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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兒子留在家裡」

在我們面前,請您不要說我們是犧牲品,不要說那是一次錯誤。在我面前,請您不要說這類話,我不允許您這麼說。

我們打仗認真,作戰英勇,您有什麼權利批評我們?我單腿下跪吻過軍旗,宣過誓。既然吻了軍旗,那麼從事的事業就是神聖的,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我們熱愛祖國,我們相信祖國,不管祖國怎樣,我們都愛它。我還沒有離開那場戰爭,我還沒有從戰爭中回來……窗外排氣管砰地響了一聲,我的心一跳。一塊玻璃打碎的聲響,也讓我心跳……頭腦裡空空蕩蕩……空得嗡嗡直響……長途電話鈴一響,覺得像是自動步槍在射擊……我不允許把這一切一筆勾銷。我不能踐踏自己那些不眠之夜,自己經受過的折磨。我忘不掉在五十攝氏度的高溫裡,身上掠過的一陣寒戰……

我們坐在輸送車上,扯著嗓子唱歌。我們見了姑娘們就呼喚、挑逗,她們坐在載重汽車上,個個花容月貌,我們一路有說有笑。我們中間也有膽小鬼:「我不去……我寧肯蹲監獄也不上前線。」

「好吧,賞給你這個!」說完就拳打腳踢。我們侮辱這類人,他們甚至從部隊裡逃跑。

第一個被打死的人……他被從艙口拖出來,他說:「我想活……」話音未落就斷氣了。戰鬥之後無心觀賞美景。那一座一座山,那淡藍色的峽谷……恨不得用槍把這一切都消滅!有時又會變得安安靜靜,溫柔多情。有一個受傷的小伙子拖了很長時間才死掉,他躺著,像剛剛學會說話的嬰兒,眼睛看見什麼,就反反覆覆地叫什麼:「山……樹……鳥兒……天空……」他這樣一直重複到死。

有一位年輕的「查蘭多依」31,就是他們的民警,他說:「我死了,真主會把我帶進天堂。你會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到了軍醫院。父親到塔什干來看望我:「負傷以後,你可以留在蘇聯。」

「我的哥們兒都在那邊,我怎麼能留在蘇聯?」

他是共產黨員,但去過教堂,點過蠟燭。

「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總得把自己的信念寄托在什麼地方。為了讓你回來,我還能求誰呢?」

我身旁躺著一個小伙子。他母親從杜尚別來看他,帶來水果、白蘭地:「我想把兒子留在家裡,這事得求誰呢?」

「大媽,為了我們的健康,最好把您帶來的白蘭地給我們喝了。」

「我想把兒子留在家裡……」

我們喝光了她的白蘭地,整整一箱子。最後一天,聽說我們病房裡有人患了胃潰瘍,把他轉到醫療衛生營去了。他是個自私的傢伙,我們把他的面孔從自己的記憶中抹掉了。

對於我來說——或是黑,或是白,沒有灰,沒有任何中間顏色……

有的地方成天下雨,晴天也下雨,讓人難以置信。那些大蚊子在水面上嗡嗡叫,被太陽曬枯了的皺巴巴的山,滾燙刺人的沙……我們的士兵們遍體鱗傷地躺在沙地裡,如同躺在一條巨大的床單上,他們身上所有的男性器官都被切除了,還有張紙條,上邊寫著:你們的女人跟你們永遠生不出兒子來……

您還說——忘記?!

有人帶著日本錄音機回來了,有人在用著會發出音樂聲的打火機,有人身穿洗得舊而又舊的軍服,提著空空的手提箱。

為什麼沒有關於阿富汗的書?為什麼沒有詩?為什麼沒有我們可以唱的歌?我們打仗認真,作戰英勇。給我頒發了勳章……聽說,我們這些「阿富汗人」,不佩戴勳章也能被認出來,從眼神裡就可以認出來:「小伙子,你是從阿富汗回來的吧?」

其實我身上穿的是蘇聯大衣,腳上穿的是蘇聯皮鞋……

——一位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