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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爺:我這一輩子算是叫「主」給坑了

明太爺,五十八歲。早年當兵,年輕時英俊瀟灑,從部隊轉業回來,穿著筆挺的黃軍裝,整潔、氣派,曾經是梁莊著名的景致之一。原來幹了一段運輸,由於老婆信主,到處跑,總不在家,只好放棄跑車,在家給孩子做飯。20世紀90年代在北京修自行車,掙了點兒錢,回來在鎮上買了房子,開了一個小修車鋪,一天能賺二十幾塊錢。

你讓我說你大奶奶(明太爺的老婆)信主的事,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這一輩子算是叫主給坑了,真叫個家破人亡。

你大奶奶,她們主內人都叫她「靈蘭姊妹」。我那倆娃兒從小腦子都好使,上學有希望,我出去跑車,她要出去信主,就把娃兒送到你老三爺那兒(明太爺的父親)。有時候她就不讓他們上學,帶著他們到處跑著信主。到最後,娃們的成績都不好。20世紀80年代那時候咱這兒教會還沒有會堂,你大奶奶會唱,就各個縣到處跑,一跑就十天半月不落家。我說:「既然信主恁好,咋你們那頭兒,韓立挺們一家七八個兒子沒一個有信的。我說,你問問老殿魁,當年立挺們是咋騙他的。老殿魁見人都說:『我算認清了,印傳單,連一分錢也沒落著。倒是立挺們個個蓋著大院子,吃美喝足。』都是一幫壞貨,坑你們這憨人哩。有雞蛋拿雞蛋,有糧食拿糧食,那時候多可憐,他們發財了,俺們算絕了。能人信主是發財哩,憨人傻子是送錢去哩。你們那些信主的頭們,那娃兒們都開著車,從哪兒來的?他們的錢都是從哪兒來的?不都是從募捐那兒來的。你們往裡捐,他們往外拿,你們知道?啥也不知道,只知道在那兒傻捐,有的還把自己家糧食賣了去捐錢。」

才開始我罵你大奶奶,她沒反應,說自己覺悟高,不和我一般見識。後來我就罵主,罵她她不在乎,罵主她就上了心。

你不掙,誰給你一分?!不管娃們也不管家。娃們長大,也氣得很。有一回,你大奶奶打閨女,打一下,閨女拿頭都往牆上撞,在那兒哭啊,真叫人傷心,原來閨女學習多好,硬生生是家不消停,把學習給耽誤了。

也不知道主到底是啥,前幾年有個婦女掉到水裡,我跳進去把她救了,她不說感謝我,她說感謝主。咱是想不通。今年春上有個實事兒,一個村裡有個老太太,倆外孫跟著她過,閨女、女婿出去打工了。也是信主,那天中午,看著坑裡漂著倆娃兒,急著上教會,就沒吭聲。趕到她回來,才知道,那倆娃兒就是她外孫娃兒。這些都是血的教訓,信主的頭兒就應該提醒,過分講究形式化不對。星期天不管是啥事,非要去,完全失去人性。別說是你的外孫,就是不是你的,你大聲叫兩聲,坑裡掉娃兒了,看有人來,你再走,那不也行?

你大奶奶我是根本管不住,管她只圖生氣。那年蓋房子,正在上梁,屋裡十幾個人,忙得不得了,教會來叫你大奶奶,說要讓她教歌。我說:「都忙成啥,你能不能不去?」你大奶奶說:「我去教會兒歌就回來。」我生氣了,我說:「你今兒教不成,你要敢去我把你腿打斷!你那些信主的姊妹知道咱們蓋房子,有幾個來?都是些圖清閒的懶傢伙。你看看信主的屋裡有幾個乾淨?」結果,你大奶奶還是去教歌了,扔下這一大堆活,一大堆人,我一個人忙。現在想起來還是氣得心口疼。

