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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嬸:我這奶奶活成了爹媽、老師和校長

做村會計的堂叔前幾天就和父親約好,今天到他家吃飯。到堂叔家,清道哥已經坐在那裡,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堂叔也沒有介紹。涼菜已經擺在桌上,另一邊的牌桌已經支好。看來話是說不成了。果然,父親剛剛進門,清道哥就大聲叫道:「二叔,你咋恁晚,就幾步路,還得請幾次,快快,速戰速決。」鎮上有人開車把熱菜往這裡送(當然也是記賬),堂叔給我解釋說,平時他決不隨便去食堂吃,也是偶爾才這樣子。父親和清道哥都不以為然的樣子。清道哥不喝酒,說是昨晚喝多了,喝透墒[2]了。父親和堂叔都說,喝多了,才要再喝呢,喝一點透透。左勸右勸,清道哥的臉喝得紅撲撲的。據父親說,「村村通」公路的主路已經賣給河裡挖沙的(是通往河的唯一大路),賣了十七萬,已經快被新支書敗光了。具體情況,會計應該是最清楚的。但是,堂叔說來說去,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一直強調「都是這樣子,也沒什麼好說的,花錢地方太多,要得多了,自己也忘了」等等之類的話。

吃過飯,牌局開始。我到院子裡和堂叔的老婆芝嬸閒談。她的小孫子和我的兒子差不多一般大,兩個小孩很快熟稔,在門口的沙堆上玩沙子。堂叔家的房子蓋好不到兩年,非常豪華。他們是把原來的坑塘給填平了,再在上面蓋的房子。從外面看,房子因為地基墊得高而顯得高大,其他並無特別之處,但是,到房子後面就別有洞天了。後面也是正門,前面所看到的高高的地基其實是樓房的一層。院子裡鋪滿水泥,非常乾淨。

堂叔家已經可以看到都市設施的影子。三間房子是請鎮上專門做室內裝修的人設計的,要知道,「室內裝修」這個詞語在前幾年的農村是根本沒有聽說的,近兩年剛剛興起。房內有吊燈、立牆、電視櫃、書櫃,頗有點歐洲風格。但是,細看之下,裝修所用的材質卻是劣等材質,做工也較為粗劣。更為重要的是,在這頗具現代感的房子裡面,所裝載的仍然是小凳子、破竹椅、十九寸的舊電視,還有這一群地道的仍然是七八十年代穿著的老農民。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與房間中的某些過於精緻的設計在一起,製造出了滑稽和錯位的風格。

樓梯間的下面是衛生間,蹲式,有自來水可以沖洗,但是,裡面卻髒污不堪,白色的瓷磚和便池已經變成黑色。角落放著一個裝廢紙的便簍,紙早已溢滿出來,扔在地上。洗手池也佈滿黑色的污垢,上面鏡子的座架上還搭著一塊毛巾,放著一塊小香皂,毛巾的顏色已經分辨不出來了。衛生間的外觀是城市化的,但是人們的使用思維卻仍然是鄉村式的。

芝嬸說這座房子估計花了十幾萬,跟他們老兩口沒關係,都是兒子在外校油泵掙的錢。問起房子的設計和樣式,芝嬸有點輕蔑地微微笑了,說:「都是按照兒子、兒媳的眼光設計的,我就看不出什麼好來。閒花錢,一點也不實用。二層的三間是大通間,將來兒子、兒媳回來看能做個什麼生意。總不能一輩子在外面吧。」

芝嬸,鄉村裡難得一見的面容光潤、皮膚白皙的婦女,看起來很有富貴相,和堂叔一樣,說話謹慎。她倚在大門口,盯著孫兒,一會兒呵斥他一聲,一邊跟我閒談。經過好幾次的交往,芝嬸的戒心少了很多,也願意和我多說話。我問孫子啥時候跟著她,兒子在哪兒打工?沒想到卻引來下面的一番話。

孫兒啥時候留在家?不到十個月的時候,兒子在新疆校油泵需要人,就把媳婦叫了去。我和他爺爺就一直帶到現在,一年也就春節回來住十幾天。有一年夏天,讓我們去住,媽呀,那是啥地兒,熱得人沒處鑽,地方又小,就那一大間房,根本沒法住。娃兒也受不了,住了不到一個月回來了。今年又生了一個孫女,媳婦打的算盤可美,想把大的帶走,小的再留給我,讓我養,我說啥也不幹。大的好不容易四歲了,都有感情了,現在你再把他帶走,那不行。再說,我也老了,這兩年腰疼,疼起來了,連腰都直不起來,還得到鎮上去按摩,那十個月的小孩子可不是好帶的。春節走時,媳婦是生著氣走的。我也不管。後來,這孫娃兒想他媽了,我說把他送到新疆,又貴賤[3]不去。說急了,說:「奶,你再說,我就跳坑[4]。」他爹在電話一聽,傷心了,說趕緊把娃兒送去,可是我不願去,去了咋辦?沒地住,熱得要死,還得伺候一家子人,我可是受不了。他爺老說我慣他,說就你有個孫兒,到哪兒領上。我知道嬌慣的害處,但抑制不了。孫娃兒再也不提他爹媽,他爹來電話,喊死,都不到跟前來。我知道,娃是傷心了。可這又有啥用,農村不都是這樣?

