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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蘭:「神」的好兒女

我約到了縣基督教協會會長,他主動要求到我們鎮上教堂與我見面,同時,還讓教堂的堂長約幾位信主的普通群眾過來。會長本人就是牧師,是縣裡教職最高的。牧師並不善於言談,也沒有放開,言談之中很謹慎,可能與鄉黨委書記、其他鄉幹部在場有關。下面這段訪談,其中的回答部分,有牧師本人的,也有其他信主群眾的。

會長好,你信主有多長時候,原因是什麼?穰縣整體的信教情況怎麼樣?就你的經驗而言,大部分人,尤其是農村人為什麼會信主?

我信二三十年了,1978年宗教政策一開放,我就信了。因為患難而信,家庭常年沒辦法生存,最後才走這個路。信了之後,我覺得自己精神變化大。過去在社會上與人交往太過功利,心中要強,信了之後,覺得可以當一個善人,好人。從文化角度是一種修養,從宗教上,它也有利於社會。教會初期開放,1978年以後才落實。穰縣一百五十二個堂點,大致有三四萬信徒。與其他縣市比,還是比較多的,主要是人口基數大,體現了宗教自由的政策。這個大門一開,不僅僅是患難信,而是精神需要來信。過去的理解是因為愚昧無知,現在很有層面的人,像國家退休幹部也有很多人信。自己改造自己,真正做到表裡如一。

在農村,信主的弟兄少,姊妹多,老年人多。這主要還是因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另外,國家規定,不到18歲不允許信主。但是,18歲之前也不允許入黨,還是公平的。這些年,信徒在不斷增加,現在沒有到處跑著去信主的,國家也不允許有家庭教會,必須到指定的教堂去聚會。

在訪談的過程中,我們鎮上教堂的堂長一直都很用心地聽著,一邊還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麼。

堂長,鎮上教堂和教民是怎樣的情況?

咱們鎮上,這個教堂,星期天來禮拜的有四五百人,管八個行政村,這是有規定的,不允許串,各在各的教點。夫妻一塊兒來信的比較多,年輕男子還是比較少,都打工去了。現在農村是「3860部隊」,38指婦女,60指老人。鬧矛盾的也有,有哩軟弱,有哩剛強,這是理解程度不一樣。他們信的靈性都在逐步學習,完善。經是好的,是否能念好,看個人。這是不斷改造的問題。所以,也允許他是壞人。為啥六天勞動,一日閒,這一日就是改造自己。才信就像小孩子,大的原則上的罪過在基督教徒很少,小毛病還是有的。他是個人,不是個神,基督教徒也是人,只是追求一種信仰。譬如想偷而沒偷,也是犯罪,動了意念。宗教是法律的補充,宗教是現實的,講究心靈的束縛,善事不去做,這就是犯罪。

要服從在上掌權的,他們是上帝配備的臣,那是神批准的。

神是慈愛的人,號召人們做好事,譬如《聖經》說,你們要從上到下服從國家。當官的也是神的僕人。信教的人自己要走到前面。個別人不理解。譬如有人譏笑說天不下雨,你們可禱告一下,讓神下點雨。下雨不下雨,是神的安排。當官也是一樣,都是神的安排,公益善良。教一個普通教徒如何順從社會,如何以身作則,多做善事。

信教是輔助國家的。教會的奉獻隨個人意願,想捐多少都行。主要用來修繕教堂、買教材,有時候哪裡有災難,響應國家號召。沒有貪污受賄的,奉獻還來不及呢。多一個信徒,就多了一個公民,少了一個信徒,就少了一個好公民。

與人接觸中,寧願吃虧。河東陳集有一條大溝,娃們上學不方便,基督徒主動集資,弄一些預制板修橋。基督徒行的是善事,收穫的也是善。有的教民,在開堂的時候,把自己家喂的豬殺了,給大家吃。愛國愛教。

在堂長的回答中,可以感覺出,他試圖把信教與愛國聯繫在一起,以增強它的內在合理性。我又向一直在旁邊給大家服務的大嫂問了一些問題。

大嫂,你為什麼來信主?家裡大哥支持嗎?

我信了三十幾年,我是平安信,沒有理由,沒有條件。以前沒有信,鄰居有信主的,她們講信主的好處,對社會都有益處,做善事,做好事,不做壞事,也能改造自己的脾氣。一信主,自己有個約束,想發脾氣的時候,《聖經》的話語一對照,就不發了。我們家裡那個人不支持,不過也沒有吵過。我在六天內把自己的幹好,騰出一天來教堂,他也沒啥說的。真有事也可以不來。不能來,非要來,那樣神也不喜歡。雙手勞動得來,神也是喜悅的。

你認識明太[3]嗎?

