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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奶奶:老天爺,把我的命給孩子吧

沿著公路建房,幾乎是所有村莊的特點。他們似乎試圖希望就此找到某種商機,但暫時還沒有,因為從現實情況看,並沒有幾家在做生意。有鄉親在門口坐著乘涼,看見父親,都熱情地打招呼;看見我,卻仍然是一幅陌生而警惕的樣子,其實,這也是一種鄉村的矜持。對於他們來說,我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在地頭蹲著的是光武叔家的兒子,比我大十幾歲,相貌沒變,但身體卻萎縮了很多,神情有些漠然,是最典型的農民形象。義衡哥、幾個本家哥、嫂、嬸娘在家門口打牌,看見父親都站起來打招呼,他們的變化似乎很大,歲月在他們的靈魂上慢慢刻下痕跡,然而臉上卻是年復一年的神情。從院子裡出來,看見我們又迅速進去的是周家媳婦,白淨圓肥。丈夫坐了幾年牢,出獄沒多久就病死了,都以為她會改嫁,結果她卻一直守著。聽父親說去年招了一個女婿,仍然佔著路邊的宅基地,村裡人也沒話說,因為人家守寡那麼些年。

五奶奶,有著爽朗的笑聲、肥胖、慈祥、「地母」一般的五奶奶,我好多年沒見她。前些年,她一直住在河邊的一個茅草屋。我曾經去找過她,但河邊有許多孤獨的茅草屋,有許多孤獨的老人身影,就是沒有看到五奶奶。父親說,五奶奶已經搬回來了,住在小兒子光亮家裡,就是光亮的兒子在河裡淹死了。當時,光亮兩口子在外打工,五奶奶在家照顧孩子。

他們家的新房子蓋在路邊。還沒有進院門,就聽到五奶奶爽朗的笑聲。看見我,五奶奶很吃驚,直感歎,爺呀,這是清嗎(我的小名)?咋變成這樣了?我看見五奶奶,也吃了一驚,原想著,她肯定是白髮蒼蒼、衰老悲傷的樣子,沒想到,五奶奶很精神,和我記憶中的印象一模一樣,神情開朗,只是個頭似乎矮了很多。

整個院子是四方形,前院是三間平房,中間的算是大門,通向院子和後面的正屋,院子裡面是石灰地和混磚地,左側是廚房,右側壘了一個豬圈和小雞窩。後面正屋還是舊房子。五奶奶說後面本來也是要建新房的,但是光亮叔沒有那麼多錢,光是蓋前面的平房就花了七八萬,還借了三四萬。五奶奶從廚房拿出兩個大碗倒茶,還找出一個小盒子,倒出來一些茶葉碎末。這還是二十年前的習慣,那時候,村莊的人們去小店稱茶葉都是只稱碎末,因為這樣的茶葉便宜。

五奶奶,六十七歲。頭髮全白,一絲一縷服帖在頭上,臉上皮膚呈紫黑色,但是很光滑,映襯著白髮,反而顯得更年輕。聲音很大,愛笑,幽默,特別擅長於自我解嘲。她是農村裡能幹、又明事理的老人。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七八歲的孫女兒坐在旁邊,一刻也不閒著,嘴裡還說著什麼,好像要極力吸引人注意到她。五奶奶制止了幾次,沒什麼效果,就任由她去了。

你大叔一家都在北京打工,你大叔和黑娃在一個工地上,你大嬸在那兒閒著,黑娃就是你大叔的老大,你大叔的女子在廣州打工。啥叫行啥叫不行,只是混個吃喝。你大嬸血壓高,幹不了活,才四十幾歲,就不幹活,還是人家會享福。你說,成天坐著血壓能不高?幹幹活不就不高了。

家裡房子蓋得可好,出門左邊,那個兩層樓,就是你大叔蓋的,一年也不回來一次。說是奧運不讓幹活,想回來,回來幹啥?三個人來回路費快千把塊錢,得多長時間掙?

