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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明:梁莊豬場,教書育人

從老屋的門口,沿著昔日上學的老路,我又一次朝著梁莊小學走去。小學是圍牆圍起來的一個四方大院子,前面是操場,院子中間有一根旗桿,上小學時,我們每天早上都在院子裡升旗,晚上再將旗降下來。院子後面那一排兩層的紅色磚樓房是學校的教學樓,上下各五間房。我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這裡度過的。早晨六點的時候,學校上早課的鈴聲就響徹在梁莊的上空,小夥伴們相互喊著,在黎明的晨曦中朝學校走去,開始一天的學校生活。我相信,大部分村民也是依著這鈴聲估算時間,安排一天的生活。

梁莊小學已經關閉將近十年了。院子裡的空曠處早已被開墾成一片菜地,旗桿只剩下一個水泥的底座,後面的樓房還矗立在那裡。可能是聽到我們說話,看門的興哥從大門靠左的小院子裡出來,一看到我們,他很高興。他從裡面把鎖打開,一邊嘟囔著說:「門可不敢開,常有牲口進來拱菜地。」

走近看才發現,教學樓其實已經破舊不堪了。教室的門幾乎已經腐朽,推一下,灰塵嘩嘩地往下掉,透過殘缺的玻璃,可以看到教室裡面更讓人傷神的「風景」。樓下幾間房間裡堆著一些破舊的傢俱,床、沙發、木椅、小凳子、鍋碗瓢盆,扔得到處都是,還有散亂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業本。這應該是老師的宿舍,也許想著還要回來,東西並沒有收拾乾淨。房間裡面還有一些殘破的課桌椅,歪斜著倒在地面上。其中一間房屋裡有一張床和一個煤爐,近期住過人的樣子。興哥說:「這是一個梁家嬸子住的,和兒媳婦生氣,沒地方去,在這裡住了半年。」

順著已經沒有扶欄的樓梯,我們上了二樓,一個個房間裡面關著家兔、雞等小家畜,這應該是興哥養的,地上扔著啃爛的南瓜、髒的水盆、乾草等。站在二樓的欄杆旁往村莊裡面看,我發現學校居然是整個村莊裡最高的地方,站在這裡,可以看到村莊錯落的房屋,能夠看到黃昏裡的炊煙。我想,當年學校選址的時候,也許就有統領村莊的意思吧。這所學校,經歷過怎樣的繁榮與興盛,又是如何被拋出歷史之外?我決定找當年曾在小學教書的萬明哥談談。他是學校的元老,瞭解梁莊小學的全部歷史。

梁萬明,五十多歲,戴著一個老頭帽,衣服仍是20世紀80年代的樣式,灰藍色,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清洗了。天已經黑下來,萬明嫂子打開燈,慘白色的燈光使得偌大的客廳顯得更加陰冷。兩歲左右的孫子門裡門外地跑著,臉呈黑紅色,似乎是在冬天凍腫了。女兒穿得相對時尚,一看就是長期在外打工。她一會兒去看看廚房,一會兒又坐下,有些害羞地不時望著我。畢竟曾經做過十幾年的教師,萬明哥說話咬文嚼字,非常慢,他有自己的看法,常常說出驚人之語。

咱們村那學校,當年發展可真不容易。1967年,剛開始是借個民房,開複式班,文教局派來的老師。梁莊有學校了。到第二年,生產隊集體蓋了兩間土坯房,後來周祖太回來教學,加了一間,還有一個做飯的,就是祖太他媽。然後又在西邊接了三間。一排房,梁莊小學的雛形完成了。「文革」的時候就一排房,我記得可清,大隊部批鬥你爹的時候就在那排房前面,領導訓話,天天接最高指示,群眾集會都在這兒。

