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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暗訪黑醫窩點】

愛了,散了

很多年後,我還能感覺到,我對那座海邊城市充滿了無限懷戀。我甚至在想,等到我老了,我慵懶地坐在陽台上,亞熱帶的溫暖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在我的身上。我聽著很多年前的音樂,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我會回憶起這座海邊城市,它已經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座海邊城市有一條古老的街道,街道兩邊是一家家鱗次櫛比的服裝專賣店,街道上鋪著青石板,顯得異常古樸。街道上每隔幾十米就會有一棵棕櫚樹,闊大的葉片像扇子一樣,在遼闊碧藍的天空中緩慢搖曳。

我經常會走在這條古老的街道上。

店舖裡經常會有流行音樂流出,流淌在大街上,讓我聽得如癡如醉。那些店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些此後讓我無法忘記的流行歌曲。街道的盡頭,有一座小山峰,山峰頂上有一座小寺廟,經常會有人去那裡進香。

就是在那座寺廟門前,我遭遇了一場愛情。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現在,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現在生活可好?

她現在只生活在那些古老而憂傷的歌曲裡。我一聽到這些歌曲,就會想到她。一想起她,我就會淚流滿面。那天中午,我在那條古老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轉悠,突然一個女孩子走到了我的身邊,她輕聲問:“帥哥,到寺廟怎麼走?”

我轉過頭去,看到身邊站著一個美女。那是一個標準的南方美女,皮膚微黑,五官標緻,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鼻子略扁,嘴唇也微微上翹,顯得很倔強。這是一張標準的南方女孩子的臉龐和五官。和南方的所有女孩子一樣,她身材小巧玲瓏,像一管毛筆似的,似乎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得漫天飛舞。

南方人都把男子叫帥哥,把女子叫美女。據說有一個北方女孩剛剛來到南方,聽見別人叫她美女,她異常開心,可是,等到幾分鐘後,人家又把她身後的一位老太太也叫美女的時候,她感到極度失落。

她所問的寺廟就在這條街道盡頭的山上。我向她指點了方向後說:“如果願意,我給你當導遊。”

她顯然很開心,然後試探地問:“多少錢?”

我說:“免費為美女服務。”

那時候,我並沒有想過會和她發生什麼故事,出生在南方城市的她身材挺拔,美若天仙;而出生在北方農村的我,高大粗壯,滿臉凶相。在這樣漂亮的女孩面前,我只能自慚形穢。

我們一起向山頂上走去,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遊人稀少,間或有對對情侶迎面走過,比肩攜手,笑靨如花,讓我無比羨慕。

她說她出生在臨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上班。她大學學的是理科。我從她說話邏輯性很強、思維很縝密就能感覺到。她話語很少,而更多的時候是我在侃侃而談。我也是第一次才發現,在一個女孩子的面前,自己的口才會如此好。

那座山上有一座寺廟,還有一座道觀。她不明白寺廟和道觀的區別在哪裡。我說道教是發源於中國的宗教,至今也只有中國才有這種宗教,它的創始人是春秋時期與孔子齊名的老子;而佛教發源於印度,東漢時期傳入中國,它的創始人是古印度王子釋迦摩尼。道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而佛教供奉的是如來佛祖、十八羅漢,但是它們的供奉對像中,有一個共同的人物,這就是觀音菩薩。

她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我:“你學的是宗教系?”

