顆粒和化學物質也會造成肺部細胞損傷，而為了修復這種損傷，肺部細胞就需要分裂增生。因此，長期的空氣污染會造成肺部反覆的「損傷—修復—損傷—修復」循環，導致大量細胞分裂，從而增加肺癌發生概率。簡單來說就是空氣污染會導致肺部加速老化，而肺癌就是肺部老化後最危險的後果之一。
我們談霧霾的時候經常提到的指標是PM2.5，大家也最關注這個指標。它為什麼重要呢？PM2.5是指直徑在2.5微米以下的懸浮顆粒物，它只有頭髮直徑的幾十分之一，極容易進入肺部，而且能進入到很深的支氣管。實際上，霧霾中還有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顆粒都有可能對肺部造成傷害，既有PM10這種稍微大一點的，也有比PM2.5小很多沒有名字的超級微小顆粒。
霧霾顆粒吸入越多，對身體影響越大，兒童在室外活動，沒有保護意識，呼吸更深更頻繁，因此肯定是最大的受害者人群，我雖然不贊成把小孩一直關在家裡，但也肯定不會讓小孩長期在霧霾中奔跑。同樣地，成年人不做保護在霧霾中進行長跑、跳廣場舞等劇烈運動，也是不明智的，這是拿命在健身，只能說絕對是真愛。
霧霾必須治，這點毫無疑問。但如果僅僅從提高生活健康程度、避免癌症發病率來說，消除霧霾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霧霾遠不是導致癌症的主要因素。根據最新一項大規模研究，導致癌症的因素中，室外空氣污染甚至沒有排進前5名，比它更嚴重的是吸煙（遙遙領先）、喝酒、缺乏水果、肥胖和缺乏鍛煉，和室外空氣污染差不多的是長期攝入高鹽食物、室內空氣污染（比如炒菜時的油煙）和缺乏蔬菜。
因此，在大家要求國家政府採取措施改變空氣質量的同時，每個人其實已經可以做很多事情來讓自己和家人遠離癌症：戒煙、戒酒、多吃水果蔬菜、多鍛煉、少吃高鹽和醃製食物等。吸煙，包括二手煙，對肺癌的影響是霧霾的N倍，在公共場合還有大量吸煙人群存在的時候，坦率地說，治好了霧霾對肺癌發病率的影響可能不會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