我今年五十五歲,1978年我初中畢業,上了兩年農業大學,就到學校教書。我去的時候學校已經有三排房,規模最大的時候是20世紀90年代以前,一年級至七年級,有六七個公辦老師,有兩百多個學生。1981年我結婚,那時候國家開始補助,農村教育建房(校舍)補助,現在那座樓就是那年蓋的。國家撥一點,村裡籌一點兒,村民出資出人工。咱們梁莊小學是整個鄉里第一個蓋起來的,當時教育組還送個碑,上面寫著:「梁莊村全體干群興學紀念碑」。那時候全村建校可真是一條心,沒有誰偷奸耍滑,在上學學文化這件事上,大家都不含糊。開春開始蓋,家家都出工,天還冷得很,但都幹得可得勁,大家說說笑笑,心裡高興。你們上學的時候是梁莊村最興旺的時候。當時學齡兒童入學率百分百,那時候考試評比,吳鎮中心小學第一,梁莊就是第二,光道、韓平戰、韓立閣,老師有一二十個,哪個都是響噹噹的,在鄉里都出名。

梁莊學風還是很旺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哪怕是個傻子,只要還能走路,都把他叫到學校。咱們梁家來娃兒不上學,老師們到家裡去叫幾次。那時候咱們縣是全國的狀元縣,高考全國第一。真是厲害。看看現在都成啥樣了。

1992年我不教了,被清退了。那時候分計劃內民辦和計劃外民辦,說是給我補個指標,算計劃內。誰知道教辦室主任就是按送禮圈的,我被圈到外面了。1992年國家對民辦老師收編,不再擴編了。我也沒有機會了,只好不幹了。

現在梁莊小學已經有十來年沒學生了。學校自動關門,一部分家長帶走了,一部分不夠班,當時說的是留下一二三年級,其他的到鎮上去。後來鄉教辦室不再派老師了,學校也就散了。前幾年,校長把旗桿都弄倒賣了,是個不銹鋼的,估計能賣個一百多塊錢。後來,校長乾脆不來了,就你興哥住在那兒看門。

學校倒閉從大道理上說是人口流動和計劃生育綜合造成的。真正來說,是村長、支書一夥兒把它弄倒了。上級派四個老師,老師來了,應該有補助,老師工資偏低,村裡要給補助,再找一個做飯的,梁莊以前再窮,對老師的補助從來沒有少過。現在,說是沒這筆開支,村支書不給了。老師來幹一年半年,都跑了。要是村裡積極,去鄉里交涉,到鎮上說說,或者去教育局要老師,估計也行。老師嘛,到哪兒不是教書,咱梁莊也不是鄉里最偏僻的地方。還有,就是說服家長讓孩子回來上學,其實家長誰願意讓孩子跑恁遠。村長根本不願意操這心。當然,不去說有個好處,每年還有個教育統籌費,學校沒有了,統籌費還有,錢就到他們自己口袋裡了。

現在算算咱們村的學齡兒童,開個一二三年級,根本沒問題。沒人操這心。去年有村民把校舍承包了,養了一茬豬,白天在院裡放著,晚上趕到教室裡。不是那校門口牆上的標語咋變成了「梁莊豬場,教書育人」?這都是那壞娃們胡寫的。後來,教育局說,不雅觀,不讓養了。

現在人們思想消極了,各吃各的,村裡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沒有人管這些事了。學校旺的時候,咱們村裡大學生是遞增的,那時候梁莊多厲害,出了多少大學生。20世紀80年代,梁莊村的家長個個想讓小孩上大學,梁莊上高等院校的人可不少。

現在小孩子上學,希望也不大。最近十來年,娃們明顯對求學信心不足,這是國家大學生制度改革造成的,上大學光收費不分配,上完了也沒地方去。原來小孩不去上學,家長都是拿著棍子滿村打,現在孩子不去上學也不用棍子打了。上幾年大學至少得花四五萬塊,還不如去打工。就說考上學,也畢業了,誰還有十萬塊再去跑分配?

但是,說到底,家長還是有一種心思,只要小孩願意上學,哪怕賣房賣血,總認為有文化有知識好,家長的第一願望還是求知。你不敢想,算算現在的失學率比20世紀80年代那時候要高得多。現代化是現代化了,教育程度反而下降了。初中以後輟學率非常高,學生是百分百不想上,也上不進去,升學最大的障礙是網絡遊戲。家長在外打工,都是爺爺奶奶管,哪兒管得住?