我說:“我學的是中文系,中文系又名萬金油系,什麼都要知道一點。”

那天她很快樂。她說我是她遇到的一位知識最全面的人。我記得自己那天好像很賣弄,說了宗教,還說了歷史、地理,又故意說到了自己最擅長的文學。我將那些長長的外國人的名字一骨碌一骨碌地從口中說出,就像說自己家的鄰居一樣信口拈來輕鬆而隨意。她說:“你很了不起。”我曾經為她的這句話暗自驕傲了很長時間。

如今,所謂的文學只能騙騙這些單純的小女孩。曾經高居在聖殿之上的文學,現在淪落塵埃中,它的價格比白菜蘿蔔還低賤。

我們分手的時候,互換了手機號碼。

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她的短信,可是我的手機不能發送短信,只能撥打和接聽電話。我不知道她有什麼事情,慌慌張張地打過去,這一聊,又是半個小時。第二天,我的手機欠費停機了,讓我心疼了大半天。

當天晚上,我買了一張IC電話卡,找到路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呱唧呱唧地又和她聊了起來。那時候已經是北方節令中的谷雨,南方開始炎熱起來。本年度新生的第一批蚊子像山本五十六的轟炸機一樣,在樹叢中群起群落,它們看到了穿著短袖短褲的我,浩浩蕩蕩地興高采烈地殺奔過來。我邊驅趕著蚊子,邊和她打電話,陶醉在一廂情願的幸福中。我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即使蚊蟲叮咬也在所不惜。

到天亮的時候,一張50元的電話卡,被我打空了。而我的全身,早就被蚊蟲叮得斑斑點點,像麻疹一樣。

可是我很幸福。我告訴主任說:“我有女朋友了。”我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了女朋友。

那時候,每天晚上打電話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

我這場愛情其實很短命,它只持續了一個月時間,就被她的父母扼殺在搖籃中。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去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兩次。這兩次我都是一個人住在賓館裡,站在窗口,遙望著她家所在的方向,心中充滿了武大郎愛上林黛玉一樣的幽怨和哀傷。

在見面的這兩次裡,我只是和她手牽著手,走在城市郊外的山路上和大海邊。黃昏的時候,她說父母在家等著她,我就急急忙忙地打的送她回家。她的手很小很柔軟,像一隻被我握在手心的溫潤的小鳥,惹人憐愛。

那時候我一直在想著她,幻想著和她在一起的情景,甚至很無恥地幻想著和她同床共枕,儘管我知道這是非常遙遠的事情。她在我的心中非常美好,即使很多年後回想起來,她依然像聖女一樣純潔無瑕。

我第三次去她所在的城市的時候,她說她晚上要加班,我說好吧我等你下班。她說她加班要到天亮,我說我等你到天亮。她說你還是回去吧,我們兩個沒有結果的。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的父母嫌我沒有房子車子,而房子車子是這座城市的女孩子擇偶的最基本標準。

我像被灼傷了一樣痛苦。儘管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最愛她,只有我把她看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但是,在現代社會裡,僅有愛情是不夠的,還要有金錢。

我只能痛苦地放棄。

幾天後,我再打她的電話,她已經換了號碼。

我將這段愛情斬斷,丟在記憶的風中。

那座城市,我再也沒有去過,而且永遠也不會再去。

我終於明白了,錢對於愛情來說,是多麼重要。我要拚命賺錢。

小城故事多

小城市的生活很悠閒,在那條街道上,我經常能夠看到一些信步漫走的人。亞熱帶的和煦陽光打在他們的肩上,他們臉上帶著陶醉的神情。走累了,他們就會坐在街道兩邊的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是這條街道的風景,他們點綴了這條街道。

距離街道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非常寂靜的巷子,巷子裡開著有限的幾間門店:一間茶館,一間煙酒店,一家小飯店。

茶館是站長的叔叔開辦的,他姓霍,我叫他霍叔。

霍叔是一個異常豁達的人,他總是笑瞇瞇的,像一隻躺在陽光下的老貓。他從來不會生氣,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生氣。霍叔一天到晚都泡在茶館裡。茶館的門口有一棵老榕樹。老榕樹垂下長長的氣根,像珠簾一樣遮掩在茶館門口。南方的夏季異常漫長,南方的天氣非常炎熱,而濃密樹蔭下的茶館,卻顯得異常涼爽。所以,每逢黃昏時分,茶館門前的榕樹下,總會聚集一群人。

