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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我媽媽還給我」

女兒放學回來,說:「媽媽,誰也不相信您去過阿富汗。」

「為什麼?」

他們覺得奇怪:「誰會派你媽媽到那邊去呢?」

我還不習慣於周圍安然無事的感覺,我還在享受這種安全的氣氛。我還不習慣於沒有槍聲、不掃射的生活,我還不習慣於擰開水龍頭就可以喝一杯水,水裡沒有氯的味道。在那邊,吃大麵包有氯味,吃小麵包也有氯味,麵條、米飯、肉、水果罐頭裡都有氯味。

我不記得,在家中和女兒怎樣度過了兩年的時光。我只記得和女兒見面的情景,其餘的事在腦子裡都沒有留下印象。這裡的事與我在那邊經受的事相比,太渺小,太不為人注意,太不值得一提了。喏,買了一張新桌子,擺在廚房裡,買了一台電視機……這兒還發生過什麼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女兒在成長,當年她往阿富汗給我們部隊首長寫過信:「快把我媽媽還給我,我太想她了……」阿富汗之後,除了女兒,我對什麼事都沒有興趣了。

那邊的河流湛藍湛藍,像童話裡描寫的一般,我從來沒有想到水會是天空的顏色。殷紅的罌粟花,像我們的野菊花一樣遍地開放,罌粟花在山腳,像一堆堆燃燒著的篝火。高大的駱駝什麼也不怕,像老人一樣不動聲色地望著一切。一條毛驢拉著一車橘子去趕集,踩在反坦克地雷上被炸死了。

你真該詛咒啊,阿富汗!

阿富汗之後,我無法平靜地生活,無法像大家那樣生活。回國以後,鄰居們、女友們常常要求到家裡來做客:「瓦利婭,我們到你那兒去坐一坐。你給我們講一講那邊使用的鍋碗瓢盆都是什麼樣子的?那邊的地毯是什麼樣子的?據說各類貨物堆成了山,電視機處處可見,這是真的嗎?你帶回了什麼,或者有什麼東西可以出讓?」

從那邊運回來的棺材比錄音機多,可惜這事被人們忘記了……

你真該詛咒啊,阿富汗!

女兒越長越高,我的住房小。在那邊時他們曾經答應我:回國後,對您的一切都會有所回報。我去找執委會,他們收下了我的申請書。

「您是傷員?」

「不是,我完整地回來了。」外表無損,內心裡的損傷卻看不見。

「那您就和大家過一樣的生活吧!我們並沒有派您到那邊去。」

我排隊買糖:「從那邊什麼東西都帶回來了,到了這兒還要求得到照顧……」

六口棺材同時擺放在一起:一口是亞申科少校,一口是一位中尉,其他四口是士兵……他們被白色褥單裹著,躺在棺材裡,看不見頭顱……我從來沒有想到男子漢也能號啕大哭……我保留著幾張照片……在他們犧牲的地方,用大彈片豎立起紀念碑,上邊用石頭刻出陣亡者的姓名。「杜赫」把他們扔到山澗裡,把紀念碑打爛,填平了墳墓,不讓我們留下任何痕跡……

你真該詛咒啊,阿富汗!

我不在家的時候,女兒長大了,她在寄宿學校裡過了兩年。我回來了,女教師抱怨說:她的學習成績是三分,她已經是大姑娘了。

「媽媽,你們在那邊都幹什麼?」

「婦女在那邊幫男人們幹事。我認識一位婦女,她對一個男人說:『你會活下來。』他活下來了。『你會走路。』他果然能走路了。在這之前,這位婦女把他寫給妻子的信拿走了。那封信中寫的是:『我現在沒有腿,誰還需要我?!請你們把我忘記吧!』她對那個男人說:「你寫:『你好,親愛的妻子,親愛的阿蓮卡和阿廖什卡……』」

我怎麼去的?指揮官把我叫去的:「應該去!」我們就是被這三個字培養起來的,這已經成了習慣。一個小姑娘在轉運站,躺在光禿禿的褥墊上哭鼻子:「我家裡什麼東西都有:四居室的住房,未婚夫,疼愛我的雙親。」

「你為什麼要來?」

「他們說,這兒困難,應該來!」

我從那邊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只帶回了記憶。

你真該詛咒啊,阿富汗!

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我們的孩子還會接著打下去。女兒昨天又說:「媽媽,誰也不相信您去過阿富汗……」

——一位機要科女科長,准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