唉,你說路過小學啥心情?心裡都不美,就是沒有小孩的單身漢看見心裡都不美。再恢復恢復不了了,桌椅板凳被拿跑了,學校不像學校,家長也不會再願意送回來了。現在,村裡大人每天去鎮上接送學生,人都快夠死了[10],農民又不是上下班,正在鋤地,鋤扔了都得去接。梁莊估計有幾十家子。六點起來做飯,七點多騎個三輪車或自行車送去上學,中午再接送,下午再接送。活都幹不了。有錢人家送到封閉式學校。可那封閉學校是啥?我都打聽過了,教學質量差得要不得,成績都是瞎編的,到考試的時候,老師把題寫到黑板上講一遍,學生還不會做。

留守兒童的毛病在於隔代管教,溺愛多。隨著生活的富有,孩兒父母都留有生活費,小花錢兒[11]也把小學生的習慣弄壞。你義衡哥前幾天回來了,專為兒子的事,兒子都上高中了,天天逃學,上網、打遊戲,要麼就是在家裡看碟。爺爺奶奶氣得渾身抖,他反過來罵爺爺奶奶。個個家裡放有一二百張碟,大人要是不在家,小孩能看上一天碟。

即使是一個已經離職多年的小學民辦老師,你也能感覺到,在他的言語之中,他最擔心的不是小學本身的消亡,而是這個村莊文化氛圍的消失,一種向上的精神的消失,雖然他並沒有清楚地表達出來。也許村莊的真正破敗並不在那些內部的廢墟,而是這學校的破敗、荒涼,才讓人感覺到了村莊的真正腐朽與行將消散。

我從來不知道梁莊小學有那樣一個石碑,更不知道學校當初興建時的盛況。重又回到學校,我讓興哥找找石碑在哪裡。興哥當即就說他知道。在豬槽的下面,有一塊長方形的石頭,就是石碑。我們把上面的豬槽搬開,用刷子刷了好長時間,上面的字才顯現出來,一排豎體字:「梁莊村全體干群興學紀念碑」,下面的落款是「教辦室、梁莊村全體村民,一九八一年秋」。想像著當年全村人在一塊兒蓋房的場景,人們都在說什麼,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怎樣的驕傲、怎樣的希望,壘起那一磚一瓦?今天,這樣集體的動力,這樣一致的心態,還存在嗎?

讓一所學校消失很容易,也很正常,因為有許多實際的理由:人口減少、費用增多、家長嫌差等等,但是,如果從一個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和文化傳承的角度來看,它又不僅是一所小學去留的問題。對於梁莊而言,隨著小學的破敗,一種頹廢、失落與渙散也慢慢瀰漫在人們心中。在許多時候,雖然它是無形的,但它最終卻以有形的東西向我們展示它強大的破壞力。

如萬明哥所講,當初梁莊小學最興旺時,全村村民都有一股子精神頭兒,在地裡幹活心裡也有勁,上學鐘聲一響,村民的一種敬仰、尊重之心油然而生。而現在,大家都各自奔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掙錢第一,雖然大人也為孩子的學習而生氣、焦慮,但是,卻不會產生根本的心痛。鄉村的文化氛圍越來越淡薄,沒有昔日那種文化之鄉的感覺。家長雖然還希望孩子上學,並且,人們出去打工除了想在家蓋棟像樣的房子之外,更主要的就是為了讓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在經濟觀念、金錢意識的衝擊下,在孩子缺失家長教育的情況下,孩子根本不願意上學,就等著早早退學,然後出去打工。至於怎麼打工,能打什麼樣的工,好像他們並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更何況,現在上大學,並不能夠保證將來就一定有出路。

光生叔的孩子秀清,考上了地區的大學,三本,學行政管理專業。大學四年,每年大概需要一萬塊錢的學費和生活費。光生叔和老婆,還有秀清的妹妹,一家人出去打工供他上學。但是,畢業之後,秀清卻沒有找到像樣的工作,考過幾次公務員,都無疾而終。秀清,單薄的、戴著眼鏡的、落落寡歡的秀清,在城裡租房子住了幾年,不願意回村裡。結果在今年,他也跟著村裡的其他青年出去打工了。說起這件事,大家都搖頭歎息,光生叔家現在還住著村裡最破的房子,閨女也已經二十五歲,至今沒說婆家。還有幾個大專院校畢業的孩子,只有一個憑著自己的專業找到了工作,其他都只是在公司做低級員工。他們的身份是什麼呢?農民?農民工?好像有點不太合適。說是城市工作人員?白領?又完全不對。他們處於這樣的模糊地帶,不願意回農村,但城市又沒有真正收容他們,他們只能在城市的邊緣掙扎。