這群人基本都是本地人,年齡都和霍叔相當。他們也是茶館的常客。

這群本地人的關係盤根錯節,每條街道每條小巷都有他們熟識的人,都有他們的消息源。這間茶館是這座城市每天民間新聞的集散地。這些新聞是很難在報紙上和電視裡看到的,它異常鮮活、異常生動,它是真正的來自民間的“民生新聞”。

新聞的體裁分為消息和特稿。我很多消息稿件,也都來自於霍叔這裡。

這個記者站只有三名記者,兩名當地人,而我是外來戶。這兩名早到的記者壟斷了市委市府的所有資源。市委市府有什麼政策,他們總能從通訊員手中拿到文件和通稿。他們像防火防盜一樣防範著我,害怕我會搶奪他們的新聞資源和新聞線索。其實,我和他們的新聞取向大不相同。我喜歡采寫民間新聞。就是通常所說的社會新聞,我對他們那些乾巴巴的時政新聞稿件,一點也不感興趣。

那時候快到年末了,他們每天電話不斷,都是部門要開年度表彰會議,邀請他們參加。在表彰會上,他們一手拿紅包,一手拿通稿,胳膊上還會挎著年貨,興沖沖地滿載而歸。第二天的報紙上,就會出現部門名稱和一大堆數字。這是每年年末,各種年度總結會上最常見的現象。我沒有這樣的機遇,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社會新聞,每天泡在霍叔的茶館裡,或者浪蕩在小城的街巷,左顧右盼,打聽線索。

霍叔是我遇到的難得的好人。他從來沒有想過為難別人和傷害別人。他幾乎沒有任何嗜好,他唯一的愛好可能就是傾聽別人說話。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在一言不發地傾聽著,面容平靜,一如枯井之水,不泛任何波瀾。

霍叔偶爾還會唱起歌曲,聲如破鑼。他唱起電視劇《霍元甲》的主題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他瞇縫著眼睛,臉上寫滿了沉醉,宛如自己就是那個穿著長衫的霍元甲,也許還有那部古老電視劇中的女主角趙倩男……我聽到霍叔總是翻來覆去地唱著這一首歌曲,他也可能只會唱這一首歌曲。

霍叔沒有“趙倩男”,他獨身一輩子。

聽別人講,霍叔年輕的時候被抓壯丁,跟著部隊,從南方一直開到了東北,在大黑山被林彪的部隊包了餃子,於是就地起義,參加了解放軍。建國後,東北一些部隊開赴朝鮮,霍叔也去了,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中,被凍僵了,後來就被美軍俘虜了,關在巨濟島。後在甄別俘虜中,霍叔不願意去台灣,一定要回到祖國的懷抱。

回來後,霍叔的命運發生了變化,歷次運動中,霍叔都被審查、被批鬥,一直到了改革開放後,霍叔才得到解放,才享受到了一個正常人應該擁有的平安和寧靜。

年輕的時候,霍叔是“叛徒”,沒有人敢嫁給他;現在到了老年,貧窮孤苦,更沒有人願意嫁給他了。

霍叔的生活很單調、很落寞,只有每天晚上來到茶館的這些常客,才給霍叔單調的生活增加了一點亮色。

在這座城市裡,我認識了很多很多朋友,有些朋友直到今天還在和我聯繫。這些人,都是傳說中的底層人。而我好像只有在底層人群中,才有一種歸宿感,才會如魚得水。因為他們都心地坦誠,沒有顧慮,一根香煙就能成為好朋友。

在這座城市裡,我還認識了另外一位走南闖北的磨刀老人。這種職業現在幾近消失。在20年前,南方的街巷經常會響起“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吆喝聲,而現在,這種聲音很難聽到了。

