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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在哭泣

我本打算12月舉行婚禮,可是11月卻去了阿富汗。

我通知未婚夫,他笑了:「去保衛我國南部國境?」

當他確信我並非開玩笑時,說:「怎麼,難道你在這兒找不到跟你睡覺的人?」

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沒有趕上修築貝阿鐵路大幹線的工程,沒有趕上開墾荒地,現在機會來了——阿富汗!」我相信小伙子們帶回來的那些歌裡所描述的,我整天聽個沒完:

在過去的幾年裡啊,俄羅斯,

你在阿富汗的國土上,

在那裡的崇山峻嶺中,

留下自己多少兒郎……

當時我是一個只有書本知識的莫斯科小姑娘。我覺得真正的生活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那裡的男人個個身強體壯,那裡的女人個個如花似玉,那裡有種種意想不到的奇遇。當時我一心想衝出習慣了的生活……

經過三個不眠的夜晚,我到了喀布爾。海關人員還以為我是吸毒者,因為我迷迷糊糊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含著眼淚向一個人解釋:「我不是吸毒的,我就是想睡覺。」

我拖著一口沉甸甸的皮箱,裡面裝著媽媽煮的果醬,烤的餅乾,沒有一個男人肯幫忙。而且他們不是一般的男人,是軍官,年輕力壯,漂亮。獻慇勤的是一些毛孩子,把我敬若神明。我實在覺得奇怪:「誰能幫我一把嗎?」

他們用那樣一種目光瞥了我一眼……

我在轉運站又待了三個晚上。

第一天,有個准尉走來:「你想留在喀布爾,夜裡來找我……」

這是一個吃得渾身冒油的小胖子,後來姑娘們悄悄告訴我,他的外號叫「油桶」。

我在一支部隊裡當了打字員,使用的是老掉牙的軍用打字機。我的手指在頭幾個星期裡就敲出血來了,後來指甲脫落了,我就纏著紗布繼續打字。

過了大約兩個星期,有個小兵半夜來敲門:「指揮官叫你去。」

「我不去。」

「擺什麼臭架子?難道你來的時候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早晨,指揮官威脅我說,要把我派到坎大哈去。

坎大哈,坎大哈,你是個什麼鬼地方?

蒼蠅窩,「杜赫」群,噩夢一場又一場……

那幾天,我總擔心會被汽車軋死,總怕背後挨一槍……

隔壁宿舍裡住著兩個小姑娘:一個負責電氣,大家叫她「電姑娘」;另一個負責飲水化學處理,外號「漂白粉」。她倆把一切都解釋為:「這是命……」

恰好在那時,《真理報》登出了一篇特寫——《阿富汗的聖母們》。姑娘們從蘇聯來信說:那篇文章如此受人歡迎,以至於有人到軍委會去申請去阿富汗。

可是我們每次從士兵身邊走過時,都心驚肉跳。他們嬉皮笑臉地喊著:「『悶罐女郎』,你們原來都是巾幗英雄啊!你們就在床上執行國際主義義務吧……」

什麼是「悶罐女郎」?「悶罐」是一種車廂式的活動房屋,住在那裡的都是肩上扛著「大星星」的官兒,他們的軍銜都不低於少校。和他們……的女人被叫作「悶罐女郎」。

在這裡服役的娃娃兵們直言不諱地說:「如果我聽說某個姑娘到過阿富汗,那麼這個人對我來說已經完蛋了……」

我們所有的姑娘都得過肝炎、瘧疾等病……我們也同樣遭過槍擊……但是,我要是回到蘇聯後再見到這個娃娃兵,我是不敢撲到他胸前擁抱的。對他們來說,我們都是一些……或者是些古怪的女人,不能跟女人睡覺,別弄髒了自己……

「跟誰睡覺?跟自動步槍睡覺……」有人當面奚落我們。在這之後,你還能對誰微笑?……

我媽向熟人們誇口:「我女兒在阿富汗。」

我媽太幼稚了!我真想寫信告訴她:「媽媽,別提這事了,否則你會聽到人家說,您的女兒是——妓女!」

等我回國以後,經過一番反思,我也許會恢復常態,心裡暖和一些。可是現在,我的心涼了、碎了。我在這兒學會了什麼?難道在這裡能學會行善積德,或者感受到歡樂?

有些小孩跟在汽車後邊奔跑:「小姐,讓我們看一眼……」

有人把錢塞給你,這說明有人接受過。

當初我以為自己活不到回家的日子,如今我已跨過這個坎了。

在這裡,我有兩個夢交替出現,又不斷重複。

第一個夢:

我們走進一家豪華的商店。牆上掛著壁毯,各種珍寶……我們的小伙子們要把我賣掉。有人給他們送來了一袋子錢……他們在數阿幣……兩個「杜赫」把我的頭髮纏在他們的胳膊上……鬧鐘響了……我嚇醒了,還叫了一聲。我一次也沒有把各種恐怖場面的夢做完過。

第二個夢:

我們乘坐伊爾-65軍用飛機從塔什干飛往喀布爾,舷窗外出現了山巒,陽光漸漸轉暗,我們墜向無底深淵,我們被阿富汗一層厚厚的土給埋住了。我像個鼴鼠一樣扒土,怎麼也扒不到有光亮的地方……我喘不過氣來……我扒呀扒呀……

如果我自己不剎住,我的話就會講個沒完。這裡天天都會發生一些事,讓你六神無主、靈魂出殼。昨天,有個我認識的小伙子收到一封從蘇聯寄來的信,是他女朋友寫的:「我不願意跟你交往了,你的雙手直到胳膊肘都沾滿了鮮血。」他跑來找我,我能理解他。

我們人人都想家,但很少提家,這是因為迷信18。很想回家,可是我們該回到什麼地方去呢?關於這件事,大家也不提,只用一些笑話來解嘲:

「孩子們,說說你們的爸爸是什麼人。」

孩子們都把手舉了起來。

「我爸爸是醫生……」

「我爸爸是衛生技術員……」

「我爸爸在馬戲團工作……」

小沃瓦一聲不吭。

「沃瓦,你不知道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嗎?」

「過去他是飛行員,現在他在阿富汗當法西斯……」

我在家時喜歡看描寫戰爭的書,在這裡我隨身帶著大仲馬的作品,在戰場上不想看戰爭。有的姑娘去看那些被擊斃的人,回來說:「他們躺在那裡,只有腳上穿著襪子……我不想去看……我也不願意進城。」街上有那麼多一條腿的男人在跳著走路,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慣的,我就習慣不了。我本來有個理想,想當記者,可是現在不知道了,我現在很難相信什麼了。

等我回家以後,我永遠也不會再去南方。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看山,我一看見崇山峻嶺,馬上覺得有人會從那裡射擊。有一次,子彈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射來,有個姑娘跪著,一邊哭一邊祈禱……我真想知道,她在向蒼天祈求什麼?我們在這裡都有所隱瞞,誰也不會袒露自己的內心,每個人都嘗到過失望的滋味……

我一直都在哭泣,為那個早已不存在、只懂得書本知識的莫斯科小姑娘祈禱……

——一位女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