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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文化茶館和戲檯子

為了提高村莊的文化素質,穰縣推廣了一項名為「文化茶館」的文化工程。這使我非常感興趣,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正是對「村莊如何新生」問題的一個解決方案。

文化茶館由縣鄉提倡,個人承包,以自己的房屋或大隊部的房屋為基點(不另蓋新房),承包者自己置辦桌椅茶爐,縣文化館撥出專款購買書架、書籍,中央推廣的「遠程教育」的接線口等一些公共資源也都放在茶館裡。「遠程教育」的電視也由政府購買,內容很多,有各種戲曲,港台、國內電視連續劇,其中,最重要的是各種科教知識光盤。這樣,農民既可以在茶館裡聊天、喝茶,同時,也可以看書、看電視、學習科普知識。

我們到其中一個文化茶館去參觀。仲夏的午後漫長炎熱。進入村莊,遠遠看去,有幾個孩子在「坑塘」裡洗澡,脫得光溜溜的,一會兒扎個猛子進去,一會兒又打水仗,很是熱鬧。走近去才發現,所謂坑塘只是一個用水泥修築起來的死水潭。有幾個台階,看起來很整齊,水面卻污黑油亮,上面泛著一些髒東西,有婦女在邊上洗衣服、洗那種裝化肥的塑料袋。仔細觀察水源,水是從上面一個水井引進來的。估計是為了迎合上級的「坑塘改造」工程(這也是一項村莊建造工程)。要想保持乾淨,必須換水,但很顯然,自建成之後這裡的水就沒有換過。

文化茶館就在坑塘旁邊,緊挨著還有一個很高很寬闊的檯子,這是新搭建的戲檯子。我們進到茶館裡面,有幾個人坐在那裡看電視,應該是港台武打連續劇,打打殺殺的聲音十分響亮。靠後牆的地方擺著兩個書架,有兩個孩子在看書,還有一個中年農民也在看書,他非常專心,皮膚黝黑,表情拘謹。另一邊還有幾個人在打牌。

茶館的主人看起來快七十歲的樣子,走路顫巍巍的,背已經駝了。一問起來,他竟然才五十六歲。泡了一碗茶,我們坐下來閒聊。主人現在帶著兩個孫子過日子,兒子在另外一個鄉的變電站工作,兒媳婦在外地打工。兩個孩子留在他這兒,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兒子、兒媳已經半年沒回來了。本來說是暑假讓大孩子去他爸爸那裡,但是,卻因為兒子工作太忙,還要上夜班,又不去了。茶館的收入是賣茶和打牌的抽錢。客人一碗茶一塊錢,再續水不要錢。打牌一桌一下午十塊,喝茶不要錢,一天下來有七八桌人,就會有盈餘。

在茶館待了兩個半小時,那位看書的中年農民幾乎一動不動,一直在專心看書。到了約四點半鐘的樣子,他起來了,把書放回到書架上,到外面推著自行車走了,自行車後面的簍裡放著鋤頭和鐮刀。我到他放書的書架上翻了翻,都是《射鵰英雄傳》。兩個十幾歲的孩子看會兒書,又看會兒電視,電視裡正在播放的是港台連續劇。那一桌打牌的人一直在打。中間有人來來去去,但多是在打牌那兒站一會兒,去看書的人並不多。實際上,就讀書而言,除了學生應試所必須學的課本外,整個民間閱讀基本處於一種極度萎縮的狀態,更不用說其閱讀的質量問題。我曾經統計過,吳鎮一共有四家私營書社,其中一家以出租影像碟片為主的書社生意最好,大部分都是香港片,有極少數的傳統戲曲和電影,其他三家生意都處於關閉的邊緣。其中有一家叫「希望書社」,我非常喜歡這個名字。店裡的武俠小說佔滿了三面牆,大紅大綠,裝幀粗糙,是典型的盜版書;一面牆擺的是兒童讀物和學習用品;在角落處有一個小書櫃,放著幾層當代小說、外國文學、勵志類和官場黑幕之類的書,沒有唐詩宋詞或其他古典類的書籍。店主說來租書的大部分是鎮上初中和高中的學生,有少部分鎮上的居民,並且大家幾乎都是直奔武俠小說而去。即使這樣,生意也越來越差,一是因為這幾年吳鎮高中、初中都實行封閉式管理,只在週末下午讓學生出去一兩個小時;另一個原因就是學生在課餘時間幾乎都是上網打遊戲,很少看書。唯有一個學生與眾不同,一個高一的男同學,每隔一周都來借一本中國小說或散文看,像《白鹿原》、《圍城》他都借過。在和店主的閒聊之中意外得知,鎮上還有一個民間藏書者,是一個老民辦老師,家裡藏有幾千冊書,有相當一部分還是線裝書。我當時一聽,非常振奮,很想去拜訪那位藏書者,就托店主打聽一下。結果很讓人失望,藏書者一年前已經去世,兒子把他的書全部當廢品賣了,還將父親的書房改造為三間大門面房,做起了五金生意。

