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在梁莊 > 煥嫂子:我是七仙女的命 >

煥嫂子:我是七仙女的命

整整下了兩天的雨。雨水洗刷下的原野清新、乾淨,樹葉、莊稼都綠得發亮,灰暗的天空形成了一個封閉、安靜而又遼闊的世界。而我們就在這時大時小的雨霧中穿行。世界那麼小又那麼無窮無盡,我們像在孤獨中漫遊,又像在無限神秘的大地中探索。公路兩旁的水溝在多年的乾涸之後終於又獲得了新生,河流翻出了巨大的波浪和漩渦,在樹林間遊戲。我彷彿又回到了那濕潤的童年,雨後在小溝渠捉魚,踩水的歡樂和對自然無邪的親近,每個人在此時都是最純潔的。

雨季來了。雖然不是南方,但每年的這個季節總會有十幾天在連續下雨。我喜歡這樣的雨天,雨「嘩嘩」下著,但並不陰暗,灰色的、發亮的天空遼闊、肅穆,給人一種莊嚴與闊大之感。

河坡的樹林是近幾年才栽種的,林間還沒有長出足夠覆蓋地面的草。赤腳踩在沙土路上,細細的、濕濕的砂石輕硌人的腳,微疼微癢,感覺非常舒服。河水「嘩嘩」奔騰而去,充滿力量和嚮往,那巨大的蘆葦叢接受著雨水的沖刷,穩重而又充滿生命力。雨中的河,升騰著霧氣,蒼茫無邊,卻又具有永恆的清新。

河坡地裡散落著許多小屋,基本上都是人們為看守莊稼而建的,在一片片空闊的沙地上,種了許多西瓜和花生,它們最適宜在沙地上種植。偶爾可以看到一兩個身影在西瓜地裡忙碌,估計是在檢查西瓜的情況。這樣的連陰雨對種瓜的人來說,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們在一個開著門的小屋前張望,裡面有一位婦女正在做家務,旁邊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在玩耍。聽到我們的聲音,那位婦女扭過身來。哥哥笑了起來,這不是煥嫂子嗎?

煥嫂子,今年四十二三歲的樣子,當年和我們村張家小伙子談戀愛,到村裡玩,大家都被她的漂亮震住了,轟動一時。一個農村姑娘,常年下地幹活,但卻皮膚白皙,眼睛黑亮亮的,清澈透明,長髮飄飄,像電影明星似的,走路腿一彈一彈的,韻味十足。唯一的缺點是鼻子過於直削,破壞了臉上的和諧感,但卻讓人感覺出,這是一個有主意和性格堅強的人。事實證明,煥嫂子也的確有主見。在嫁過來之後,她和丈夫就出去打工,先是在小飯館端盤子當小工,丈夫後來當拉麵師傅。經過幾年的經濟積累,他們在天津郊區也開了一家拉麵館,生意非常好,掙了不少錢。在村裡公路邊也蓋了房子,是村裡不多的三層小樓。

唯一的遺憾就是,煥嫂子一直沒生男孩兒。張家是我們村的獨姓,三兄弟,分為三戶,這三兄弟結婚之後所生的都是女孩,在農村,這種情況被稱為「絕戶頭」,被村民們視為一種恥辱。煥嫂子的丈夫是長子,在他們結婚十多年間,前後估計生有五六個女兒,至今仍然沒有兒子。

再打量煥嫂子,輪廓還在,仍然漂亮,只是黑了,瘦了,人顯得很憔悴。問起煥嫂子為什麼在這裡,不是在天津開飯店嗎?煥嫂子笑起來,她已經回來有十來天時間,主要是看病,腰椎疼、頭暈,醫生說是腰椎間盤突出,開了藥,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的。過幾天就回天津,那邊生意忙,離不開人。這是她婆婆的瓜地,連續下雨,她來看看怎麼樣。聊了一會兒天,我小心翼翼地說起我的想法,煥嫂子非常認真地聽我講著,不時點頭,最後她說,她願意講,這是好事,她自己有時也想著自己這一生,這些事兒,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坐在門邊的小凳子上,摟著她乖巧、伶俐的小女兒,煥嫂子給我講起了她生孩子的故事。

