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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嫂:現在不管孫子,以後還想不想活

在村頭我和其他幾位老人說著閒話。趙嫂兩口子來了,推著嬰兒手推車,車裡躺著才剛十個月的小孫女。後面跟著倆孫子,一個四歲,一個七歲。嬰兒車的把手上搭著幾塊尿布,隨風飄著,像旗幟一樣,估計是孫女剛尿濕的。一看見我,趙嫂就嚷起來:「你在幹啥?咋到處都看見你。」我笑起來,「趙嫂,不見你幹活,就見你走四方。」話還未落,趙嫂就叫道:「不幹活?我幹的活還少?五六十歲了,養仨小鱉娃兒,你說還少?叫你養一下試試。」趙家大哥不大說話,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趙家大哥就沒說過話,常年在村裡的磚瓦廠幹活,人乾瘦,臉黑得就像煙熏過一樣。問趙嫂怎麼喂嬰兒車裡的孩子,累不累?爽利的趙嫂打開了話匣子:

我正經是不按你們城裡的樣子喂。娃兒不到半歲,玉米面、麵條、南瓜都吃,吃得可歡。孩子他媽打電話說,不讓這樣,不讓那樣,跟著城裡人學。說得可美,自己又不弄。背背他們眼[4],我該咋著還是咋著,不按他們那樣兒來。你要跟他們那養法,那就叫弄不成。原先,你們那時候,有病了給娃兒沾點土腥氣,放到地下滾滾,不也就好了。哪像你們現在養孩子那樣子?

他們掙那倆錢算啥!沒有俺們給他看小孩,他們出去個屁?!要不是俺們給他們當不要錢的保姆,算算就是沒掙錢。我給你算算,老大家兩人在一個廠裡,有三千多塊錢,他倆自己租房子住,連吃帶住得花一千多。倆娃兒在鎮上她姑那兒上學,哪個月不得幾百塊錢,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得百十塊錢,一個月最多剩下千把塊,可不就是俺們老兩口的保姆錢。老二家兩人在兩處打工,吃住都在廠裡,一個月還能存上個一千多塊錢,老二媳婦拿得緊得很,一心想著蓋房,也沒說多給俺們點錢。

你以為他們感謝你,感謝個屁!這裡面有啥原因,老人幫他們帶孩子,他們的地老人種著,這等於是交換。他們不管你累不累,想著你種他地也算給你報酬了,也不管種地到底能不能賺到錢。有許多娃們出去打工,孩子撇在家裡,連一分錢都不給。有的老兩口,好幾個孩子,你留我也留,要不,吃虧了。還為誰留得多誰留得少打架,非得把老人撕吃了才行。

你看我這輩子容易不容易?可憐不可憐?才剛把他們拉扯出來,又得照顧他們的娃兒,到死都不得安生。你說不管他?眼看他日子過不去,你能不管?在家裡沒指望,又不讓出去打工,兒媳婦非怪死你。你看農村有哪個敢說不管孫娃兒的?現在不給人家幫忙,想找死,老了還想不想活?咱們隔壁李村,老兩口七十多歲了,四個兒子,兩個閨女,沒有一個養活爹媽。到哪家哪家都不歡迎,最後把兒子們告到法院。不告還可能有碗吃哩,一告倒好了,老兩口連飯都沒人送一口。二兒子把錢摔到他媽面前,說:「你不是稀罕錢嗎?拿去,從此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說完,扭頭就走。那家大兒子好賴還是個國家幹部哩。也不見得咋樣,給爹媽辦個存折,把法院判的錢匯到存折上,讓別人捎回去,見都不見。生氣爹媽不顧他面子。現在,那老兩口天天哭,後悔都來不及了。

還有,王營也有這事兒,寡婦把三個兒子拉扯大,把房子、宅基地都分給他們了,到最後,仨兒子個個不願意讓老母親住自己家裡。還都有一番理由,說是媽偏心這個,偏心那個。誰多上兩年學,多花家裡錢,就應該多養活;誰娶媳婦時,媽不願意,少置辦了彩禮;誰自己蓋房,媽也沒出錢。那說頭可多了,聽著都嫌丟人。老婆子嫌丟人,一頭紮井裡,想自己死了算了,結果,被救上來,仨兒子好上幾天,過後還是那樣。最後,大隊支書說,乾脆讓法院判。法院也判了,說是老母親輪流住兒子家,一家一個月,有病集體掏錢。住到老二家裡,剛照顧完兒媳婦月子,老婆子出去一趟,兒媳婦就隔著牆頭把老婆子的包袱扔了出去,連門都不讓進了,說:「我就不讓住,有本事,還去告去。」老婆子也不敢告,現在到城裡給人當保姆了。過幾年,老得幹不動了,還不知道會咋樣呢?