咱們村裡,平占家裡的,我四嬸兒,拐子常的老婆,保貴家的,才開始都信,女的多。後來,都不信了,主還要錢,是騙人哩。你大奶奶地位比較高,都尊重她,我說,尊重是尊重,我這家沒有了。離婚鬧了多少年,總算離了,可也算離婚不離家,她回來了還住在這兒。你說叫她住哪兒。

在北京修自行車那幾年,也是沒少生氣。閨女生小孩兒,叫她侍候,她還要跑教堂,北京那路,這你知道,那多遠,一個來回得幾個小時。

我從北京回來,才買這個房子。你大奶奶想她的主內姊妹們,也回來了。有一段時間,你大奶奶跑,我也跟著跑,我就想摸摸底,看看主到底好在哪裡。農村的路也不好,我沒事,歲數大了,溝溝坎坎,也能扶一下。我聽了一些,總教會的梁牧師講得就是好,不是這顯靈那顯靈的,而是從思想上改造你。實際是個人,他把自己弄成神。老牧師講出來真是在理,你大奶奶她們那兒,完全是胡編亂造。

後來,咱們鄉里教堂選堂長,讓你大奶奶當副堂長,我堅決反對。我說:「堂長你算幹不成,我是家長,你要是當堂長了,這家都不讓你進。你看這教會裡面有幾個好傢伙?都是弄得賬目不清,開支要簽字,一張條簽錯了都要負責任,看你這腦子,平時連家裡賬都管不了,肯定被繞進去。」人家不同意,說你大奶奶德高望重,非讓干,我說:「那得說明白,要是當個副堂長,他們弄到咋樣,跟你沒關係。靈蘭,你都幹過組長,你看教會有幾個好東西,都是戳七搗八哩。」

明太爺的修車鋪在鎮上非常偏僻的地方,但也算是門面房,前面兩大間是正房,正房後面的樓梯間就是廚房。廚房裡結了一層厚厚的蜘蛛網,煤爐冰涼,看得出已經好久沒生火了。我說:「明太爺,你都咋吃飯?」他說:「早晨吃一碗窩子面,中午、晚上吃涼饃,喝水,夏天吃點涼粉和饃。能把肚子填飽,也不求啥。」

明太爺是父親最好的朋友,實際上父親比他大十幾歲,屬於忘年交的那種。在我小時候,他倆,一度還有原叔,三個人經常徹夜長坐,有時候吃完午飯就過來,晚飯一定回去吃,吃完再過來。夏天坐在我家院子裡,搖著蒲扇,冬天在西屋的角落用玉米稈或樹根燒一個小火堆,總是灰燼已涼還不回去。他們在談些什麼呢?無從知道,或者說些家事,或者談村裡的事。說到不公平的事兒,嗓音會突然提高,罵幾聲。有許多時候,他們甚至不說話,就那樣默默地盯著火光,看著它逐漸暗淡。這是鄉村的友誼,雖然沉默,但同樣深厚、豐富、細膩。

說起和靈蘭大奶奶的婚姻,言談之中,明太爺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理解靈蘭大奶奶何以沉湎其中,幾十年如一日地不要家,只要主。

天黑了,明太爺家的電燈瓦數似乎很低,屋裡昏慘慘的。父親打趣說:「你明太爺一個月的電費還不到一塊錢,把收電費的氣得亂蹦。」明太爺一聽,「撲哧」一下笑了:「成天就知道收電費,我就偏不用,反正晚上也不做活。我也不喜歡看電視,坐在院子乘會兒涼,冬天找人說說閒話,回來就睡了,用電幹啥?」想起年輕時穿著黃軍裝、英俊瀟灑、意氣風發的明太爺,現在竟然成了「吝嗇」的老頭兒,我不禁有些好笑,也心生感慨。

碩大的蚊子在頭上亂飛、腿上亂叮,嗡嗡作響,一拍,手上立馬就是一片血,明太爺拿過來一個小風扇,對著我使勁吹,蚊子也圍著燈光和電扇暈頭暈腦地亂飛,場面很壯觀。明太爺又從床頭摸出一盒清涼油,讓我抹上,都不起效。我很疑惑,不知道明太爺的夜晚是怎麼度過的。