你光亭二叔沒出門,在咱河東那邊燒磚窯,給人家幹活,算是有點收入,你光亭二嬸也閒著,就在村裡打個小牌,人家閒著,都享福。他們娃兒二十歲了,前兩天剛從青島回來。

你光亮叔在青島韓國人開的一個首飾廠打工,主要是鍍金鍍銀,都是假的,在這裡鍍完,再拿回韓國賣,有的也在中國賣,價錢翻倍。全是糊弄人哩。管得嚴,回家、請假都要扣錢。你光亮叔去年回來蓋房子請兩個月假,一年的獎金都沒了。有沒有危險?啥危險也沒聽說,都在那兒干,也沒見出啥事兒。你說有粉塵、金屬毒,誰證明?小柱到死也沒說明是啥原因。你光亮叔也是小柱介紹去的,干了八年,一直在那個廠裡,才去的時候,錢少,天數多了,工齡長了,一個月一兩千。

你光亮叔大娃兒,就是淹死那個,死了兩年,你麗嬸兒也不懷孕,就在別人家抱了這個女子(五奶奶指了指旁邊的小女孩),費事得很。等了這些年,大前年,才又生了個雙胞胎,高興是高興,可咋養?他們倆上班顧不了小孩子,雙胞胎中那個男娃兒自己養著,你麗嬸兒現在在那兒閒著,專門照顧那個小鱉娃,那個小閨女她姨先養著,估計馬上就不給養了,人家自己也要有孫子了。我身邊這個女子戶口上在她二伯那兒,又給雙胞胎上戶口,辦那個准生證也花了兩千塊。

這閨女是在青島要的(小女孩在旁邊罵了一句:要你個頭不要),全是罪孽哩,一點點長大,都是我養的。唉啊,可麻煩死了。把屎把尿的苦就不說,上學更麻煩。咱們村裡的小學早就沒有了,還在鎮上上學,來回接送。原來你桂平姑家住在街上,晌午女娃兒在那兒吃飯。你姑現在出門打工了,只剩下她老公公老兩口,人家老兩口一天兩頓飯,咱咋好意思去吃。這9月份開學,晌午也得我接送。街上車來來往往,也不安全,不像原先一樣,自己跑回來。早晨、晌午、晚上都得接送,來回六趟,一趟都有二里地。人都夠死了,受不了,接送完了回來還得做飯,做完飯吃完送走,回來還沒歇一會兒,就又得去。

現在看著是上學不交學費了,實際事也多死了。說是不交學費,學校生著法兒也沒少要錢。

你說贍養費,啥贍養費,也沒人去說,仨兒子,誰有了誰給一點。去年你光亮叔蓋這房子,欠人家三四萬。到今年一分錢都沒給我,還替他養閨女,你找誰說去?都是你其他幾個叔給一點。年下[6]你姑給倆錢。你二叔給得多些,他就一個娃兒,也沒啥負擔。

一年說是不花錢,人情世故不說,春上,俺倆不美[7]花了兩百多塊錢,身體一般也沒事,說不美就不美了。我這個腿,老是麻、涼,六十七歲了,也不行了(小女孩在旁邊跑來跳去,五奶奶有點受不了煩,嚷了她幾句)。

你五爺到今年10月都死八年了,六十歲死的。喝酒胃喝壞了,胃都爛了。再說都不行,非喝。那時候,開菜園,去賣菜時喝,賣完了也喝,菜一下子全賣給人家也喝。為啥恁快死了,菜賣完了,不晌午,到茶館喝茶,泡多濃的茶,茶葉都有半碗。出那個茶館,走一路喝一路酒,在沿路代銷點喝,那鱉娃兒散酒,都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淨是把胃喝壞了。不是咋死恁快?發現兩三月,就不行了。

就是在那個時間,你光亮叔們那個娃兒死了。死的時候,十一歲,要是活著,現在二十歲了。哎呀,那真算費手哩,猴頭子日腦[8],管不住。娃兒死之後你麗嬸兒回來也沒找事,在外面人們也說過她,她知道她那娃兒費手,在家氣得用三角帶打,打的時候哭兩腔,不打了又笑了。那天放學了,人家都回來了,他不回來。在哪兒呢?在張家順著坑邊走過來,找泥鰍、青蛙,就在坑邊玩。

