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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暗訪傳銷窩點】

我三無人員

終於等到了簽合同的這一天。

那天,我剛剛在大街上採訪了一輛寶馬車撒潑,造成交通堵塞的事件,突然就接到了總編辦公室打來的傳呼。平時,記者和總編辦公室一般沒有聯繫,如果有聯繫,就是有重大事情。我邊走向街邊的話吧,邊仔細回憶自己寫過的稿件中是否有什麼漏洞,是否被人投訴了。總編辦公室的電話總是讓人忐忑不安,這些年一直是這樣。

電話回過去後,那邊讓我回到報社簽訂合同。

我欣喜若狂,走出話吧,把門前一個空可樂罐踢出了很遠,可樂罐一路滾動著,發出巨大而空洞的聲音,引來很多觀望的腦袋。

我走向公交車站,看到迎面走來的每個人都和藹可親,我真想抱著他們每個人,在他們每個人臉上都親一口。一個女孩子看到我喜氣洋洋地走過來,神氣活現地搖晃著腦袋,急忙躲在了路邊,驚訝地望著我。我心想:我不會親你的,你別害怕。

女孩走過去了,又走來了一名巡警。巡警也在好奇地望著我。

我不好意思,竭力忍住即將噴薄而出的笑容,咬著下嘴唇,將笑容吞了回去。我一路歡歡喜喜地走著,一會兒看看天上飄蕩的白雲,一會兒看看路邊樓頂上的窗戶,沒想到突然被道牙絆了一跤。

爬起身,看到公交車來了,我一步跨了上去。

我坐上公交車,看著窗外的風景,感覺到異常愜意。此後,我就要在這座城市工作了,也許我會在這座城市工作一輩子,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兩年前,曾經有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後才追悔莫及。現在,我終於又等來了一個機會,我對自己說:好好珍惜!如果非要在這次工作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來到報社,走進總編室,領到了合同書,卻發現,我還有幾個證件沒有辦理,而沒有這些證件則是不能簽訂合同的。

這些證件包括:身份證、畢業證、戶口本、暫住證、流動人口計劃生育證、未婚證(結婚證、離婚證)。

前三個證我都有,而後三個證我都沒有見過。總編說,沒有這些證,是無法簽訂合同的。

我備感無奈。

其實,我們的一生,都生活在各種證件中。想懷孕,先要有准生證;上戶口,需要出生證;到了16歲,需要辦理身份證;結婚需要結婚證,離婚需要離婚證,殘疾人需要殘疾證;開飯店需要健康辦邊防證;想找到好工作,需要計算機等級證、普通話等級證,還有行業任職資格證;特殊行業還需要捕獵證、持槍證、開證,開車子需要駕駛證;上班要有上崗證,失業要有下崗證;出門要辦暫住證,出國要辦護照,去沿海特區要采證、砍伐證、捕魚證、執法證、珠算證;賣房需要房產證、土地證,賣肉需要工商許可證、完稅證……等到死亡了,還需要死亡證。

我要先辦理暫住證。

暫住證要在自己所住的街道辦辦理。然而,這些天,我一直住在報社,沒有一個固定的居住地址,又如何辦理?

我求教於一名來到報社工作了三年的同事,他說,暫住證隨便一個地方就能辦理,只要你出示了租房合同。而辦理後,又沒有任何用處。他的暫住證這三年來,除了簽合同,再沒有讓人看過一次。既然沒有任何用處,為什麼又要辦理?

而且,暫住證的收費標準也不一樣,一個區有一個標準。繁華區比邊遠區的收費要高。

在這位同事的指點下,我來到了當初居住的城中村辦理。那裡的收費標準是全市最低的。我找到了當初的房東,而房東卻不給我開證明,他的理由是,如果開了租房證明,他每個月就要繳納稅金。他從來沒有給任何一個人開過租房證明。

沒有辦法,我又找到了一個在城中村開店的朋友,我拿著他的營業執照,假借他的親戚的名義,終於在街道辦繳納了錢,辦好了暫住證。

然而,辦理流動人口計劃生育證,卻非常麻煩,這要求在戶籍所在地辦理,而我的戶籍,在遙遠的西北。

回 鄉

見習期滿後,我決定回家一趟,自從父親去世後,我還沒有回家過。我不知道母親和弟弟妹妹生活得怎麼樣。

我領到了見習期最後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我那一連串暗訪的工資,工資的數額讓我驚訝,那是我這兩年來拿到的最多的一筆錢,也遠遠超出了我對自己工資的預測。

拿著這些錢,我買了一部最低廉的手機,諾基亞3310,是已經被淘汰了的款式,當時的價格是780元。這款手機我現在還用著,每當我在公眾場合掏出手機的時候,總能惹來一些好奇的目光。然而,手機的功能只要有兩種就足夠了:打電話、發短信。而這款手機的這兩種功能都還能使用,我又何必更換呢?手機就像情人一樣,最初的,最有感情。

至今還能記得我買到手機的當天,就給家中打了一個電話,村口商店的老闆喊來了母親,我拿著手機對母親說:“我有手機了!”母親在電話中說:“什麼雞?”我說:“是手機。”母親責怪我說:“你不好好工作,養雞幹啥?”

