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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玉:回來送前夫一程

幾年前,梁莊村出了一則大新聞:韓家巧玉和梁家萬青一塊兒跑了。跑到深圳,巧玉在廠裡做計件工,萬青騎三輪車。同村的人也有在那裡打工的,他們也不避諱,就住到了一起。留下巧玉的丈夫明在梁莊村裡咆哮如雷,從村東罵到村西,從村南罵到村北。幾個月後,他帶著幾個同族兄弟去深圳抓巧玉,十幾天之後,卻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回來,聽說還是巧玉幫他們買的火車票。

韓家巧玉本不姓韓,在她三歲時,她的寡婦媽帶著她嫁到了韓家,就跟著姓韓了。巧玉家裡可憐,巧玉的繼父是村裡有名的老實疙瘩,沉默寡言,掙不來錢,糧食也不夠吃,全靠巧玉的寡婦媽暗地裡跟村裡村外一些單身漢做些勾當,換些糧食、糧票或錢,雖說是暗地裡,村裡人也都知道。因此,巧玉家在梁莊村名聲很不好,她們也自動不與村裡人打交道,尤其是巧玉的媽,面部表情很木訥,路上相遇,遠遠瞥上一眼,表情很嚴峻,或者很警惕,然後就低下頭繼續走路,一語不發。在我的印象中,她們的存在很怪異,村裡人也幾乎不談起她們,好像她們完全不存在似的。

巧玉長大了,一直低眉順眼的她個子長得特別高,也很豐滿,細長的眼睛,配在她善良的長臉龐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與光彩。再加上她那永遠手足無措的慌亂與緊張勁兒,有一種異樣的可愛。韓家小伙子明開始追求巧玉,明家是村裡有名的富裕戶,父親是村幹部,家裡有磨面機、搾油機,還有一個代銷點。巧玉輟學之後,就在明家的磨房裡幫忙,每個月給點錢,有時還可以把一些小麥麩子拿回家。據村裡人們說,這也是因為巧玉媽和明的父親之間有些說不清的關係,明的父親通過這種方式間接地接濟巧玉一家的生活。

明的父親堅決反對自己的兒子和巧玉談戀愛,有幾年時間裡,明的父親通過打、罵、軟禁等多種方式表示自己反對的決心,而明也總是通過忍、吵或逃跑的方式來顯示自己非巧玉不娶的決心。最後,明和巧玉在村東頭的一間破房子裡結婚了。沒有得到父親的祝福,只有巧玉的母親悄無聲息地替女兒準備了幾套被褥和廚房的必備用品。這在梁莊村是一則新聞,同村人,又都姓韓,結婚的非常少見。但畢竟,巧玉不是真正的韓姓人,大家議論一段時間,在習慣了他們在村裡同出同進後,也逐漸接受了他們。

他們生了一兒一女,還蓋了新房,除了明的脾氣火暴以及時不時對巧玉的暴打外,日子還算過得去。

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在一段時間內,我和小妹忽然經常出入巧玉家,她善良的長臉龐,細長的眼睛,溫柔的笑意,輕柔的聲音,對沒有得到過母愛的我們倆來說,充滿了魅力。一到她家,她總是給我們拿出各種零食,還倒上茶。坐在堂屋的一張破圈椅上,和我們說話。由於身材高大,她的背略微有點駝,坐下來以後,顯得更駝了。她的手特別大,特別闊,在不經意的抬手之間,似乎能夠把我們攏過去,攏到她身邊,給我們一種奇怪的安全感。我完全不記得我們都說了什麼話,也非常奇怪,一個三十歲左右、有兩個孩子、整天下地幹活的婦女,和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會有什麼樣的共同話題。我只記得,我們倆每次都是坐好久,吃好些東西,或者,有時也在她家吃午飯,然後,幸福地、做夢一般地回家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一種充溢心間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誰也不知道巧玉和萬青是什麼時候聯繫上的。我的堂哥萬青,和村裡其他男人一樣,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農忙和春節時回來。後來老婆病死,他出外打工的時間減少,在家裡照顧兩個孩子。萬青聰明,愛說俏皮話,在村裡是活躍分子,巧玉低眉順眼,很少出入公共場合。他們連碰面的時間都沒有。用村裡人的話說,還真不知道他們咋對上眼的,同村男子一塊兒到巧玉家找明玩耍、打牌、看電視、喝酒、聊天,巧玉往往在做完飯端上之後,就在廚房裡待著,很少主動和男人們打招呼,也不像村裡其他那些已婚婦女一樣,和男人亂開玩笑。