磨刀老人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就像一個衣衫破舊但是神采奕奕的漢子。自行車儘管看起來飽經風霜,但是它結實耐磨,充滿內涵。磨刀老人每年元宵節過後,就騎著這輛自行車從廣西的老家出發了,車子後座上綁著磨刀石和開刃兒的工具。他每到一座城市,就會走到一家家飯店的門口,吆喝一聲:“老闆,磨刀來……”老闆就會拿出菜刀。這家磨完了,再去下一家。

磨刀老人一般會在一座城市停留一個星期,該磨的菜刀磨完後,老人又騎著自行車奔往下一座城市……就這樣,每年的一月到六月,老人騎著自行車,馱著磨刀工具,從廣西出發,經過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山東、遼寧,他沿著海岸線走。而等到每年的七月,老人又騎著自行車向南走,依然是走一路磨一路,而快到臘八節的時候,老人也回到了家中。

老人的生意都是老主顧,所以不擔心沒有生意。今年剛開春,老人走進這家飯店;明年的這個時候,老人還會如期而至。老人很喜歡這種候鳥一樣的生活,這20多年來,他都是這樣度過的。

磨刀老人的生活對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我無數次幻想著能夠像他一樣走遍長江南北長城內外,可惜我要工作,要養家餬口。我只能把浪跡天涯的夢想收藏起來,等到像他那樣的年齡時,再付諸行動。

不能去遙遠的地方,我可以去周邊旅遊。

距離這座城市上百里遠的地方,有一座海島。海島上有一些漁民,下海捕魚和織補漁網是他們所有的工作。我曾經用了三天三夜,沿著海岸線,圍繞著這座海島走了一圈。當地漁民說,我是第一個走遍全島的人。

在這裡,我欣賞到了絕美的不為人知的風景。

我的背包裡裝著一把一尺長的藏刀,還有一些乾糧,再有一本書籍,我就這樣行色匆匆地上路了。這把藏刀跟著我走了很多地方,現在還在我的書房裡。在我收藏的幾十把刀具中,唯獨這把藏刀讓我情有獨鍾。它是我用100元從一個藏族男人的手中買到的。

那座海島上有些地方的風景非常恐怖,是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那些地方從來沒有人去過。它們靜靜地躺在海天一角,不為人知,就這樣靜靜地走過了幾萬年,幾十萬年,任海水沖刷,雷電擊打,陽光暴曬,風暴鞭撻……

有一次,我剛剛爬上一塊巨大的礁石,突然看到,在熱帶暴烈的陽光下,無數只螃蟹,一眼望不到邊的螃蟹在劍林一樣的石叢中,慌手慌腳地爬來爬去,無數只腿腳都在亂動,無數個身體都在移動,無數雙眼睛都在轉悠。那種恐怖的景象,讓我差點眩暈過去。幾分鐘後,這些螃蟹像層層疊疊的浪濤一樣,捲進了大海裡,海岸邊只留下了白得耀眼的岩石和綠得刺眼的草叢。我想著,這些螃蟹一定有放哨的,它們一看到有人走近,就逃進大海裡。可能它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人,只要有異類走進,它們就會逃走。

我在海岸邊還見到了一人多高的仙人掌。那種向外伸張的,張牙舞爪的尖刺同樣讓人恐懼。無數株高大的仙人掌枝蔓叢生,有的上面開著黃色的小花,有的還長了巨大的仙人球,有的是從枯萎的枝杈上重新生根生長。春去春回,花開花落,它們幾萬年、幾十萬年就是這樣度過的。時間在這裡凝固了,靜止了。亙古以來的蠻荒讓這些風景一成不變,卻又令人驚悸。

我沿著海岸線一直行走著,有時候,前面是斷裂的岩石,岩石下幾十米處是波濤洶湧的江水,水面上還有露出來的礁石。我在斷崖前停住了腳步,不知道何去何從。退回去吧,也許要多走幾里幾十里路;跳過去吧,又非常危險。