我就想生個兒子。張家這一大家,兄弟三個,沒有一個男娃兒,人太單了,我得生一個,無論如何也得有一個。

女娃兒我也喜歡得很,是我的貼心小棉襖,你看我這小閨女,多可愛,我稀罕得不得了。當初差點都不要她了。懷她到五個月時,去做B超,一看又是個女孩兒,就想著再引產引掉算了,前面生的那個閨女,剛出生,就被送走了,不知道有多傷心,現在連面都沒見過,還不如沒生下來的好。她姨,俺一個遠方親戚,俺們每次去,都是找她驗的B超,她說你別引了,到時找個好人家,就在咱們縣城裡,想的時候,也可以偷偷去看一下。我一想,閨女也是一條命。引第一個閨女的時候,我多傷心啊,都五個月了,聽說眉眼五臟都有了,可是,前面已經有倆了,我還想要個男孩,不能再要了。就引產引掉了。心裡可難過了,可也沒辦法。後來那兩個,連想也不想,就引掉了。我就是打算生下來,她爸也反對,一是還得好幾個月時間,二是怕到時捨不得,再說,送人了,就不是自己的了,費這心也沒啥用。

她姨這樣一說,我又有些心動。我要求見見那家家長,那一對夫妻,還真是很有修養,比我歲數大不了多少,還年輕著呢,在政府部門上班,兒子已經上大學。我一看,挺喜歡的,就決定生了。但是,人家就是不同意以後認親。那也沒關係,我都想通了,能給閨女送個好人家,也可以。

她是提前生的(煥嫂子說著,憐惜地看一眼身邊的女兒,用手撫摸著她的臉),比預產期早十來天,是個晚上,肚子突然疼了,到醫院不到半個小時就生了。她姨還沒來得及通知那家人。本來,我是不想見閨女的,想著直接送走算了,怕一見受不了。可她在那兒哭啊哭的,嗓子都哭啞了,那家人還沒到。我怕她哭出事兒來,就讓護士抱過來,我哄一下。誰知道,剛挨著我,她就不哭了。我扒開包裹,小傢伙粉裡透白,睜著大眼睛看我。我一下子心軟了,就決定不送了。後來,那對夫妻來了,一看長得漂亮,就特別想要,給我送禮,還答應以後讓認親,我說啥也捨不得,她姨也氣得不得了,為這,她還得罪了那家人。你看,幸虧沒送人,這小傢伙跟我親得很,懂事得不得了。

說實話,以後我老了,就指望這幾個閨女。閨女好,心細,嫁人了還會顧娘家。兒子有啥好哩,我清楚得很,你看看,農村有哪個兒子結婚後顧自己老娘?不是不孝順,自己一家人還過不成呢,最好的也不過就是給父母點錢花花,真正能心疼父母的,能陪在身邊說上兩句話的,還是閨女。這我心裡很清楚。但是,我還是想要個男娃兒,還得有個根兒。你張哥也想要,他是個悶葫蘆,嘴上不說,他也看到我這些年受的罪了,知道求兒求不來了。但他有時那歎氣聲,真讓人洩氣。過年回家,那神情好像沒兒子短別人一截似的,看著難受。人家都以為俺們想要男孩,就是想著自己的錢、房子沒人繼承,其實不是這樣,就是覺得得有個男孩,一個大家庭,兄弟三個,連個男孩都沒有,別人笑話,自己也心不甘。

你說身體受損傷沒有?也沒啥,咱們的爹媽哪一個不是生四五個的,也不見得就咋樣了,女人生小孩,是天生的,不會有啥影響。不過,歲數大了,這幾年身體也開始有毛病了,不敢累著。三個閨女,老大老二上初中了,她們奶奶幫著看,現在住校,星期天回家住一下。這個小的跟著我們在天津,她一點兒不費事。平時,飯店我也有請人,我主要管收錢、採買,不是很累,就是離不開。

早十來年,家裡窮,生第二個閨女時,計劃生育管得嚴,很多人都快生了,還被抓去引產。萬明老婆離生還有二十幾天,想著沒事,不會恁倒霉。還想著就是抓住了,都快生了,應該不會恁絕情吧。那最後不也被拉去做手術了嗎?就是現在,萬明老婆想起來還流眼淚,好端端一個娃兒,硬是被弄死了。俺們跑得遠,新疆、甘肅都去過,你張哥出去幹活,我在租的小房子裡就不敢出門。家裡把她奶奶抓去關了好多天,罰款拿不出來,差點把老房子都賣了,最後還是在我娘家借到錢,人才放出來,真是難哪!後來到天津才算安定下來。現在農村管得鬆了,也讓生二胎了。說老實話,真超生的也不多。現在養孩子成本高了,再生,也養不起,也沒時間養。

