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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

我不想談起這件事。我不要。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他從那裡回來了。他去了好幾年,這就像一場噩夢。「尼娜,」他說,「還好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們可以活下去。」

他說了很多故事給我聽。村莊的中央有一個紅色的水池,鴨與鵝就在一旁繞來繞去。那些士兵都還是孩子,他們脫下上衣和鞋子,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起來!快起來!你們這些笨蛋,不然你們都會死!」

他們說:「啊,不用你擔心。」

死亡已經無處不在,卻沒有人當一回事。

在撤離的時候,一個老太太手拿畫像,跪在她老房子的門前。她說:「年輕人,我不會走的。我不會離開這裡。你可以拿走他們給我的一丁點錢。這些錢是他們拿來補償我的屋子和奶牛的。但誰會來補償我的生命呢?我的人生是黑暗的。我在戰爭中失去了兩個兒子,他們就埋在這個小墳墓裡。你說現在是戰爭時期,這是戰爭嗎?白雲在天空飄著,蘋果花也開得茂盛。沒人攻擊我們,也沒人開槍。只有我們住在這裡。這是戰爭嗎?」

負責撤離人民的上校當時在場,還有地方黨部的委員和當地的官員,但沒人可以回答她的問題。沒人知道這是一場戰爭,一場名為切爾諾貝利的戰爭。

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用心去理解他,我們對彼此有著更深的感受。我們都瞭解對方,也同樣感到寂寞。這種寂寞啊……

他知道自己會死。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向自己保證要憑著愛與善意活下去。我身兼兩份工作,只領一份薪水,加上他的補償金是不夠的。他說:「我們把車賣了吧。車也不新了,但還可以賣點錢。這樣你在家裡的時間才會多一點,我才能多看看你。」

他會邀請朋友前來。他的父母也來我們家住了一段時日。他似乎懂了些什麼。在那裡的日子裡,他對人生有了不同的體會,他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尼娜,」他說,「還好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們可以活下去。」

我會問他:「你想念我們嗎?你在那裡都想些什麼?」

「我看到一個孩子——他是在爆炸後兩個月出生的。他被取名叫安東,但是大家都叫他原子人。」

「你認為……」

「你會為那裡的所有東西都感到難過,就連蒼蠅和鴿子也不例外。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蒼蠅和蜜蜂應該飛,蟑螂應該在地上爬,這樣才對。你會連蟑螂都捨不得打。」

「你……」

「孩子們畫著切爾諾貝利的塗鴉。畫裡的樹是上下顛倒的。河裡的水不是紅色就是黃色。他們畫著畫著就哭了。」

我到底想要弄清楚……什麼呢?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了。(她露出了微笑)他的一位朋友向我求婚。這位朋友很久以前就喜歡我了,從學生時代開始。然後他娶了我的另外一位朋友,之後兩人離婚了。他向我保證:「你會過著皇后般的生活。」

這位朋友擁有一家商店,在市內有公寓,還有一棟別墅。我反覆思考了很久。有一天他喝醉了來找我:「你就是忘不了你的英雄,是嗎?他去了切爾諾貝利,但是我拒絕了。所以我還活著,而他只是個回憶。」

哈哈。我將他攆出了門,當場趕了出去!有時候我會有奇怪的想法,我會覺得是切爾諾貝利幫助了我,強迫我思考,拓展了我的心靈。

有些事我丈夫對我說了又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漫天的灰塵,田里的牽引機,拿著乾草叉的女人們,還有嘀嗒響的輻射劑量計,這一切都被圍在鐵絲網之後。隔離區杳無人煙,時間卻不曾停止。每一天都感覺很長,像是童年時光一樣。

演藝人員到場慰問他們,詩人對著他們讀詩,阿拉·普加喬娃在田野裡開起了演唱會。「如果你們睡不著的話,年輕人,我可以整晚唱歌給你們聽。」她稱他們為英雄。

大家都稱他們為英雄。(她哭了)我無法毫無意義地承受這痛苦,無法從古老的格言中得到慰藉。我甚至連他獲得的勳章都沒有。勳章放在家裡,他給了我們的兒子。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尼娜·普羅霍羅芙娜·科瓦列娃,清理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