剛剛買來手機的那幾天,我總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炫耀,裝模作樣地發短信或者打電話,眼睛的餘光望著別人,看別人是否在留意我的手機。可是,當別人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別人手中多了一個款式更為新穎、色彩更為艷麗的手機的時候,我就自慚形穢,趕緊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手機裝進口袋裡。

然而,這畢竟是一部手機,一部真正的手機,走在大街上,口袋裡硬硬的手機磕著我的胸腔,給我一種堅實的感覺。我昂首挺胸,意氣風發,感覺自己也是“有機一族”了。

那種幸福感和滿足感,很久都沒有經歷過了。

然後,我在超市裡瘋狂購物,我給母親買了衣服、鞋子。這些年來,母親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粗布衣裳,有些是親戚送給的舊衣服,母親的鞋子都是自己親手納的布鞋。我一定要讓母親穿上嶄新的“料子衣服”,在母親的眼中,的確良、凡立丁、滌卡就是最好的“料子”,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這些“料子”昂貴得多的衣料。我還給母親買了很多好吃的,開心果、杏仁、魚皮花生等等。這些東西母親從來沒有吃過,母親從來捨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費一分錢。

我還給妹妹和弟弟買了衣服,弟弟從小到大都穿著我穿剩的衣服。小時候,他經常哭著向母親要新衣服,母親總是說:“以後有錢了,你要幾身就買幾身。”然而,我們家總是沒錢。弟弟上初中的時候,他一位家裡條件好的同學送給了他一件穿剩的夾克,弟弟喜歡得不得了,春秋兩季,光身子穿夾克,冬天的時候,棉襖外套夾克。一直到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的時候,他還穿著這件已經失去了本色的夾克。

妹妹的衣服總是很肥大,母親經常說:“娃娃正在長身體,衣服做大點,明年後年還能穿。”然而,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妹妹的個子長得很慢,所以,她一件衣服要穿好幾年。妹妹穿著袍子一樣的衣服去上學,經常遭到那些壞男孩的欺負。那時候,妹妹經常會哭著來找我,我一見到妹妹被人欺負,就飛奔過去,將那些壞男孩打得雞飛狗跳、四處逃竄。多年後,妹妹還會回憶起這些經歷,還會流淚。

然而,我卻無法給父親買衣服了。

站在超市男裝的櫃檯前,看著那些筆挺的西裝,我多想給父親買一套,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

記憶中的父親只有一件夏裝、一件冬裝。夏裝是一件白色粗布汗衫,冬裝是一件藍色中山裝。父親再沒有穿過別的衣服,更別說西裝了。

我又來到了超市的書櫃前,看到那些精裝本的四大名著,又想起了父親。父親一生喜歡閱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沒有上過學的父親跟著村中的民辦教師學會了識字,進而能夠通讀這兩本書。在農村,這兩本書籍也是最流行的讀物。

父親一輩子不知道閱讀了多少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他說話的時候也經常引用這兩本書中的句子,他在村中被認為是“文化人”。

記得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一部書籍,我高高興興地拿著這本書讓父親閱讀,想從父親口中得到讚賞。沒想到,父親讀完後說:“比起三國和水滸差遠了。”

父親提供給我的文學標準居然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我不服氣地說:“在中國所有的作家裡,都沒有幾個人寫的書能比得上三國和水滸。”

父親說:“那你就好好努力,也寫上一部三國或者水滸。”

此後,我不敢驕傲,不敢懈怠,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所謂作品,比起三國和水滸差遠了。

我站在書櫃前,猶豫半天,最後還是決定買了精裝本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我知道,這是送給父親的最好的禮物。

這個季節,南方還是鳥語花香,而北方已經天寒地凍。

我坐的是慢車,而慢車往往人最多,因為車票便宜,慢車的車廂裡幾乎都是農民工的身影。我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站了兩天兩夜,站得渾身的骨頭都板結在了一起,站得一動就會倒下去,站得頭昏眼花,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才終於到了家鄉所在的省城車站。

然後,火車轉汽車,汽車轉三輪蹦蹦車,才終於來到了進山的簡易公路上。

那天,家鄉在下雪。妹妹和弟弟穿著臃腫的老式棉衣,袖著雙手,瑟縮著身體,站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已經等了我半天。弟弟看到我,一把搶過我背上的包裹;妹妹看著我,高興地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我們沿著山路回家,寂靜的山道上只有我們的身影,雪花落在山峰上,落在枯草上,悄然無聲。我們沿著彎曲的山道,走到了山頂上,坐在一棵柏樹下休息。那時候背著玉米面饅頭和紅薯上中學的時候,每次都會在這棵柏樹下休息一會兒,再起身接著走路。家鄉樹木極少,每座山上僅有的幾棵樹,長成了什麼樣子,這些樹的名字,很多年後,大家都能記得。

那棵柏樹下有一塊青石板,大小能夠坐下兩個人。十多年前,我上學的時候,青石板是這樣;十多年後,我從南方的繁華大都市回家路過這裡,青石板還是這樣。這塊青石板,被每一個山裡上學的孩子都坐過。每一個從山裡走出去的孩子,都會記得這塊青石板。

從山頂向山下走,天已經快要黑了,我接過了行李,自己背在肩上,弟弟走在前面,他弓背含腰,袖著雙手,像個小老頭兒。我問:“你怎麼腰彎成了這樣?”弟弟笑笑,沒說話。妹妹在後面說,弟弟現在腰彎得越來越厲害了,他初中輟學後,就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耕地拉糞,播種收割,都是彎腰的活計。後來,他在縣城蹬三輪車,現在在建築隊做小工,干的都是彎腰的體力活。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弟弟的腰身。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回到家的時候,沒有見到母親,妹妹打開院門,我走了進去。

我看到了屋簷下的圈椅,那是父親經常坐的圈椅,父親一回到家就會坐在這張圈椅裡。此刻,我彷彿看到了父親坐在圈椅裡,手中捧著書籍,仔細閱讀著,神情很陶醉。每次從田間地頭回到家中,父親放下農具,喝口水,就會坐在這張圈椅裡,認真地閱讀所能找到的書籍和報紙。

