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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

難道你沒注意到我們之間並不會去談論這件事嗎?再過幾十年、幾百年,這些年發生的事將會成為傳說。

我害怕雨水。這就是切爾諾貝利。我害怕雪,也害怕森林。這不是憑空想像,也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真實的感受。切爾諾貝利就在我的家裡,在我最寶貴的東西身上,在我的兒子身上。

他出生於一九八六年的春天。現在他病了。動物們知道何時該生育,要生多少,就連蟑螂也一樣。但是人類卻不知道怎麼做,上帝並沒有賜予我們預知的能力。不久前,一份報道顯示,單是一九九三年的白俄羅斯,就有二十萬件墮胎案例。因為切爾諾貝利,我們現在全都生活在恐懼之中。人的天性似乎被封閉了起來,在靜靜地等待著。

查拉圖斯特拉大概會說:「噢,我真不幸!時間到哪裡去了?」

我想了很多。我試圖尋找其中的意義。你想過嗎?切爾諾貝利給俄國人的思維模式帶來了一場大災難。有人說爆炸的不僅是反應爐,而是整個價值體系,我很同意這一點,但這樣的解釋還不夠。

我是歷史學家。我曾學習語言學,也就是語言的哲學。我們不僅用語言思考,語言也會思考我們。當我十八歲,也許更小的時候,我開始閱讀地下刊物,因而認識了沙拉莫夫和索爾仁尼琴,我才忽然明白我的童年充斥著集中營的語言。即便我是生長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中(我祖父是部長,父親是聖彼得堡大學教授),對我們這些年輕人而言,稱呼自己的父母為老大哥和老大姐8也是極為平常的事情。

「小心卑鄙的渾蛋身旁一定有個拿扁鑽的傢伙。」——我九歲時就知道這個俚語了。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講文雅的話。我們玩的遊戲、講的諺語和謎語都是從集中營裡學來的。因為集中營可不是位於遙遠禁地裡的另一個世界,集中營就在我們身邊。阿赫瑪托娃曾寫過:「一半國人被處理,一半國人在獄中。」我想這種被監禁的自覺將不可避免地對文化造成衝擊,也會衝擊社會。

我們是在一種蘇聯式的特殊信仰裡成長起來的,我們相信人是所有創造物之王,有權隨心所欲地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事情。米丘林曾說過:「我們不能等待大地之母的恩賜,我們必須向她索取。」這是在試圖教導人民去追求他們本來並不具備的物質。

我們長期受到壓迫,而現在每個人卻都開始談論上帝。在古拉格集中營,一九三七年的牢獄之災,一九四八年黨部在會議上譴責世界主義,還有赫魯曉夫執政時期拆毀古老教堂等時期,為什麼人們當時並不信奉上帝?俄國當代信仰的內涵是陰險又虛假的。他們轟炸車臣的平民住宅,消滅那些稀少又自豪的民族。這就是我們做事的唯一方法,用劍而不用言語——用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來解決問題。當我們用鏟子將灼傷的坦克駕駛員救出來時,鄰近的人們正手持蠟燭站在教堂裡,慶祝著聖誕節。

現在呢?我們要試試看,我們是否有能力重新審視過去的所有歷史,就像戰後的德國和日本一樣。我們有足夠的智識和勇氣嗎?人們很少談論這一點,只懂得談論開放市場、談論票券和支票。我們再次存活了下來,耗盡了我們所有的精力。但我們的靈魂卻被遺棄了。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為了你寫的書?為了我失眠的夜晚?如果人生只是如同火柴般短暫,這些問題也許都有答案,可用單純的宿命論來解釋,也可能有著偉大的答案。俄國人總是需要有可以相信的東西:從鐵路、青蛙(巴扎羅夫)9、拜占庭到原子。現在人們則相信開放市場。

布爾加科夫在《偽善者的奴隸》中寫道:「我的一生充滿罪惡。我是一個演員。」他意識到戲劇藝術有其罪惡的一面,因為探索他人的人生是不道德的。但或許這就像生了一場小病,使人對他人的過錯有了免疫力。切爾諾貝利是個值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的主題,可以試圖為人類的行為辯護。

這一事件的寓意也可能比想像中的簡單:你悄悄來到世上,你該在門口止步嗎,還是進入這個神奇的世界……

——亞歷山大·雷瓦爾斯奇,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