後來,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最後的勝利。我先將背包扔到斷崖對面,再將衣服脫下來扔過去,然後退後十米,快速奔跑,赤條條地跳過去。我的身體呈現出一條拋物線,像石塊一樣落在了對岸。我的手指緊緊抓住對岸的岩石,拼盡全力爬了上去。我氣喘吁吁地躺在岩石上,全身累得幾乎虛脫,身體下面,就是刀砍斧鑿一樣的斷崖,風聲呼呼,濤聲拍岸。

多年後,我總會夢見自己那天跳過斷崖的情景,夢中的我沒有跳過去,像只斷線的風箏一樣掉落在了懸崖下,掉落在礁石上,無數只螃蟹爭先恐後地爬上我赤裸的身體……我大喊一聲醒過來,渾身都是汗水。

在這裡,我還見到了一處風景,非常美麗,它比我所見到的任何一張海濱風景照片都要美麗十倍以上。海水非常藍,藍得像將一片藍天融在了海水裡,藍得通明透亮,藍得讓人心醉,讓人不忍目睹。海水輕輕地拍打著沙灘,像母親拍打著即將熟睡的嬰兒,輕得連聲音都聽不到。沙灘一望無際,沙粒很細很細,掬在手中,就會從指縫漏下去。沙灘又非常純淨,沒有任何雜物,這樣的風景同樣沒有人打擾。沙灘在這裡同樣沉睡了幾萬年、幾十萬年,所以才會這樣純淨美好。遠處有一片樹林,點綴在沙灘上,讓這一切如同夢境。

今生,我再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風景。此後,我所見到的風景都有人跡存在,而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骯髒的污染。人類在大自然純美無瑕的臉上,刺砍出一道道齷齪的傷疤。世間萬物本應和平相處,而造物主又是極其公平的,人類的暴行,總有一天會遭到清算。

那時候我沒有相機,無法拍攝下這些絕美的風景。這些絕美的風景只保存在我的心中。當我老了,當我坐在陽光下回首往事的時候,它依然是絕美的。

在霍叔這裡,我還認識了歐陽叔。

歐陽叔比霍叔年輕幾歲,他一生走南闖北,到過很多地方。和沉默寡言的霍叔不同,歐陽叔談鋒甚健,見多識廣,聽說他後來還在民俗博物館上班過。和霍叔相同的是,歐陽叔也是單身。

歐陽叔的經歷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歐陽叔說,現在,南方人要找北方的歷史,只能去北方的古村落;北方人要找南方的歷史,也只能去南方的小鄉鎮。這一二十年的過度開發,已經割斷了中國5000年民族文化的紐帶。

說起北方和南方的區別,歐陽叔娓娓道來:

南方人乘船,北方人乘馬。南方水鄉河網密佈,降水豐富,船就成為了交通工具;北方草場一望無際,氣候乾旱,人們就以馬代車。曹操的83萬軍隊縱橫北方,而到了南方就不適應了。所以乘船乘馬,各有利弊。

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麵。南方高溫多雨,水田河網,遍佈其間,適宜水稻生長;北方乾旱寒冷,氣溫較低,適宜小麥生長。吃慣了大米的人,就吃不慣麵粉;吃慣了麵粉的人,也吃不慣大米。所以,南方人來到北方,北方人來到南方,首先要解決飲食習慣。

南方人普遍身材嬌小,北方人普遍身材高大。南方氣候炎熱,新陳代謝加快,脂肪無法儲存;北方氣候寒冷,生命週期長,營養積累多。赤道上的人普遍壽命不到40歲,又黑又矮;而愛斯基摩人和俄羅斯人百歲壽星很多,身材又非常高大。

南方語言繁雜,北方語言單一。南方地形複雜,戰爭較少,所以一地一方言。福建沿海就有福州話、閩南話、廈門話;廣東沿海就有潮汕話、廣州話等。北方地勢平坦,戰爭不斷,民族大融合,所以語言就被同化,很單一。看看古代的戰爭,幾乎都是在北方展開的,而南方地面發生的戰爭則相對要少很多。