妹妹說,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一直把這張圈椅放在屋簷下。這張圈椅沒有再挪動過,也沒有人再坐過。

我從背包裡拿出精裝本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放在圈椅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回來了,我給您帶來了您最喜歡看的兩本書。

夜已經很深了,門外刮起了寒風,風呼呼作響,帶著尖利的嘯聲,像在抖動著細長的鐵絲。雪已經下了一尺多厚,遠處的山峰,近處的房屋,都是一片白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朦朦朧朧。不知道誰家的狗突然叫了兩聲,聲音低沉,像被凍住了一樣。

我問:“村子裡怎麼這麼安靜?”我小時候在村莊生活,記憶中的村莊非常熱鬧,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常常會有吆喝著去打撲克的聲音、巷道裡呼兒喚女的聲音、明亮的燈光下傳來的猜拳行令聲……而現在,村莊異常寂靜,寂靜得讓人心悸,寂靜得就像一座墳墓。

妹妹說:“村子裡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種地賺不到錢,很多土地都荒蕪了。現在村子裡只剩下老弱病殘,前幾天,根生伯‘老’(死)了,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人。”

我驚訝地問:“根生伯怎麼就會‘老’了?”

妹妹說:“是啊,他只比爸爸大一歲,萬靈伯也‘老’了,半年前‘老’的。”

我突然感到異常悲傷。根生伯和萬靈伯是父親最好的朋友。

母親還沒有回家。妹妹說,母親去了教堂。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信奉基督教了,“村子裡,信奉基督教的人很多。”

妹妹給我熱了飯菜,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吃完了飯,母親還沒有回來。妹妹說,今天是週末,母親每週的這一天都會去教堂,雷打不動。

一直到了夜晚十點,母親才回到家,與母親一同回家的,還有村中很多老太太。

母親的頭髮中夾雜著很多白髮,皺紋也比過去多了。母親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說:“我娃回來了。”母親的手上滿是老繭,像樹皮一樣粗糙,是被各種農具磨成這樣的。

同村的老太太擠進了房間,房間一下子顯得很逼仄。一些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感謝上帝,讓我娃平安到家。”另一些老太太拉著我的另一隻手說:“我娃能平安回來,這都是上帝的恩賜。”

我突然覺得這些看著我長大的嬸子們、姨娘們,變得很陌生,變得讓我無法相認。但是她們說得很真誠,她們的眼神和神情都很真誠。

我無法理解,我的這些可親可敬的長輩們,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

長輩們走了後,妹妹給炕洞裡塞了兩捆花桿,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來。我們脫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我們說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突然就會爆發出笑聲,而笑聲過後又會流下眼淚。小時候的日子太苦了,我們一直掙扎在飢餓線上,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上一頓飽飯。

母親坐在炕角,一言不發。然而,我每次轉身看母親的時候,都看到母親在悄悄抹淚。

我問母親:“您怎麼就信耶穌了?”

母親說:“耶穌好啊,耶穌能救苦救難。”

我問:“耶穌怎麼救苦救難?”

母親說:“耶穌說,受苦人死後都能進天堂,現在受點苦就沒有啥了。”

鄰村的教堂是一年前蓋起來的,神父不知道來自哪裡;但是這個神父卻有著極強的號召力,讓信基督的人越來越多。母親說,村中的老人們,都有一半信基督。

母親還向我講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爺爺得了癌症,醫生說讓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兩口子經常鬧離婚,信了基督,兩口子好好過日子了……

我想,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後,心情就會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會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氣鬱結形成的。基督教勸人行善,兩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會吵架了。

我感到欣慰的是,沒有了父親,母親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會再忍受孤獨了。

妹妹說,村中有很多鰥寡老人,兒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就成為了他們的精神追求。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說到了凌晨三點才休息。我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睜開眼睛時,已經到了早晨九點多。

這是我這兩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沒有做夢,沒有任何生活壓力,也不用考慮工作的事情。我睜開眼睛,跳下炕頭,感覺自己就像一輛加滿柴油的拖拉機,一踩油門就能突突奔跑起來。

雪已經停止了,太陽出來了。太陽照在皚皚白雪上,就像殘陽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簷下開始融冰了,長長的冰溜子吊下來。幾隻麻雀出來覓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長串的“人”字。村道裡有一群孩子,戴著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賽著誰能夠在雪面上滑得更遠。

我準備好糕點和香煙,準備去看望根生伯和萬靈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話,他們都已經‘老’了,我心中一陣傷感。

根生伯和萬靈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歲。

父親和根生伯、萬靈伯是最好的朋友。他們三個人無話不談。

那些年裡,他們三個人都“扎耱條”。這種職業現在已經消失了。

扎耱條,就是把棗刺砍下來,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幹,這就是耱條。棗刺在很多地方叫荊條,雜生,一般長在溝邊埝畔,影響莊稼生長。這些耱條捆紮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賣。需要的人買回家後,把耱條一根根圈在一個“曰”字形的木框中,這就成了那些年農村人經常使用的耱。

西北苦寒,莊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莊稼收割後,需要犁地,地犁完後,還不能種莊稼,需要平整土地,這時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時候,前面有牲口拉著,後面有農夫手持韁繩控制著方向,中間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著一個孩子,或者放著一塊石頭。牲口拉著耱來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種。

“犁耬耙耱入麥秸,揚場使得左右掀,吆車能打回頭鞭。”這是對農村技術能人的概括,如果能達到這些,就是農村裡的“能行人”,就是莊稼把式。這句格言在西北農村流行了幾千年,而現在,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從我記事起,就看到父親在扎耱條。一直到我上了小學高年級,農村實行了生產責任制,父親才停止了扎耱條。從這以後,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戶,農民終於能夠吃飽飯了。

