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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莊的「華麗」轉身

在一般的概念中,經濟的衰退會造成文化的混亂與衰退。這是因為,文化的傳承需要一種穩定因素的支撐,生活安定,經濟充裕,才能夠使文化的內在與形式得到充分的體現。但在中國當代鄉村,結果卻似乎恰恰相反。如果從最廣義的鄉村總體經濟,從一個農民家庭的總體收入來看,鄉村經濟的確是在發展。但是,無論是傳承意義上的道德和習俗,還是求知方面的文化,卻處於一種斷裂與衰退之中。人們總是用「轉型」這一個詞來概括、形容這一斷裂,卻忽略了這一轉型背後所造成的「黑洞」效應。

就梁莊村而言,整體的、以宗族、血緣為中心的「村莊」正在逐漸淡化、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以經濟為中心的聚集地,雖然,作為村莊中的大姓氏,仍然會有安全感和主人翁感,但這種感覺已經被削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這與一些發達地區為了經濟利益、村莊宗族勢力再度抬頭相反。北方內陸的村莊,宗族勢力很少能帶來經濟利益,因為本地幾乎沒有資源可以利用,大部分村民都是出外討生活。

與此同時,村莊的規劃、村莊家庭之間的內在聯結,都在發生變化。村莊的最好位置往往是最有錢的住戶,並以此形成村莊新的等級與階層。而宗族家庭之間的感情往往很淡,尤其是新一代家庭,人們各自出門打工,春節回來一聚。對於村莊的政治事務、公共事務,譬如選舉、修路、磚廠的去留、學校的建設,他們並不是真正的關心。

家庭內部也在發生變化。由父母通過日常生活教育孩子各種行為規範,變為由爺爺奶奶或親戚代勞,父母和孩子之間似乎只有單純的金錢關係。而隨著學校在村莊的停辦——它可以看做是統攝整個村莊向上精神的象徵物,隨著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去世——他們往往是村莊的心靈指向和道德約束,村莊從內部開始潰敗,只剩下形式的、物化的村莊。這一潰敗意味著中國最小的結構單位遭到了根本性的破壞,個體失去了大地的穩固支撐。

村莊的潰散使鄉村人成為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根,沒有回憶,沒有精神的指引和歸宿地。它意味著,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啟蒙,失去了被言傳身教的機會和體會溫暖健康人生的機會。它也意味著,那些已經成為民族性格的獨特個性與獨特品質正在消失,因為它們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村莊,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民族的子宮,它的溫暖,它的營養度,它的整體機能的健康,決定著一個孩子將來身體的健康度、情感的豐富度與智慧的高度。

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中國農村的確有很大的發展,但也存在著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正成為新的環境、新的血液,深刻地影響著農村的整體生存狀態。所有這些,只用「轉型」二字來概括是遠遠不夠的。當以一種「內視角」進入鄉村才會發現,在當代改革的過程中,對傳統文明與傳統生活的否定性思維被無限地擴大化和政治化,普通民眾和知識分子對鄉村的想像也大多與這一思維同質。

當我就這些疑問與穰縣縣委書記交流時,他也深有同感。在聽到我回來住在老家已經一個多月時,他大大地讚歎起來,他給我開了綠燈,指派自己的秘書和我一塊兒,在全縣範圍內走訪村莊,擴大眼界,從各個層面瞭解一下鄉村的整體發展。

我們的第一站是一個小鎮,20世紀90年代初期這裡是全國知名的服裝批發市場,有著成熟的製作、批發、轉銷一條龍的大型產業鏈。每年做宣傳,鎮裡就要花費數百萬請明星、歌星,辦大型文藝演出。由於製作的粗劣與仿製品的氾濫,1995年之後,該鎮就慢慢衰落了,到2000年以後,就連鎮上的居民都遺忘了這裡曾經有過的輝煌。

鎮黨委書記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轉業軍人,說話精煉,有條理,正在對服裝市場進行大規模的改造,期待重新恢復當年的輝煌。我問他,為什麼在已經有廣泛影響力的情況下,服裝市場會敗落?他很乾脆地說,還是管理者不行,要想成為大型的市場,必須有先進的管理與經營理念。另外,就是商戶的素質太低,太不注重產品質量。他的工作重點分為四步,改造街道環境,包括下水道、電力、路面等等;提高政府行政辦事效率,抽調各職權部門集中在一起,使商戶手續簡單化;抓骨幹品牌,骨幹企業;擴大宣傳,吸引外資。

鎮黨委書記侃侃而談,儼然是一位實幹家。他帶我們去一家毛衣加工廠參觀,這是香港的一家公司,老闆的祖籍在本鎮,回家探親的時候政府鼓勵他回來開廠。工廠簡陋,一個巨大的開放式的廠房,有電扇吹著。機器在轟鳴,女工們在忙碌,一派繁榮的景象。