吃完飯,我們移到院子外,繼續談話。

我原先跑長途時,老戰友說,有個知青特別漂亮,咱們去看看,就去了。長得真漂亮。我那時候,長得也真是沒說的,這你爹最清楚。人家也願意跟我,咱就不幹,人得講道德。現在後悔不?後悔啥,這是你的命,再說那時候你大奶奶還沒信主,對我也真不錯。我剛退伍那時候,你大奶奶對我是真好,在地裡做活回去,娃們吃糊湯麵,給我做一大碗撈麵條,下面還臥個雞蛋。做活的衣服不髒,非要洗,說是,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臉。這句話我記得可清。有時候氣她氣得沒辦法,想想她也給我說過這些暖心話,就原諒她了。

也有人說,信主,這是好事,只要她高興。我說,不出在你家,光說輕省話[1],要是你老婆跑三天,回來不打架才算!為這信主,我跑到她娘家,對她爹說,為這倆娃兒,你勸勸靈蘭。她爹說,信主是好事,共產黨支持,我支持。就這一句話,我啥也不說了。從此以後,我連她娘家門邊都不登。你大奶奶信主以後,慢慢把家忘了。閨女也傷心,我們倆在北京吵架,閨女跟她媽說:「媽呀,你要是離婚再嫁了,我都不會認你。」在兒子的婚姻上,你大奶奶主張也要信主哩。兒子說:「信主的,我一個也不要,年輕輕的都信主,肯定是個缺心眼兒。」我說,我只有三條,不要信主的女子,不要當官的女子,不要有錢的女子。第一條最重要。

前幾年,兒子寄回來個電視,我坐骨神經痛,都不能走路。我給你大奶奶說:「你去,你打個電話問問,看寄到了沒有,要不找個人幫著取一下。」那時候她正在教堂演聖劇[2],天天出去,根本不管。我腿一拐一拐就去了。那時候,我真是眼淚都流出來了,難啊。後來,我對倆娃說,你媽只算生你,養你還是老子。閨女、兒子都結婚了,倆娃孝順,讓我倆別幹了,每月寄六百塊錢給俺們,我說:「不干也不行,閒著幹啥?可是,再好的生意在我這兒幹不成。一個人咋干?你媽說走就走,根本幹不成。」

一陣閒談之後,明太爺突然神秘地對父親說:「光正,給你說個事兒,你看咋辦?我拿不準,原來準備進城找你說呢。一個女的,二十七歲,帶著小孩,已經離婚,普通話說得可好。對方『撥錯』電話,撥到我這兒,我接住了。一說,說對勁兒了。她娘家開一個毛衣小加工廠,父親也是個胡整。她非要來跟我過日子。還說,找個年輕的人家瞧不起她,願意找個老的。」

父親說這八成是「放鴿子」的,哪有恁巧的事。村裡原來不是沒有這樣的事,何坡村的一個表哥娶山西一個姑娘,也是帶著孩子,還在村裡舉行了婚禮。後來說她家裡有事,讓表哥寄了一些錢回去。結婚十來天,出去玩兒,住旅社,把表哥丟在旅社裡,跑了。為此,表哥前後花了萬把塊。

明太爺認為對方騙不住他,來一次就知道了。顯然,他很上心。其實,一直以來,他和靈蘭大奶奶都是離婚不離家。但今年暑假,靈蘭大奶奶從北京回來,就沒來這裡,而是住到了娘家,可能也與這件事有關。此刻,耿直、剛硬、脾氣暴躁的明太爺,就好像一個思春的少年,面紅耳赤,頗有點激動。

將近夜裡十二點的時候,我和父親才回家。明太爺把我們送到家門口,他和父親在後邊一直嘀咕,好像不想讓我聽見。我猜想,肯定是明太爺在向父親討主意。

天黑透了,星星更亮了,小鎮完全靜了下來。偶爾過往的車輛開過,明亮的燈光像閃電般劃過小鎮,過後仍然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