還有個事,我還是給你說說吧。我這次回來,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是七仙女的命,要湊夠七仙女之後,才有男孩。我一想,連引掉的,我不剛好夠七個了嗎?要是再懷孕,不就應該是個男孩了嗎?我想著,我再最後試一次,歲數大了,再拖,就生不了。要是再不是,我就死了這條心了。你說,我生不生?我還沒有給你張哥說呢。

望著漂亮、坦然、爽朗的煥嫂子,我似乎有些迷惑,煥嫂子絕對是有見識的女人,做事情的方式,對事物的看法,對現代世界的認識,包括她講到在天津做生意的理念,都很具有前瞻性。但是,在生男孩的問題上,似乎沒有道理可言。她反覆提到,她就是想生個男孩,不是因為落後觀念,而是想要。

我在心裡算了一下,煥嫂子共生了七個女兒,三個留下,三個引產,一個送人。如果以現在的文明觀念,以一個有知識的城市居民的視野來看,這樣的生育大戰似乎是殘忍的。

對於一位鄉村女性來說,生育是伴隨著對生命的破壞與輕視而發生的。當懷孕、引產,再懷孕、再引產,變為一種常態的時候,那種母親的神聖感和喜悅感會變得非常淡,到最後,從被迫變為自願,從痛苦變為麻木,進而成為一種內在的自我要求。彷彿不達到這一目的,人生就不完整,任務就沒完成。

但是,情形也在慢慢發生變化,農村生多胎的越來越少。按清道哥的觀點,在農村,頭胎是男娃兒,一般都不急著生二胎,或是抱養個小女孩。二胎又是男娃,都哇一聲,氣得不得了,咋了?養不起。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大多數人還是想再生個男孩,別絕了後就行。生三胎的現在幾乎沒有。真要想生,你再罰,還是有辦法生出來。計劃生育政策本身並沒有形成約束力,反而是經濟約束著人的意識。

生命有時真的充滿不可思議的韌性,眼前的煥嫂子健康、開朗,所有的傷害與痛苦都被自我吸收並消化,或者被主動屏蔽掉。她向哥哥打聽,城裡哪所寄宿學校好,哪一個老師的班學習好,她的大女兒已經上初三,想考縣裡第一高中,煥嫂子對她抱的希望很大。我問她,知不知道天津的「移民政策」,只要在那裡買房,就可以落戶口,孩子可以在那裡上學,並考大學,天津整體的分數要比河南低得多。她很驚異,還有這樣的政策?她從來都不知道,她在天津,清晨五點起床,晚上十一點之前從來沒有睡過覺,每天忙碌,很少看電視、看報紙。我想,即使偶爾看到這樣的新聞,他們也會覺得與自己無關,就像即使生活在天津,「天津」這一名詞也與他們無關一樣。他們所有的注意力和努力的點還在自己的家鄉。在瞭解到天津買一座房子大約要花四五十萬時,煥嫂子又釋然了,她根本買不起,前些年掙的錢全蓋房了,現在手裡最多也就十來萬的樣子,根本買不起。看著煥嫂子的表情,我有點難過,她的釋然是因為她買不起,她可以不做「非分之想」了。

已經快中午了,又下起濛濛細雨,煥嫂子鎖上門,帶著她的小閨女,和我們一塊回村裡。小姑娘真的很乖,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警惕地看著我,一邊緊緊拉著媽媽的手。想著她剛出生時,看到煥嫂子時戛然而止的哭聲,真的精靈極了。也許,她早已預感到自己要被母親拋棄,想以這哭聲來反抗並感動母親。她成功了。

回到哥哥家,發現雨水浩浩蕩蕩地在馬路上奔騰,下水道不暢通,水沒有地方流,只有在街道上漫溢。即使是鎮上,也沒有完整的下水管道。只有一些非常淺,並且窄的通道,上面用石板隨便蓋著,生活垃圾、髒水、泥沙、石子都會漏到裡面,時常被堵塞。一到下雨,問題就出來了,各種髒東西都泛了出來,散發著強烈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