咋不認識,我就是明太經常罵的靈蘭的姊妹。幾十年了,可瞭解他們是咋回事。明太的性格不是個性,太暴躁。他說靈蘭這不好,那不好,靈蘭可是沒說過他一句壞話。你想想靈蘭一家,就知道主的恩典有多大,他們閨女、兒子都在北京買房子,誰有這能力?明太不信,靈蘭是神的好兒女,不爭不辯,所以他才吵。靈蘭那裡有神的愛在裡面,明太不罵爹也不罵媽,光罵神,這她最受不了。他就是找碴,說話就打人。明太其實是太脆弱,他不是想她在信主,他光往壞的地方想。

那明太虐待靈蘭,打她,脾氣來了就罵,還不叫反駁,你說靈蘭咋愛他?他光猜測,不往好處想,光往壞處想,說靈蘭天黑了也往外跑,不幹好事。靈蘭也不對,一打她就跑,男哩沒智紡棉花,女哩沒智回娘家。說不顧生產,都只是借口。信主也不是天天來,就星期天。再說,現在家裡也沒多少活兒,地少,一到農忙時有收割機,還有短工隊。

我又問會長,有沒有不顧家,或有病不吃藥的信主人?會長說,也有信迷的。不顧家了,不勞動了,成專業了。最後成邪教了。「東方閃電」已經是邪教了。有病不吃藥是少數。但是,也有一種現象,醫院判了死刑的,在教會裡好了。會長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宗教有超自然的行為,這才是宗教。像明太爺和靈蘭大奶奶的事情,會長認為,一個是黨員,一個是基督教徒,本來就是兩個信仰,容易產生衝突。但同時,還都是勞動者。

在村莊裡面,能夠感覺到,人們對信主的人有一種普遍的輕視,她們的行為、語言及方式經常被作為一種笑料談起。譬如父親就認為,信主的人都是又傻、又閒、又窮的人所為,啥也不懂,跟著瞎跑。在問起我們的現任村支書是否讓自己老婆信主時,他非常乾脆地說:「那不行,我不想讓人笑話。那信主的人都是那些老婆兒們,閒哩沒事幹。只是作為一個精神支柱。至於啥信念,誰也不懂得。再說,作為幹部,我不可能叫她信,我非叫她隨大流。」那幾天一直跟著我們的司機,也忍不住發表自己的看法。對於信主的人,他既覺得可笑,有點傻,用他的話說:「日他媽,真不知道那些人從哪兒來那麼大的心勁兒,一群人傻傻的,跪在那兒唸唸有詞,那都是閒哩沒事幹的人。」但同時,又非常尊敬他們,譬如他們村頭的一座橋塌了,那些信主的人看見了,一商量,分頭撿石頭、找木頭、和泥灰,幾天就把橋修好了。他說,那團結勁兒,比單位的人不知好多少倍。

似乎不能用「愚昧」兩個字來簡單評價明太爺對老婆及其「信主」的那種態度。這裡面既涉及到鄉村生產力的實際情況,也還涉及到一個文化習俗的問題和中國鄉村如何看待精神空間的問題。在鄉村,夫妻合作、家庭式分工協作是生活的基本前提,如果捨棄生產而去從事什麼精神活動,會破壞這一模式而使家庭陷入困境,就像明太爺所面臨的問題。從文化層次來看,鄉村,尤其是北方鄉村,高雅的、超出世俗的文化生活是被排斥的,或者說,不屬於這一文化共同體的異質文化被另眼相待,多少有點「精神病」、「不正常」、「怪異」的味道。靈蘭大奶奶在村裡面就是這樣一種形象。要強的明太爺絕不允許自己的老婆成為村裡被取笑的對象,就拚命阻攔大奶奶去「信主」。表面的原因是大奶奶不幫他幹活,實際上是因為他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覺得老婆的行為使自己無法在村裡挺直腰桿。一個村莊,也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和有機的網絡,身在其中的每個村民都會為自己定位。在這其中,每個人都自覺地扮演著某一角色,這一角色是他自我價值和自我形象的確立,一旦這個形象被破壞,他就會失去基本的心理平衡。

農村的大部分教民,對自己所信的宗教可能並不完全理解(這一現象非常廣泛,我和身邊一些信主的親戚談話,有時特意問她們《聖經》和宗教上的事,她們的回答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但她們在其中找到了一種尊嚴、平等和被尊重的感覺,找到一種拯救別人的動力和自我的精神支撐,這是她們在生活中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所以,中國人信教,尤其是北方鄉村的信教,並非是對信仰有多少瞭解。許多時候,它只是她們為生活的壓抑和精神的貧乏所尋找的避難所,這也是鄉村裡女教民的比例高於男教民的原因。在村莊生活裡面,她們並不敢公開表達,更不敢舒展自己的感覺,因為她們往往被看做是一群沒事幹的人,腦子出了問題,或者,乾脆就是一群傻瓜。

其實,在許多時候,「信主」與生產並不那麼必然有衝突,但當事人都會誇大其與勞動、日常生活之間的矛盾,以此為理由表達自己的不滿。中國的鄉村文化仍然是一種務實文化,踏實地生活,這是第一要義。個人精神需求、夫妻情愛往往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存在,嘲笑、戲謔、迴避是通常的相處方式,很少從容、正面、嚴肅地去敘說或交流。這種壓抑、扭曲精神空間的現象不單存在於家庭內部、夫妻、父子之間,也是鄰里交往的基本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