母親說過,父親整整紮了八年耱條。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得當初父親扎耱條的一些事情。母親說,每次父親回來,都會蜷縮著手臂,手指僵硬,湊到煤油燈前說:“我手上有刺,你給我挑挑。”母親問:“哪裡有刺?”父親說:“滿手都是,你看看,看到哪裡有,就挑哪裡。”母親拿出納鞋底的大號針,把那些深入肉中的刺,一個一個挑出來。挑完了刺,父親才能端起飯碗吃飯。

還有一次,父親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手臂上都是血。母親問:“這是咋了?”父親說,他在砍棗刺的時候,沒有看清楚上面有一個馬蜂窩,一群馬蜂追著他叮咬,他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夏天的時候,父親每次出去扎耱條,身上都會帶著一個鹽水瓶子,就是掛吊針後剩下的空瓶。空瓶子裡裝滿水,放在布袋裡,布袋裡再放兩個饅頭和蒸熟的紅薯,這就是父親一天的食物。北方的夏天異常炎熱,氣候乾燥,父親喝完了鹽水瓶子裡的水,就只能到處找水喝。有時候,在背陰處找到臉盆大的一窪水,就喜不自禁。西北太乾旱了,這一窪水常常能引來很多動物。狼、狐狸、兔子……還有各種各樣的昆蟲:蠍虎、螞蚱、蜘蛛……水的顏色已經變成了綠色,變成了黃色,父親將水面上的髒東西漂到一邊,用手捧起來,喝幾口。

關於父親扎耱條的所有故事,都來自於母親的講述,父親從來不提自己受過多少苦,他總是說:“過去的都是好年景。”

父親將耱條背回家後,趁著月光,將耱條放在木墩上,用斧子將耱條歪歪扭扭的根部剁掉,這樣,耱條就顯得筆直整齊。然後,他用麥秸稈擰成的繩索,將耱條捆紮在一起,每捆四四方方,數量一樣。然後,統一藏在窯洞深處。

附近有一個小鎮,每逢陰曆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有集市。每到這天凌晨,根生伯和萬靈伯就會來到我家集合,估摸時間到了,就和父親一起去趕集。他們一人拉一輛架子車,架子車上裝滿了耱條。父親的耱條上鋪著麻袋,麻袋上睡著我。我的身下壓著書包,書包裡放著鉛筆和本子。

他們賣耱條,都不會算賬,而我會算賬。

那時候,家中沒有鐘錶,只能依靠公雞報曉。家中養了一隻來航雞,很漂亮,它被當做鐘錶來用。根生伯和萬靈伯家都沒有養公雞,所以,他們每次賣耱條的時候,都要在我家集合。我記得有一次,他們來得很早,就在屋子裡的窯底抽煙,萬靈伯抽旱煙,煙味很濃,根生伯和父親抽用紙捲成的煙末,我們那裡把這種煙叫“大炮煙”。我朦朦朧朧醒來了,聽見母親說:“雞還沒叫頭遍呢。”根生伯和萬靈伯說:“讓娃再睡會兒,走的時候再叫娃。”

每次賣耱條的時候,我都會睡一路。那時候我很小,很貪睡,矇矓中聽見父親說:“躺好,要下坡了。”有時候,要上坡,父親一個人拉不上去架子車,就說把我叫醒,讓我下來。根生伯和萬靈伯說:“叫娃睡,甭叫娃。”他們幫著父親把架子車推上坡頂。

賣耱條的那個鎮子距離我們家有十幾里路,一路都是溝坡。

鎮子上賣耱條的人很少,很多的時候只有他們三個人在賣耱條。這是一個重體力活,沒有人願意做。十里八鄉的人都來買他們的耱條。那時候還是生產隊,不敢過多要價,價格差不多了就賣。這一車耱條,也賣不了多少錢。我記得有一次,父親賣完耱條回家的時候對母親說:“今天萬靈賣好了,賺了30元錢。”這30元錢讓父親激動不已。

賣了耱條,父親他們捨不得買飯吃。記得每次到了中午吃飯時間,父親就走進公社食堂裡,向廚師討要一碗熱麵湯,把帶來的冷饅頭泡在裡面,讓我吃,而他們,則吃著帶來的冷饃。那些饃,都是紅薯面和玉米面做的,很少有麥麵饃。

記憶中父親只給我花過一次錢。有一次,我站在賣西瓜的攤子面前挪不開腳步,口水直流,父親就給了老闆五分錢。老闆用刀子切了薄薄的一片遞給我,我吃得特別香甜。

父親是在以後家裡生活好了才學會識字算賬。那時候,他每天鑽進山溝中找耱條,根本沒有時間學文化。那時候在集市上,遇到有人買耱條,想買幾捆,一捆多少錢,我就馬上從書包裡拿出鉛筆本子,列出算式,進行計算。很多人都羨慕地說:“這娃這麼小就會算賬。”父親就驕傲地說:“我娃不但會算賬,還識字呢!”