我卻對車間裡的孩子發生了興趣。在一位婦女的腳下,躺著一個孩子,正在轟鳴聲中睡覺,他的臉上落著白色的毛線碎屑,看起來很滑稽;一個孩子還吊在媽媽懷裡吃奶,母親用布兜拴著他,兩隻手仍然在忙碌;還有幾個孩子圍著機器,在捉迷藏,做遊戲。我想,無論是工廠主,還是書記,都是不會在意這一場景的,因為在鄉鎮,這樣的場景非常普遍。更何況,母親能夠不背井離鄉,能夠帶著孩子,在村鎮附近找來活做,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比起在城市裡打工而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老家,或把孩子拴在出租屋裡的那些母親,她們甚至是幸運的。

我忍不住問起廠長,這樣是否有危險?有沒有什麼辦法解決?廠長認為危險不大,但他承認這樣不合規矩。但是,如果不讓她們帶孩子進來,她們很可能無法工作。黨委書記敏捷地接過話題,現在這樣的兒童很多,他準備在廠裡辦公立幼兒園,媽媽可以把孩子放在這裡,以廠為家。這樣,既可以讓媽媽放心工作,又解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書記的思路讓我為之一振,但是這也只是一種設想,誰來出這樣的一筆經費,這也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但是,鎮黨委書記仍然改變了我對基層官員的認識,在鄉村,也有這樣銳意進取、希望做一番事業的官員,不管他是為了個人陞遷、名利,還是其他的什麼,在客觀上,他在為公眾考慮,在做一些實際的事情。無論如何,對於中國的鄉村來說,有這樣的官員總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我們又去了村莊整治的幾個典型鄉鎮。這是穰縣南面的幾個鄉,從縣城出發,一直是平坦的柏油路,道路兩旁是清新秀麗的白楊樹,它們只有碗口粗,這是縣委書記來之後為發展楊樹經濟栽種的。再往遠處,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玉米、紅薯、高粱,青蔥翠綠,我恍然好像到了南方。到了模範村才發現,新的鄉村規劃已經完成。一排排房子,雖然仍是北方普通的屋架房,但是卻高低整齊,規格基本一致,房前屋後不再是黃泥土,而是水泥地,有統一的下水道、垃圾池,還有沼氣池。沼氣池是近幾年縣裡推出的一個節能項目,凡是建造沼氣的人家都有一部分政府補貼。

我們進到其中一戶人家裡。只有老兩口在家,兒子長期在外打工,他們在家裡養些家畜,為了產生沼氣,又專門養了兩頭豬。我們參觀了他們的豬圈、沼氣池,裡面發出的巨大氣味熏得人難以呼吸。問起使用的情況,老兩口認為這的確是節省了煤氣、煤球錢,但是,夏天氣味太大。

我們還去了另外一個鄉的一個別墅村,那些別墅就蓋在公路邊。藍天白雲下,紅磚白牆、圓頂拱門的別墅很漂亮。中西結合的統一樣式,臥室、客廳、廚房、洗澡間,功能齊全,也考慮到了農民的實際情況,譬如房頂是平的,農民習慣在房頂曬糧食;院子裡也有車庫,放拖拉機和農用車。別墅村是鄉里統一規劃,以社區的方式進行建設的,有各種配套的設施,衛生室、宣傳欄、健身器材等等都有。最明顯的是道路的變化,原來村莊的道路一下雨就變得泥濘難走,有些地方陡窄難行,拖拉機都過不去。現在道路寬敞平整,一切都是現代化,農民真正過上了沒有泥濘的生活。

幾個村民在路邊打牌,在閒談中我得知,從整體上,農民很高興建別墅這件事,統一規劃,乾淨整潔,離自己的土地、原來的村子不遠,又在公路旁邊,可能會有商機,誰不願意?但是,並不是家家都有蓋房的錢,也不是家家都願意從村莊裡挪出來。其中一個老伯面色凝重,默默地坐著,也不說話,我問他家裡的情況才瞭解到,他兒子、兒媳都在外打工,好的時候,一年能攢個一萬多塊錢,不好的時候連工作都找不到,還得倒貼錢。為蓋這房子,家裡僅有的幾萬塊錢積蓄已經花光,還借了將近兩萬塊。他很惆悵,不知道怎麼辦。還有一些村民在村莊裡剛蓋了房子,政府怎麼動員他們也不願意搬,結果造成了新村莊和舊村莊同時並存的局面,反而多佔了耕地。

和幾個鄉黨委書記交流下來,我發現,中央對鄉村有全方位的資助政策和管理政策,水利有農田灌溉,具體到各項都有專項資金;環境方面有水污染的治理,生態測量,這幾年環保局的工作力度也越來越大,也正因為此,湍水上游的造紙廠和穰縣的大型造紙廠、化肥廠才最終真正關閉。

國家對鄉村的發展越來越重視,一直在努力尋找一條適合鄉村的道路。但是,非常奇怪的是,農民卻始終處於一種被動消極的狀態,並沒有真正的參政意識。政府—村幹部—農民三者之間始終是三張皮,沒有形成有機的統一體。當代的農村政策不停地改變,身在其中的農民不知道哪一種東西還真正屬於自己,包括土地。因為沒有擁有過權利,農民也不認為那些都是自己應該關心的事情,國家給一點,當然好,不給也是自然。

古老村莊正在消逝,而新的村莊將以什麼樣的方式,以什麼樣的心態、面貌達到健康的新生呢?這是一個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