咱們這村裡幾乎家家都是這樣,全是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歲、六七十歲的人都在養孫兒。老頭老太太領著孫娃,吃喝拉撒不說,有的兒子、媳婦還不給寄錢,還得自己下地幹活。有的領五六個孫娃,裡孫兒、外孫兒,日子都過不成。三個娃兒留六個孫兒,比著留,誰不留誰吃虧。有的家裡,兒子也說,你別種這七八畝地,我給錢,這五六個娃兒都夠你受了,俺們在外頭掙錢容易,誰叫你弄這二畝地。可給錢時,誰都想少給。爹媽都不在家,不光是爺奶的負擔,對娃們的學習影響那真是大得很。

那早晨,我剛起床,一個老太太過來,收拾得還怪乾淨,說是車胎沒氣了,想借氣筒。問她為啥恁早,說是上姑娘那兒,叫閨女幫她收莊稼,娃兒們都出去打工了,屋裡撇下五個孫娃。我說,都恁些小孩,你又老了,還種地幹啥?她說,那不行啊,娃兒們從來沒寄過錢。我說,像這種情況你還管他幹啥,把娃兒給他們,自己過算了。說是這樣說,誰也不會這樣,你不養人家小孩子,將來老了誰管你?!

還有,老兩口照顧四個孫娃,熱天到河裡洗澡,四個娃兒淹死了,全沒了,老兩口最後服毒死了。你說這社會,啥風氣,到啥一步了?

現在的娃兒們也學壞了,精得不得了。科子家小孩兒老打遊戲、上網,星期六、星期天在鎮上租來動畫片連續劇,在家能看一整天,連飯都不吃。奶奶說他,不聽,告訴他爹媽,爹媽在電話裡批評了兒子。你知道那娃兒有多壞,過幾天,爹媽又打電話,他給爹媽告狀,說奶奶不管他,出去「斗地主」,不給他做飯,還不給他錢。你看,孩子反過來告奶奶一狀。奶奶氣得在村裡罵,說以後再也不管這小鱉娃兒。不是不管了,根本管不住。你說,六七十歲的老兩口又當爹,又當老師、校長,能當好嗎?村裡上小學、初中的孩子,沒幾個學習好的,在校不好好學,回家沒人管,一放假就跑到爹媽打工的地方去,住到那兒,也是啥也不學,光看電視,爹媽光知道稀罕。

現在雖然出門打工致富,但是小孩教育成問題。農村的教育素質更低,年輕娃兒們都出門跑,不管自己娃們,爺奶只能管吃飽穿暖,不會教育,那數學題誰啥門兒[5]。

當芝嬸說到自己五歲的孫子要「跳坑」的時候,我非常震驚。一個五歲的孩子,竟然以自殺的方式來拒絕心靈的疤痕被揭開,這裡面該蘊藏多少痛苦呢?在這樣一種矛盾、撕裂及缺失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怎麼能健康、快樂、幸福呢?

芝嬸提到「留守兒童」一詞,我才知道,原來「留守」一詞在鄉村已經很流行、很普遍,以至於它已經成為一個普通老人口中所使用的詞語,這也意味著他們已經默認了這一歷史存在和處境。芝嬸始終一臉平靜,甚至還帶著一點嘲諷的意味,我問她有沒有覺得心裡難過。她說:「難過,咋不難過?那有啥門兒,大家都這樣。」我反覆啟發父子分離、家庭割裂、情感傷害所帶給孩子的那種痛苦和悲劇感(這一啟發甚至有點卑鄙),芝嬸總是重複一句話,那有啥門兒,大家都是這樣子。很顯然,芝嬸沒有這種體會,因為這種處境太普遍太正常,是一種極其自然、日常的狀態,何來悲劇之感?所謂的悲劇與痛苦只是我們這些「參觀者」和「訪問者」的感受。面對這種已經成為日常狀態的分離,他們又該怎麼辦?天天痛哭、難過?那生活,又該如何度過?

但是,當看到芝嬸注視孫子的眼神時,那疼惜、憐愛的眼神,你又會有一種明顯的感覺,芝嬸絕不是沒有意識,她只是把這種疼痛、這種傷感深深埋藏起來。她沒有抱住孫子整天哭,也沒有對哭泣的兒子過分表示安慰,因為在鄉村生活中,她們必須用堅強來對抗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