我們又出來看那個戲檯子。戲台高曠,用水泥壘的檯子,四周用鋼筋圍築,頂棚用石棉瓦和鋼架搭成。村支書說搭建這個戲台就花了一萬塊左右。但是他認為這個戲檯子並不實用,從建成到現在只演過兩場戲。請正規劇團或民間班子來都需要錢,演三四天需要三千塊左右,這對經濟並不寬裕的梁莊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現在家家也有電視,人們根本不願意出來。再加上,村裡本來人就不多,能來看戲的就更少。倒是有紅白喜事的人家,都在這戲台上放電影。村支書承認,如果真的組織好節目,看戲,放電影,周圍可以擺攤做小買賣,也會吸引四里八鄉的人來看,非常熱鬧。他們組織過一次。但是,太費力氣了,誰有工夫管這閒事呢?

回到縣城,和姐姐說起文化茶館的事,姐姐大笑,城裡文化茶館倒也不少,幾乎就是麻將茶館了。有些文化茶館連書也不要了,就是辦個證,給打麻將提供一個合法的場所。在穰縣,打麻將是全城的活動,不管是機關幹部、一般職員,還是個體商戶,幾乎人人都是麻將愛好者,人們都有固定的麻將友,午飯應酬之後,如果下午沒有要緊的事情,就會相互約好,直奔某個固定的地方,從下午一直打到晚上十二點左右。每天如此。我想不只在穰縣,大半個中國縣城人們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

在和縣委書記談到文化茶館和戲台時,很顯然,他對此的期望很高,他希望能夠借助這個平台,通過政府的幫助,鼓勵民間的參與,以鄉村能夠接受的方式來提升鄉村的文化品質,增強文化氛圍,對村民形成一種熏染和影響。並且,重新恢復一些傳統的文化形式,譬如傳統戲、豫劇、舞獅等等。但是,從實施情況看,結果卻並不理想,這一舉措並沒有得到村民的響應,在某種意義上反而助長了一些不好的習氣。從幹部層面看,村支書、鄉幹部和負責管理的人也只是把它作為一項工作指標,沒有真正去組織、監管。國家的一些文化普及舉措也並沒有真正收到效果,如清道哥所講,遠程教育給你個電視機,扔到大隊部,算是回了老家。大隊部裡有電腦室,幾台電腦都可以上網,有培訓室,有幾台縫紉機,還有圖書室,裡面的書也不少,可無一例外,都落滿了灰塵。我們去參觀的時候,村支書匆匆叫來管鑰匙的人,或在地裡幹活,或到鎮上辦事,總是需要等好長時間。村民是不會這麼麻煩等著去借本書的。這些都使得最初的美好設想被架空。

在鄉村的一些鎮上,也還有一些民間戲班子,經常被邀請在紅白喜事時唱些老戲段。但是,這並不能稱之為文化回歸,真正的「文化回歸」並不僅僅指形式上的東西,它應該是對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生活方式、習俗、道德觀進行重新思辨,並賦予它新的生命力。但是,這一切,都非常難。一種文化,可以在短短幾十年內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要想再重新恢復,卻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更何況,它身處在如此強大的現代化漩渦之中。

傾聽文化茶館那麻將的嘩啦聲,遙想那空曠的戲台飄過的寂寞空氣,還有幾億少年無所適從的茫然眼神,我看到的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生活的頹廢及無可挽回的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