梁莊的初中適齡學生有極少數跟隨父母在外地上學,父母給錢,在校吃住;還有一些住在老師辦的學習班裡,縣城和鎮上有許多這樣的學習班,家長每學期交一千多塊錢,除上課在學校外,孩子們吃住在老師家裡或租的房子裡,老師既負責學生的日常生活,同時,也輔導學生的學習。但是,這樣的學習班效果並不好。我的外甥曾經住過這樣的學習班,拿起課本問他問題,他全以「不知道」回答我。當問起哪家的孩子學習不錯時,老人都是一聲長歎,女孩子還算好,男孩子個個上網、打遊戲、逃學,成績從來都沒有拿回來讓家長看過。一般上到初二初三,就進城和父母一起打工了。

有三十幾個小學生在鎮上的小學裡讀書,學校沒有食堂,中午短短的兩個小時,家長還得去學校接回村裡吃飯,吃完飯再回學校上課,晚上放學再回家。每天早晨六點多鐘、正午十二點和下午四五點時,梁莊的一群老太太、老頭就會騎著三輪車,急匆匆地往鎮上小學趕。

更讓人擔憂的是,「讀書無用論」越來越被人們所認同。在我的少年時代,只有因為貧窮孩子才可能無法上學,沒有家長不願讓孩子上學的,而現在,則是家長看不到孩子上學的希望,在焦慮一陣之後,通常對孩子持一種放任的態度。在這種情況下,老師也失去教學的動力。我有一個表嫂在學校教初中,當年她以教學有方而聞名全鎮,家長千方百計地把孩子送到她的班裡。現在,她卻整天沉浸於打麻將的遊戲中。她說,只有極少孩子是真正想上學的,逃學、曠課,都是家常便飯。老師也沒有心思教學。很多家長也只是把學校當做臨時托管所,孩子在學校待著,不到社會上惹事就行,等大一點,就出去打工了。這種現象並不僅僅是因為農民的功利,孩子的無知、教師師德的下降,整個社會都瀰漫著一種失望與厭學的情緒,它自然也會影響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

曾經有一段時間,鄰村有人突發奇想,想租梁莊小學的地方辦養豬場,沒想到村支書也同意了。支書的意思是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創點收。於是,那人在學校院子裡蓋了幾排豬圈,把一二層的空教室也作為豬圈。每天拉豬、放豬,來往的喧鬧人聲、豬的哼哼聲、殺豬的嚎叫、趕豬的呵斥聲,亂成一片。一時間,梁莊小學變得非常熱鬧。有好事者把學校大門口的標語「梁莊小學,教書育人」中的「小學」抹掉,改為「豬場」,於是,梁莊小學大門口的標語變為「梁莊豬場,教書育人」。

黃昏中的梁莊是如此寂靜。回首那已在薄暮中的學校,望著那八個朱紅的大字,我有些走神。什麼時候,「小學」淪為了「豬場」,育人變成了「養豬」?我可愛的家鄉,我的那些可愛的孩子們,難道只能在奔波中完成自己最初的教育?難道他們必須忍受與父母分離的痛苦,必須在愛的缺失中成長?難道他們命中注定只能成為漂泊在外的打工者?或者,如果一所小學的消失是一種必然,那麼,有什麼辦法,能夠重新把這已經渙散的村莊精神再凝聚起來?


[1] 鱉娃兒:北方農村罵人的話,只針對男子。長輩用這個詞罵晚輩時,帶著半埋怨和半慈愛的味道。

[2] 透墒:澆地完全澆透了,用來形容喝酒喝多了。

[3] 貴賤:怎麼說,無論如何。

[4] 坑:北方村莊裡的水塘。

[5] 啥門兒:沒有辦法。

[6] 年下:春節。

[7] 不美:生病。

[8] 猴頭子日腦:非常調皮。

[9] 不表:不騙人。

[10] 夠死了:很煩,煩得不得了。

[11] 小花錢兒:零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