在以後的幾年裡,巧玉和萬青從偷偷摸摸到半公開,這期間,巧玉挨有多少打,似乎已經數不清了,梁莊村的人們對巧玉家裡每隔十天半個月發出的慘叫聲見怪不怪,只不過,原來人們是罵明,有的還前去拉架,現在只是搖搖頭,苦笑一下。巧玉年老色衰的寡婦媽被再次提起,還是那句古老的話:「有其母必有其女」。

巧玉和萬青在深圳紮下根,幾年沒有回來。後來,巧玉的大女兒和萬青的兩個孩子也到深圳打工,他們像一家人一樣住在一起,過起了小日子。明知道巧玉在哪兒,也知道閨女去跟了她媽,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卻並沒有再去找。時間一久,明的落魄模樣就顯出來了,一個剛硬、火暴性格的人逐漸變成整天沉默寡言、埋頭幹活的莊稼漢。一年春節,他終於和巧玉辦了離婚手續。

也就是他們離婚的第二年,明被診斷得了腦血栓,中風在床。在兒子打電話到深圳的當天晚上,巧玉和萬青就買了回家的火車票。他們重又回到梁莊村,並不只是簡單地探望一下明,而是長住了下來。巧玉和萬青開始認認真真地服侍明,巧玉住在明家裡,負責照顧病人,收拾家務;萬青住在自己家裡,種兩家的地,農閒時在鎮上打點短工。在明需要打針複診的日子,萬青推著三輪車,巧玉跟在旁邊,三人一塊兒去鎮上,或坐車去縣醫院看病。一時間,他們三人成了方圓幾十里的風景,背後議論無數。一年之後,明去世了,萬青把明的房子修繕了一遍,請梁家、韓家的長輩在一起吃了個飯,大意是向大家保證自己不會佔據明的宅基地和房子,這也是人們一直在背後質疑的問題。

在古老的鄉村大地上,只要你真正做出有美德的事情,人們會自然忽略你的其他問題。早就有人背後議論萬青是為了霸佔明的宅基地才回來的,也有人認為他們倆是內疚,因為明的病就是給他們氣下的,但不管怎樣,能夠堅持一年,照顧一個臭氣熏天的、已經不相干的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巧玉的誠懇與低調使她逐漸恢復了名聲,而萬青,也因為能夠靈活、公正地處理各種事情,很快得到了韓家族人的諒解。巧玉和萬青,終於成為名正言順的、被人祝福的夫妻。

傍晚的時候,夏日的燥氣下去,有風吹過,經過大媽家門口,聽到了熱鬧的哄笑聲,循著笑聲進去,意外地發現巧玉和萬青也在家裡,問起,才知道,萬青的兒子要結婚,他們特地從深圳回來辦喜事。巧玉的頭髮還是老樣子,全部向後梳,用一個長髮卡攏住,很老式,像五六十年代婦女的打扮,她年輕時就是如此。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在巧玉頭上的中間部位,有一片是沒有頭髮的,這是剛結婚時,她那火暴脾氣的丈夫給她留下的印記。

巧玉臉紅紅的,驚喜地看著我,遠遠地坐著,背仍然駝在小凳子裡面。她看著我,好像我們之間很陌生,但那驚喜的表情卻又一直掛在臉上,還有一點羞澀,兩隻大手來回對搓著,流露出內心的緊張。看得出她真的很高興看見我,但又因為某種原因,她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向我表示進一步的熱情,就那麼一直遠遠地看著我。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過得怎麼樣,她也不說話,只是轉向我的堂哥,示意他說,彷彿一切都以他說的為準。我問堂哥,聽別人講,他在深圳還有一個職業,即幫助別人打麻將,替別人支攤兒,輸贏與自己無關,只按時間計費。據說因為堂哥打得好,開始只是偶爾為之,後來就變為專業了。堂哥聽了,哈哈笑起來,這是誰胡編排我?純是出我洋相,要是真打得好,我還騎那三輪車幹啥?!但是,他眼睛一閃而過的狡黠卻又讓人有些疑惑。出去討生活的人,誰沒有秘密?

望著仔細傾聽堂哥說話的巧玉,那個善良、溫柔的女人還在,那雙大手也還在,結結實實的,洋溢著生命力。但這一切,被一種溫順的、服從的天性遮蔽著,只有那些願意接近她、愛她的人才能夠發現。我真的有說不出的激動,甚至想衝過去擁抱她,但我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