那時候和以後的很多年裡,我都是父親的驕傲。

我記得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第一年,家家糧食都堆滿了房屋。父親和根生伯、萬靈伯在家中抽煙聊天。父親說:“以後再也不扎耱條了。”根生伯說:“真沒想到日子還有這一天。”

萬靈伯只是抽煙,臉上的每道皺紋裡都是笑。

此後,他們再也不扎耱條了。

父親他們三個人關係一直很好,三個人在一起從來沒有吵過架拌過嘴。誰家有事,另外兩家都會鼎力相助。多年的患難歲月,讓他們結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

根生伯家沒有孩子,後來抱養了親戚家一個女孩。女孩對根生伯夫婦非常孝順。女孩長大成人後,招了一個來自南山的青年,書面語言叫入贅。這個青年對根生伯一家也很好。

萬靈伯家是兩個女孩,最後才有了一個男孩。萬靈伯家的大女兒叫妮子,和我是同班同學,可是學習一直很差,簡單的加減乘除都不會。她上到二年級就輟學了。

小時候,我聽到父母私下裡商量,想把妮子介紹給我,讓我們定娃娃親。我堅決不同意,我覺得這麼小就“有媳婦”,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那時候,我一心一意要做又紅又專的共產主義接班人,要去解放台灣,還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我記得那時候村口的土牆上寫著這樣一副標語:“胸懷祖國,放眼全球。”而我從小就有遠大理想,要解放全人類。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要媳婦”?

而現在,父親走了,他的兩個最好的朋友也走了。

他們三個人都是癌症,都沒有活過60歲。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原因?奪走他們生命的罪魁禍首是誰?

根生伯和萬靈伯其實很早就發病了,但是他們和父親一樣,一直沒有錢看病,也一直捨不得花錢看病。那時候,一場感冒就會帶走全家一年農作物的收入,更何況這些沒來由的病。根生伯是胃癌,萬靈伯是食道癌,父親是骨肉瘤。他們有了病後,就只能等死。

我經常想,是不是當初貧困交加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體力透支,而又嚴重缺乏營養,造成了身體虧空,以後疾病就慢慢發作起來。

這些年,我常常夢見父親,每次都是在夢中哭醒。我恨我自己沒有能力,我恨我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走了,卻無法留住。母親總是安慰我說:“老天爺要收人,誰也沒有辦法。我娃甭難受。”

弟弟的傳銷瓜葛

西北農村每天兩頓飯,早晨十點左右一次,下午四點左右一次。

吃完早飯後,我一個人來到村外的墳地裡。墳地距離村口有幾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這裡。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塋都挨在一起,父親的墳頭上有兩棵小柏樹,那是弟弟從懸崖上移植到這裡的。柏樹的枝葉間掛著星星點點的白雪,荒草在寒風中抖動著,看了讓人心酸。根生伯和萬靈伯的墳頭上都插著花圈,根生伯墳頭上的花圈更新些,而萬靈伯墳頭上的花圈則只剩下了骨架。

現在,他們三個老哥們兒還在一起,互相陪伴著,應該不會孤單了吧。

又開始下雪了,狂風夾著雪粒,打在臉上,異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個人,這裡非常寂靜。天氣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我拿出了紅塔山,一根一根點燃了,一共點燃了三根,分別插在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頭上。紅塔山,那是他們眼中最好的香煙。有一次,村子裡來了一位當官的,好像是搞調研,給見到的每個農民發了一根紅塔山。根生伯捨不得抽,別在耳朵上,等到發煙的人走遠了,他從耳朵上取下香煙,翻來覆去地看著:“哎呀,這就是人家說的紅塔山?”萬靈伯叼著旱煙鍋子說:“什麼時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紅塔山,那就到共產主義社會了。”

我跪在他們的墳前,任風雪吹打著我。我知道我難得從南方回來一趟,再見到父親他們的時候,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相信,父親、根生伯、萬靈伯能夠知道我回來了,能夠看到我回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和弟弟也來了,也跪在我的身邊。他們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來了墳地,就趕過來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後我和弟弟也哭了,我們在父親的墳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幾乎昏厥。

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母親來了,母親拉起我們說:“回家吧,你爸爸知道你們現在生活得好,就放心了。你們都甭傷心。”

我們站起身來,父親墳前留下三個跪拜的雪坑。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時刻告訴自己:我和他們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我的這些同事們絕大多數都來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們小時候沒有受過像我這樣的苦難。他們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車,有屬於自己的物質幸福。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是拿著200元錢來到城市的,我是為了省錢跟在公交車的後面一路奔跑著去招聘的,我是喝著別人喝剩的礦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須努力,我必須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家庭的命運。

城市富裕家庭和農村貧窮家庭,中間的差距讓人難以想像,簡直要以光年計。30年前,當“他”的父親穿著嶄新的中山裝走進機關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的父親背著耱條走在風雪瀰漫的山路上;當“他”吃著零食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動畫片的時候,“我”餓著肚子裁剪水泥包裝袋給自己製作作業本。20年前,當“他”的父親開著私家車奔馳在城市寬敞的馬路上的時候,“我”的父親手持鋤頭在責任田里揮汗如雨;當“他”帶著女朋友在公園裡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煤油燈前刻苦攻讀。10年前,當“他”的父親站在自己家的別墅陽台上眺望遠方的時候,“我”的父親因為沒有錢交醫療費而不得不回家養病;當“他”登上飛機去異國留學的時候,“我”因為債台高築而不得不來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這30年來,“他們”家步步為營,“我們”家一無所有。這30年來,“他”享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現在,“我”要趕上“他”,要讓“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樣,這又談何容易。

然而,我沒有退路,我必須全力以赴,為了我的家庭,為了我的孩子。

也是在這次回家的時候,我聽到了弟弟深陷傳銷窩點的事情。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縣城距離家鄉幾十里山路。有一段時間,經常會有一些穿著西裝的男子和穿著套裝的女子坐弟弟的三輪車。他們看起來精神煥發,很像有錢人。男子的頭髮油光可鑒,統一梳向後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臉抹著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們的做派卻一點也不像有錢人。當時,縣城已經有了出租車,在縣城裡跑,不論多遠,都是三元錢,三輪車是一元錢。這些穿西裝的和穿套裝的不坐出租車,而坐三輪車,坐三輪車的時候還要討價:“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剛好有幾毛錢零錢。”

