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所有人都能變得善良……經過流血事件之後,我以為誰也不希望再流血了……可是他拿起報紙讀道:「他們從俘虜營中回來了……」接著便破口罵娘。
「你怎麼啦?」
「我真想讓那些人都貼著牆站好,親手把他們斃了……」
「難道我們流的血還少嗎?你還嫌不夠?」
「我不憐憫叛徒。我們的胳膊、大腿被炸掉了,可是他們在欣賞紐約……摩天大樓……」
在那邊時,他是我的朋友……一開始我以為我們是分不開的,我不能單獨一個人。現在我希望單獨一個人……我的生路在於獨自生活。
我願意自言自語:「我恨這個人,恨他!」
「恨誰?」
「恨自己。」
我怕離開家上街,我怕接觸女人……還不如當時陣亡,那樣我們學校也可以掛上一塊紀念碑,會把我當成英雄……我們總是大談特談英雄、英雄主義,只談英雄主義。人人都想當英雄,那時我不想當。部隊已經進駐阿富汗,可我還一無所知,我覺得沒意思。當時我正在初戀……可是現在我害怕接觸女人……早晨無軌電車裡乘客擁擠,我也怕接觸到女人……我對誰也沒有表白過,我跟女人什麼也幹不成,妻子拋棄我走了……發生了這樣的事……這事發生得很奇怪……我把水壺燒化了,水壺在燃燒,我坐在那兒看它怎麼變黑……妻子下班回家:「你燒了什麼東西?」
「水壺。」
「這是第三把了……」
「我愛聞著火的味道。」
她鎖上門就走了,這是兩年前的事,從此我就怕女人,不能對她們說心裡話,對她們不能講自己的任何事。她們當時聽你講,可是以後就會責備你……
「這是一個怎樣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你整夜又在殺人。」我妻子這麼說。
我還沒有把直升機駕駛員轟炸時的狂喜告訴她,沒有把一個人站在死神旁的狂喜告訴她。
「這是一個怎樣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
她不知道我們的中尉是怎樣陣亡的。大家發現了水,就停了車:「停!大家站著不要動!」中尉喊了一聲,他指了指河溝旁一個骯髒的布包——地雷?
幾名工兵先走了過去,拿起「地雷」,「地雷」咿呀叫了起來,是個嬰兒。
怎麼辦?把他留在原地,或者把他帶走?沒有人下命令,中尉自告奮勇:「不能扔在這裡,他會餓死。我把他送到村子裡去,村子就在附近。」
我們等了一個小時,他們開車去的,來回一趟其實只要二十分鐘。
他們倆躺在地上,中尉和司機,在村莊中間,在廣場上,婦女用鋤頭把他們倆打死了……
「這是一個怎樣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你整夜在殺人。」
我們的兵負了傷,躺在地上,快要死了,他在呼喚母親,呼喚自己心愛的姑娘……旁邊躺著一個負傷的「杜赫」,他也快死了,他也在呼喚母親,呼喚自己心愛的姑娘……一會兒是在呼喚阿富汗的名字,一會兒是在呼喚俄羅斯的名字……
有時候我記不得自己的姓名、地址,記不得自己過去的一切。等到清醒過來,又開始重新生活,但是信心不足……走出家門,馬上出現了一個念頭:我是否鎖上了門?是否關閉了天然氣?剛躺下睡覺,我又站了起來:我是否上了明天早晨的鬧鐘?早晨上班,遇見鄰居:我是否對他們說了「早安」?
吉卜林寫過這樣的話:
西方是西方,東方是東方,它們無法相互理解。
只有在上帝的寶座前,它們才能重新相聚。
但,沒有東方,也沒有西方,
誕生於世界兩端的,兩個強壯的男子漢,
如果相遇,就會合而為一!
她嫁給我時說:「你從地獄裡走出來了,我會拯救你……」其實,我是從污水裡爬出來的……我現在怕接觸女人……我去阿富汗時,她們穿的是長連衣裙,我回來時,她們穿的任何衣服都很短。我不認識她們了。我求她穿長的裙子,她咯咯笑了,然後又生我的氣,以後就開始討厭我……
但,沒有東方,也沒有西方,
誕生於世界兩端的,兩個強壯的男子漢,
如果相遇,就會合而為一!
我講了些什麼啊?講我妻子的長連衣裙……那些連衣裙還掛在衣櫥裡,她沒有帶走……
我還沒有把話跟她講完。
——一位中士偵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