晚飯前,他跟清立的娃兒一塊下河,我在屋裡做飯。不一會兒,前面寶寶來說:「我哥掉河裡沒見了。」你二嬸慌裡慌張跑過來說:「離娃兒不遠處還有人在挖沙,人家看見了。你二叔們、梁家人都已經去了。」我順著磚瓦廠走下去,邊走邊哭,這咋給你麗嬸兒交代呀,走的近路,全是斜坡、土坑,腿在野草棵裡過去,刺紮在身上一點都不知道疼,感覺渾身沒一點勁,發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跑到河邊,看見一群人在水裡摸。後來,光秀用腳探住了,用勁挑起來,娃兒肚子裡沒一點水,臉上就沾一點黃泥,是在漩渦裡激死了。我現在還記得他剛從河裡撈出來的臉,煞白煞白,發青,眼閉著,可安靜,好像在水裡也沒有掙過,肯定是一下子就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沙裡,咋整也起不來。小鱉娃兒,說沒就沒了。抱著娃的身子,我哭啊,你說可咋辦?老天爺,把我的命給孩子吧,我這老不死的活著幹啥?

從那以後,我就住到河裡那個茅草庵裡去了,累得很,心裡難受,像空了一塊,上不來氣兒。我一天到晚地想,要是我早點做飯,他放學回來就能吃上,他就不會去河裡了。怨我,非要在地裡多干會兒活,結果耽誤娃兒吃飯了。他是有些氣我呢。小鱉娃兒,活著的時候費手,一天到晚不知道得打他幾回,說他幾回,不聽話得很,真沒了,又想得不行。那時候還不是怕你麗嬸兒回來吵我,主要是沒法給人家交代,孫兒給你了,你養的啥,人養沒了。你光亮叔,別看他平時打那娃兒捨得下狠手,可稀罕得很。

說是挖沙引起的,也是,人們都挖細沙,沙底挖得很深,到處都是漩渦。這幾年死了好多人。說是這樣說,你找誰說理去?說了也沒人管,誰能證明是人家挖出來的漩渦淹死你的娃兒?

你光亮叔還想著把小閨女抱回來讓我養,我是不行,管不了了。才兩週歲。光管這個大女子,我都累得渾身疼。根本不行。

家裡一個個都是不省事。前幾天黑娃突然回來了,說是看病。在外面打工,有病了都回來看,在北京,誰能看得起?就是晚上老出汗,小便勤,縣裡中醫院說厲害得很,是淋病,還得手術。他一聽,怕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兒幹啥了。後來,到你哥診所,一看沒事,輸幾瓶水好了。還是找自己人不表[9]你。

五奶奶屋裡人來人往,我們的談話不斷被打斷。說到孫兒死的時候,五奶奶的神情變得有點飄忽,語氣也開始低沉下去,她停頓了下來,似乎又想起當時的場景。我想像著五奶奶瘋一樣地往河裡跑,她的腿發軟,她渾身冒汗,她的手上、腿上都是刺,可還是跑不到,似乎永遠也跑不過去。誰能知道,她有多恐懼、多害怕?她養了那麼多年的孫子,可比養自己的兒子精心多了。她伶牙俐齒的兒媳婦,該會怎樣數落她?她最寵愛的小兒子又該怎樣傷心?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傷疤仍然沒有癒合,唯有在這一點,五奶奶還不能用自嘲來使自己解脫。正在這時,隔壁的一個嬸過來,說是麗嬸兒的姨打來電話,要把光亮的小女兒送過來,人家馬上要生孫子了,怕自己的兒媳婦不高興。五奶奶聽了,直歎氣說,還是躲不過去,說是不給他養,可眼看他過不去,你能看著不管,好壞自己還能動彈。

順著磚廠的路,我往河的方向慢慢走,這也是五奶奶當年往河邊奔跑的路。這條路,她永遠也走不完,那頓飯,她永遠也沒能做完,因為,她的孫子,那個十一歲的搗蛋大王再也不能搗蛋了。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時代的一首歌謠,我們經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唱:

小板凳歪歪,

我在地裡割大麥。

刮個風,

好涼快,

下個雨,

跑回來,

奶奶,奶奶,門開開,

外頭回來個小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