剛開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們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對勁。而且,他們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這些人在幹什麼,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經有一次,弟弟問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說他們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滿了疑竇:在破村子裡能搞成什麼科研?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的時候,住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那戶人家有幾間舊窯洞,窯頂已經燻黑了,用報紙裱糊著,報紙又脆又黃,上面印著“批林批孔”和“農業學大寨”的內容。為了省錢,弟弟和一個同樣蹬三輪車的人住在一面窯洞裡。這個留著小鬍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幾歲。他說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陝西安康討飯,回來後就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出生後,家裡分了責任田,父親再也沒有出去討飯,日子真的過得很安穩,身體也健康。

有一天,安康對弟弟說:“我們蹬三輪車能賺幾個錢,我一個同學在賣化妝品,一月就能賺一萬元,前幾天剛剛從香港講學回來。”弟弟問安康的同學在哪裡,安康說就在縣城裡。他也想去賣化妝品,要帶上弟弟一起去。

毫無社會經驗的弟弟動心了,就跟著安康去賣化妝品。剛開始的時候,人家還要培訓他們,給他們上課,就在那個縣城郊外的村子裡,說什麼只要你賣得好,就能一級一級向上升,從普通經理到白銀經理,再到什麼黃金經理、白金經理、鑽石經理,而鑽石經理的財富連美國總統克林頓都羨慕。弟弟和安康聽得如癡如醉,幻想著以後當了鑽石經理,也讓克林頓羨慕羨慕,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要在這個化妝品公司賣貨,還有門檻,那就是,每個人進來要先交2000元。那時候的2000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能夠買一台19寸的彩電,而彩電當時在農村還很少。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兩個人就把吃飯的家當——三輪車賣了。然後又東借西湊,總算有了2000元錢,就屁顛屁顛地給人家送過去了。安康的同學接到錢後,眉開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說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交了錢後,他們被帶到了縣城裡的一幢樓房裡,他們的行動反而受到了限制。幾個小伙子白天黑夜都跟著他們,不讓他們出門。這些小伙子逼迫他們寫出所有人的電話號碼,然後用房間裡的一個固定電話撥打出去。

這個單元房的門窗都被關死了,窗簾一天到晚都拉著,透不進一絲陽光。他們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單元房裡,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了。

到了現在,弟弟才知道進入了圈套。他們又驚又怕,食不果腹,人家克林頓才不會羨慕這種生活。

弟弟和安康想著怎麼脫身。但是,他們不能交談,他們一說話就會遭到那幾個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的同學進來了。他像個貪官一樣腆著肚子說來看望他們,臉上還掛著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領神會,兩人奔進廚房,一個拿起切菜刀,一個拿起鍋鏟,抵住“貪官”的脖子,讓他把吞下的錢吐出來。

貪官嚇壞了,沒有血色的臉上冷汗直冒。他告饒說,可以放弟弟他們走。

弟弟說:“把錢拿出來。”

貪官說:“錢已經交給了上級,我做不了主。”

弟弟說:“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頭割下來。”弟弟拿著菜刀的手一使勁,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紅印子。

貪官嚇壞了,跪在地上說:“求求你們,別殺我。”然後,他對那幾個打手說:“快讓老闆把錢退了。”

最後的結果是,一個打手出去了,拿來了4000元。弟弟把錢裝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貪官的脖子上,押著貪官來到了樓下。打手們一直跟在後面,想報復。弟弟在樓下的過道上,看到有一輛拉著竹竿的四輪拖拉機停在路邊。弟弟一刀將捆綁竹竿的繩子砍斷了,竹竿嘩啦啦地落下來,擋住了打手們的路。打手們氣急敗壞,跳著腳叫罵。弟弟把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後來,弟弟對我說,他小時候經常聽父親講“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關雲長,沒想到《三國演義》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沒有了三輪車,兩人生活無著,就在建築工地上當小工。

弟弟在敘說自己的驚險經歷時,神情平靜,就像在敘說別人的故事。我們一家人聽得膽戰心驚。

弟弟說:“如果當時真的要不到錢,我就一刀砍了他。”

母親擔憂地說:“你把人家殺了,你怎麼能活?”

弟弟說:“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塊錢,大部分錢都是借人家的,我怎麼還給人家?”

弟弟還說,安康當時也是那樣想的。

2000元錢,就讓兩個青年農民無力償還,就讓兩個青年農民動了殺機。我當時心中充滿了苦澀,也非常痛恨這些搞傳銷的。這都是一些只認錢而六親不認的人類渣滓。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萬靈伯的遺孀。

在萬靈伯家,我剛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時明。時明也是小學沒有畢業就輟學了,過早地扛起撅頭進田地,背有些駝。時明沉默寡言,總是在抽煙,總是在友好地笑著。

早在十年前,時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們家的後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兩人就起床了,生火燒水,架起豆腐包,開始做豆腐。

做豆腐的工藝非常複雜,先要泡黃豆,然後熬豆漿,接著把豆漿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過濾,將豆渣與豆漿完全分離。這時候,就到了最關鍵的點滷水。這個程序決定了豆腐的質量,也是豆腐老闆秘而不宣的絕技,一般人絕對不讓看;接著,出來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妮子家餵養了一頭高大的騾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後,時明就將騾子套進架子車裡出門了。車廂裡放著剛剛做好的豆腐。時明一路吆喝著,一路賣豆腐,翻山越嶺,風雪無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才能回來。