世道變了,原先是兒媳婦怕惡婆子,現在是婆子怕兒媳婦。有哪個是省油的燈?不把你搾乾就不算完。你辛辛苦苦替她照顧孩子,回來該吵你還吵你,該不養活你,還不養活你。給他們擺一下自己的功,說那是你孫子,你想讓他餓死我也管不著。刻薄得很。

你說小孩跟他媽有隔閡,不可能,還是人家媽親。這小鱉娃們都能死了,他爹媽回來最多五分鐘,就跟他媽親得不得了,前後追著他媽。你稀罕死,一年到頭累死,不抵人家媽回來幾天。你還不知道吧,我還有倆孫兒,跟著他們姑在鎮上上學,把她姑也累得夠嗆。我呢,每週還得給他們蒸饃、軋麵條。

出去打工的日子過得可美啦!小兩口上完班,回來吃吃飯,就能睡覺了,清閒得不得了,俺們這些老骨頭在家幫他們帶小孩。你說,城裡幼兒園又上不起,上學也沒戶口,誰接送?再說在工廠幹活,一天下來,那可不是玩兒哩,累得就不想動,也不願小孩潑煩[5]。你侄兒在那啥膠廠裡幹活,高溫,一天下來,烤得受不了,環境還差,咳嗽得不得了。

你看,這是我那二孫子,一直在生氣,怪汪汪的,想上她姑那兒。但她姑好不容易清淨一下,也不想帶他。這個小女娃子,生下來五個月的時候她媽就走了。這麼長時間了,就沒回來,就看這個年下能不能回來了。

趙嫂一邊「罵」著她的孩子們,一邊晃著嬰兒車,時不時用手摸摸裡面,看孩子尿了沒有。農村留守老人的狀況和城市的老人問題完全不一樣。城市是孤獨問題,而鄉村的老人卻是金錢問題。

農民打工的成本有多高,趙嫂給我們算了一筆賬。如果不是老人當免費保姆,幫忙帶孫子外孫,降低打工者的生活成本,打工掙的那點錢根本不足以支撐生活。另一方面,老人也不敢太多抱怨,因為將來還有個養老問題。所有鄉村老人都是想萬一有一天躺倒在床上,不會動了,不能為人家服務了,指望誰?沒有退休金,又沒有社會保障。你現在不給「人家」養孩子,不努力幹活,將來「萬一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是會有你好看的。農村的觀念,是絕對不會接受不替自己照顧小孩的老人,尤其是在這種需要出去打工才能掙到錢的情況下。

從最直觀的情況來看,兒女也很少有意識,認為父母年齡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很自然地尋求父母的幫助。除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只有父母願意做免費保姆。如果有多個兒子,那這家的老人就要遭罪了,還有個「攀比」問題,如芝嬸和趙嫂都提到的,都是「比著留」,因為你不留,你就吃虧了。即使如此,如趙嫂所言,沒有哪一個農村老人會自己悠哉游哉,喝著小酒,打著太極拳,眼看著兒女有難處不去管的。趙嫂還比較年輕,農村還有許多已經七十多歲的老兩口也在強撐著為子女服務,他們也會抱怨,兒女也會心疼,但是大家都沒有想過如何改變這種狀況,撐到哪一天是哪一天。在這裡,探討個人的生活、個人的自由,是可笑而不切實際的。

趙嫂熱情地邀我到她家去坐。從外面看,趙嫂家的房子非常一般,但是進到裡面,看一些細節,就能發現主人的精心營造。粗直的圓木屋樑,椽子上面鋪著一層在鄉村極其少見的細竹篾編成的蓆子,這既起到了加固的作用,同時也隔絕了瓦層上面的灰塵,使得房間顯得雅致明亮。地上鋪著一層青磚,磚縫用水泥抹得非常平整,整幢屋子整潔、乾淨,這是一個殷實、富足、會過日子的家庭。當我稱讚起房子的時候,趙嫂有些傷感地說:「人家要拆呢!」「人家」就是他的小兒子和小兒媳婦。大兒子已經在路邊買地蓋了一座兩層小樓,小兒子折了一些錢給哥哥,這座房子和宅基地算是分給了小兒子。

又問老兩口將來跟著誰住?趙嫂又是一聲冷笑,「跟著誰?誰也不跟。你別想著給『人家』侍候兒子閨女了,將來就可以讓『人家』養你,門兒都沒有。咱也不操那心。我和你趙哥還回到最早的房子裡去,在那兒養老。兒子、閨女高興了看看,給倆錢花,不高興了,只要不罵我倆老不死的就行了。」