時明奔走在山間土路上的時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進豬槽裡。她家還餵養著幾頭豬,而豆渣正是豬的美味佳餚。她給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學。接著,她會扛著鋤頭去田地裡,家中還有十幾畝山地靠她伺弄。

十年間,這對夫妻任勞任怨、克勤克儉,終於過上了好日子。時明當時結婚的時候,家中什麼都沒有,聽母親說,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後,他們蓋起了三間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檁,惹得全村人都艷羨。

在萬靈伯家,我見到了時明,他的手又白又腫,像手中拿著兩隻大肥鵝,手背上還有凍瘡,看起來很嚇人。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時明拉著一車豆腐走村串鄉,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著冰塊一樣的豆腐,才使得雙手變成了這樣。

就在我和時明聊天的時候,姨娘偷偷進廚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湯上飄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還有綠綠的蒜苗,看起來非常誘人。可惜,我剛剛在家吃過飯了。

時明憨厚地笑著說:“吃了也再吃點。這十里八鄉,還沒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嘗嘗。”

時明的臉上帶著一個莊稼人特有的樸實和真誠,眼睛裡又閃爍著自得和驕傲。這就是他發家致富的竅門。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一個莊稼人的踏實和清明、滿足和自豪。

他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這份“工作”做到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記者工作做到最好,也就會擁有這份驕傲。

農民沒文化,但是農民很偉大。

回家的路上,看到有架子車迎面走來,架子車上套著牛,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牽著牛。牛木訥地走著,走得很緩慢,似乎很不願意。牛的後面走著一個老人,老人頭髮鬍子都白了,駕著車轅。他們在拉糞。

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生活。那時候每年放暑假寒假,我就在不停地拉糞,一車又一車地把牛圈裡攪拌著黃土的糞便拉到田地裡。我們家的田地離家都很遠,而且全是溝坡地,路很不好走。妹妹牽著牛,我駕著車轅,我們一個上午拉三架子車,下午拉三架子車。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胳膊因為長時間提著車轅,已經不能動了。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在離家十多里的糧站裡縫補麻袋,一天能賺10元錢,回家的時候,都已經很晚了。縫補麻袋,也只有靠關係才能進去做。

有一次夜晚拉糞,我還遇到了狼。那時候弟弟很小,夜晚一個人不敢在家裡待,我就把他放在架子車的車廂裡,拉著他走。那天晚上,弟弟突然說:“哥,埝畔上有個狗。”我一看,頭皮發麻,頭髮根根豎起,那分明是隻狼。夜晚的山溝裡怎麼會有狗?月光照在狼身上,狼的耳朵豎起很高,距離我們只有幾十米遠。那時候的農村很少有狼狗,都是笨狗。笨狗的耳朵耷拉下來,而狼的耳朵豎起來。我心中驚惶極了,怕極了,可是身邊還有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我不能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我悄悄跟弟弟說:“你下來,走在牛的套繩中間,也就是牛與架子車連接的兩條繩子中間,這樣,前面有牛,後面有我,狼就沒有可乘之機。”弟弟很聽話,走進了套繩中間。我從車上拿下鐵掀,鐵掀是用來將車上的糞扒下來的,現在成為了我對付狼的工具。牛也發現了狼,它呼呼地喘著粗氣,兩個犄角高高豎起。我讓妹妹抓住牛鼻繩,就是穿過牛鼻子的細繩,這樣牛就不會逃竄。妹妹的手中拿著鞭子,鞭竿有兩尺多長,這是她對付狼的工具。我悄悄對妹妹說:“把牛抓緊,往回走。”

我們慢慢地走離了地頭,狼在後面悄悄跟著。我一手架著車轅,一手抓著鐵掀。我不敢回頭看,聽媽媽說,狼很聰明,你如果不斷回頭看著它,它就知道你膽小,就會撲過來。我們走出了幾十米,狼在後面跟了幾十米。弟弟抓著牛尾巴,妹妹抓著牛鼻繩,牛也很聽話,一路都在配合著我們。我緊張極了,渾身汗水,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就這樣,我們一路膽戰心驚地走著。後來,快走到村口的時候,遇到來找我們的父母。我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妹妹和弟弟放聲大哭。狼一溜煙地跑進了莊稼地裡。

那一年,我上初二,妹妹上小學四年級,弟弟還沒有上學。

最美的母親和最帥的父親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母親在院子裡織布,村中另外兩個姨娘在紡線。現在,在南方,早就進入了機器化大生產,衣服成批量生產,每個製衣工廠的工人成千上萬,誰還會要這些土布衣服?

母親她們三個人邊幹著手中的活,邊嘮著家常,還動不動就會唱起歌來,都是在教堂裡學會的歌曲。歌聲緩慢悠長,連綿不絕,讓人聽了很憂傷。

我問母親:“織這麼多布幹什麼?”

母親說:“有的人家中困難,買不起床單被罩,教友們就織布做好後,送給他們。”

母親又說:“神父讓幫助窮苦人,有錢的出錢。咱幾家沒有錢,就織些布送過去。”姨娘們看著我,都善良地笑著。

奉獻是快樂的。我從母親和姨娘身上看到了。

母親在房簷下織布,織布機辟啪地響著;姨娘們在織布機邊紡線,紡車嗡嗡地叫著。這聲音曾經非常熟悉,讓我彷彿回到了童年。那時候,我夜晚臨睡前,總能看到母親在搖動紡車。母親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燈光照在牆壁上,顯得非常高大。母親右手搖動著紡車,左手抽動著捻子,彷彿在舞蹈一樣。經常地,我夜半醒來,還能看到母親在紡線。而天亮後,我背著書包去上學,母親扛著鋤頭去下地。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和姨娘們織布紡線,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種溫馨而古老的勞動場景。來自南方服裝廠的成衣異常便宜,春夏秋冬,款式新穎,合體漂亮。儘管有些衣服可能就是帶著各種病菌,從沿海運來的洋垃圾,但是,西北農民並不知道這些,他們只知道這些衣服很便宜,而便宜是他們選擇衣服最重要的標準。

土布衣服,被人們遺忘在歷史的深處。

紡線織布,現在也行將消逝。

然而,紡線織布的母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走進房屋,我看到了父親的照片懸掛在桌子上方。那是父親此生唯一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還是我帶著父親去省城治病的時候,父親、妹妹和我一起拍攝的。

父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當時加洗了幾張,我們兄妹三人一人一張。我一直珍藏著父親這張照片。我無論走到哪裡工作,都會帶在身上。

後來,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時候,驚歎道:“老爸真帥啊。”

父親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充滿力感。多年的體力勞動,給予了父親一副健壯的體魄。

父親確實是很帥。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戲,結束後,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母親愛戀地對父親說:“戲檯子下,只有你最好看。”還有一次,父親看戲的時候,和幾個插隊知青站在一起。那幾個從城市裡來的女知青悄悄地說:“這個大個子真英俊啊。”我問父親:“什麼是英俊?”父親笑笑沒有說話。父親的那張照片是58歲的時候拍照的。他58歲的模樣,還讓我的女朋友如此驚歎。

父親離開得太早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父親得了重病,無錢醫治,離開了我。在我生活好轉起來,想對父親盡孝的時候,卻與父親陰陽兩隔。

聽母親說,父親有過多次跳出“農門”的機會,可是,要麼他自己放棄了,要麼被人整治了。所以,他就一直當農民。而母親的這些話,又是從爺爺那裡聽到的。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印象中的爺爺很高大,卻又很精瘦。他餓得肋骨根根凸起、兩頰塌陷,在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去世了。他一生始終沒有能夠吃上一頓飽飯。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哭得很傷心。那是我今生見到的父親唯一的一次哭泣。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還沒有結婚。有一年,父親趕集的時候,看到公社門口圍了很多人,一打聽,原來是煉油廠在招工。父親回去後,就在大隊報名了。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多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父親家庭成分貧農,又老實勤懇,公社也批准了,煉油廠也錄取了。就在父親準備去當工人的時候,堂弟找到了父親,纏著要父親把這個名額讓給他。父親的堂弟上過兩天學,腦子比父親靈光得多,他早就看出了當工人後的優越地位。那時候有口號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是毛主席說的。

那時候,父親家中的弟弟妹妹都還小,掙不了工分,而掙不了工分,全家就分不到糧食。父親最後就放棄了,讓堂弟去了煉油廠上班。現在,煉油廠不叫煉油廠,叫“中石化”。中石化是中國最有錢的國有企業。父親的堂弟在中石化退休的時候,工資拿到了好幾千。

還有一次,是徵兵,那時候父親的弟弟妹妹們都能夠下地幹活,能夠當一個壯勞力使用了。父親又去應徵,順利過關。第二天就要去公社報道了,父親前一天下午去生產隊告別。隊長就說:“站好社會主義農村最後一班崗。”安排父親在打麥場站崗,查看是否有人偷麥子。每年小麥收割回來,放在打麥場,統一碾場。夜晚,把麥粒堆放成上小下大的矩形,蓋上木印,防止偷盜。偷盜蓋上了大印的小麥,是要被判刑槍斃的,誰也沒有這個膽量;但是社員們有別的辦法,一些人走進打麥場的時候,就會穿著比較大的鞋子;在麥粒還沒有蓋印的時候,他們邊幹活邊把雙腳踩在麥粒堆上,這樣,鞋子裡就會灌上一些麥粒,順著腳面滑到腳底。然後,他們踩著裝著麥粒的布鞋,忍受著硌腳的痛苦,面容上還要裝著很平靜地走回家去。回到家後,將鞋子裡的麥粒倒出來,會有半斤重,而這半斤麥粒,可以蒸兩個饅頭。

父親在站崗的時候,看到有人走路的姿勢不自然,神色也不自然。父親知道他們的鞋子裡肯定有麥粒,但是父親沒有聲張。那時候的社員都窮得叮噹響,父親不忍心當場抓住他們。這幾個社員走過去後,突然,一個幹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閃出來了,像猛獸一樣撲過去,從他們的腳下摘下鞋子,每個鞋子裡都有麥粒。

幹部舉著鞋子,像舉著一面面勝利的旗幟,義正詞嚴又歇斯底里地質問父親:“這是什麼?你是怎麼站崗的?你這樣的人能當軍人嗎?讓你給社會主義站崗,你能把美國帝國主義,把蘇聯修正主義全部放進來。多虧我抓住了你,不然,你就會顛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父親不但沒有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而成為了農村的專政對象。每逢開會的時候,父親就會和那幾個偷了麥子的人站在檯子上,作為反面教材遭受批判。

此後,父親只能老老實實在家做農民。

那一年,我們這裡的軍人都去當汽車兵。全大隊去了兩個人,一個留在了部隊裡,做汽車教員;一個轉業回來了,在一個政府部門開小車。

犁耬耙耱,紡線織布,碾盤磨盤,皮影風箱……它們貫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讓我的童年變得古樸而精彩。它們與青山綠水緊密相連,與童話夢幻息息相關,而現在,它們遠去了,它們消逝了,從我們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留任何痕跡。我們伸出手去,想挽留它們,然而手中握住的,只有冰涼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