原來,在春節裡,趙嫂兩口子和小兒子、小兒媳婦鬧了彆扭,還吵了一架,原因就是這房子。這棟房子是趙哥、趙嫂子兩人一生的心血,也是他們作為家長所擁有的房產和權威的象徵。趙哥前半輩子在村磚瓦廠裡幹活,一磚一瓦地積攢自己蓋房所需要的東西,光是磚、瓦就攢有八年之久。當屬於自己的那窯磚燒出來的時候,趙哥一個人躲在人後哭了起來。房子是1993年蓋起來的,房屋上梁那天,吝嗇的趙嫂、趙哥又是殺雞宰羊,又是放鞭炮敬神,總算蓋房起屋,像個人家了。那時候,趙嫂的女兒師範畢業,回到鎮上教書,兩個兒子雖說沒有上成學,但也都初中畢業,準備出門打工了。趙家的好光景就要開始了。

在趙嫂心裡,他們為小兒子留這個房子,也是想著將來跟小兒子一起過的。小兒子雖然折了一些錢給哥哥,但是,這些錢遠遠不夠再買宅基地的錢。而大兒子之所以同意,也是認為既然老人將來要跟他們過,那現在少拿點錢也是應該的。

但是,今年春節回來,小兒媳婦提出要重新蓋房。在協商的過程中,也暗示將來他們不應該單獨承擔贍養老人的責任,更何況,趙嫂也幫助大兒子看小孩,不應該只有他一家承擔贍養的責任,這就打破了之前的平衡。趙嫂和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彼此之間開始有些隔閡。按照趙嫂的分析,小兒媳婦雖然表面上提出是要再蓋房,實際上就是不想養活他們。把他們蓋的房拆了,連證據都沒有了,真正到爭論的時候,一點底氣都沒有,因為你住的也是人家的房。趙哥在旁邊反駁趙嫂,認為小兒媳婦還沒有那麼惡毒,可能也是嫉妒大哥過得好,房子蓋得好,現在流行蓋平房、小樓房,你這瓦房再好,那不還是瓦房。

在鄉村,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如果有兩個兒子,往往是家產一分兩半,因為農村宅基地比較緊張,一般是其中一個兒子佔用父母的宅基地,另外一個兒子補償一點錢,這等於說父母到最後是瓦無半片、房無半間,只能依靠孩子。在現代觀念裡,這種分配方法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在此過程中,父母的權利被完全剝奪了。但在鄉村,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在一般狀態下,兒子、媳婦出去打工,需要老人照顧孩子和房子,不會產生什麼問題,但一旦兒子、兒媳婦回來,要落葉歸根,問題就出來了。這時候,父母的命運往往是極其淒涼的。

對於老人來說,他們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子盡傳統的孝道,如和兒子在一塊兒居住,要求得到尊重等等,因為他們沒有給兒子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兒子年少出去打工,彩禮、結婚、蓋房,全是自己打工掙來的錢,父母根本沒有權利支配。而家族制度的衰落、公共道德監督力的衰退、國家的法律與贍養習俗之間的矛盾,都使得兒子、兒媳婦不把父母放在眼裡。社會學家閻雲翔把這一現象稱之為「父母身份與孝道的世俗化」,傳統的文化機制遭到破壞,孝道觀念失去了文化與社會基礎。兒子、兒媳婦根據市場經濟的新道德觀來對待父母,兩代人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一種理性的交換關係,雙方必須相互對等地給予。

在中國文化的深層,有一種本質性的匱乏,即個人性的喪失。由於秩序、經濟和道德的壓力,每個人都處於一種高度壓抑之中,不能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需求和個人願望。每個人都在一種扭曲中試圖犧牲自己,成全家人,並且依靠這種犧牲生成一種深刻的情感。一旦這種犧牲不徹底,或中途改變,衝突與裂痕就會產生。在日常狀態中,家庭成員彼此之間沉默、孤獨,好似處於一種愚昧的原始狀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對這種痛苦沒有體會,只是,每個人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綁著,無法述說。一旦矛盾爆發,往往極具傷害性。

非常奇怪的是,從趙嫂、五奶奶、芝嬸一些抱怨性的話中,卻仍然可以感受到掩藏在背後的愛與寬容,對兒女,對他們在外面的艱難生活,對身邊這一個個讓他們年老還不得安生的孫子,仍然有一種非常細膩的感情。雖然他們也擔心將來的生活,也擔心兒媳的行為,但更多的時候,他們仍然兢兢業業地伺候孫子,替他們承擔一切。他們不表達,不但對外人,對兒女更不表達。這一切,是屬於地層之下的,被深深埋藏起來,連他們自己也意識不到。鄉村的生命,其韌性之大,是與自然界的生物相等齊的。

趙嫂的廚房裡飄出了一股香味兒,大概是剛燜好的鹹米飯。炒點肉和芹菜,多倒些水,把米放在鍋裡,小火燒煮,二十幾分鐘後停火,再燜上一段時間,非常香的一鍋米飯就好了。在我的童年時代,這種米飯只有在改善生活時才可以吃到,每家一年最多也就做那麼兩三次,因此,我對這香味有獨特的記憶。而現在,這早已是鄉村的家常便飯了。郁香的炊煙飄出院子,在鄉村的上空散開,氤氳了整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