南方的屋頂是尖的,北方的屋頂是平的。尖是為了更好地排水散熱,而平則是為了晾曬穀物。徽派建築、嶺南建築,都有一個尖塔;而北方窯洞,通氣孔只有小小的門窗,便於保暖。

南方人好茶,北方人好酒。南方氣候炎熱,喝茶降溫瀉火;北方氣候寒冷,喝酒增溫保暖。地處亞熱帶的廣東、福建,沒有一家白酒廠;而東北、西北則鮮有茶葉廠。

南方人精明,北方人豪爽。南方人做生意做文人居多,而北方人做武將居多。南方人不打架,好罵仗;而北方人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南方人只有在認準你後,才會和你交朋友;而北方人一見面就大呼小叫,要兩肋插刀。南方人吃飯AA制,北方人吃飯搶著付錢。

南方人騙子多,北方人搶匪多。短信詐騙,掉包計……都出在南方;兇殺案,搶劫案,大半出在北方。即使在南方發生了,也基本上是北方人幹的。

歐陽叔說,總而言之,南北方的種種差異,是由於地域原因造成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各有特色,你不能說誰就好誰就不好。

歐陽叔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可是,在說話的間歇中,他總是在費力地咳嗽著,漲得滿臉通紅。

我問他,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歐陽叔說:“沒事,很多年都是這樣。”

我突然想到歐陽叔是不是肺部有問題,力爭要帶著他去醫院看看。那天,在當地醫院拍攝了CT後,醫生表示他看不懂“片子”,讓歐陽叔去省會一家著名醫院看看。

第二天,我就帶著歐陽叔的CT片乘火車來到了省城火車站。CT片很大,不能折疊,我只能夾在腋下。

炮兵醫院

多年後,我還能記得那天橘黃色的陽光。那種柔和的陽光似乎穿過了層層迷霧,才照射在了這座城市的上空。而太陽,則像一個氫氣球,浮在空中,飄飄悠悠,沒有質感。那天,我走下火車,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穿過了每天都擁擠不堪的站前廣場。我的腋下夾著歐陽叔的CT片,肩膀上挎著一個布包,看起來就像“陳奐生上城”。

事後我才知道,那天我穿過廣場的時候,已經有無數雙眼睛盯上了我。那些躲藏在人群中的眼睛,看到了我腋下的片子,都發出金子一樣的光芒。

而我卻還渾然不知,我像一隻清晨的鳥兒,興致勃勃地扇動著翅膀,一頭撞進了他們編織已久的羅網裡。

我穿過馬路,走了幾十米遠,身後就追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的身材非常矮小,膚色黝黑,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他像鶴立雞群一樣引人注目。他睜著一雙天真爛漫的眼睛問我:“叔叔,到炮兵醫院怎麼走?”

我站住腳步,好奇地看著他說:“什麼炮兵醫院?我不知道啊。”

少年說:“炮兵醫院你都不知道?很有名的,我媽媽在那裡住院。”

少年說完後,就徑直走了。

我沒有留意,以為這個少年只是一個尋常的問路者,我繼續一個人向前走去。

我走出了30多米遠,又有一對夫妻和我擦肩而過。他們談話的聲音很響,好像是故意要讓我聽見。丈夫模樣的人說:“炮兵醫院太好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感謝。”

妻子模樣的人說:“是啊,哪裡能買到錦旗呢?”

丈夫模樣的人然後就轉過身來,用梅花鹿一樣的誠懇眼睛看著我問:“兄弟,你知道哪裡有錦旗賣?”

我搖搖頭,沒有停下腳步。

那名男子趕上幾步,在我身邊感慨地說:“哎呀,炮兵醫院的醫生太了不起了,把我多年的頑症治癒好了。”他的唾沫星噴到了我的耳邊。

我再次搖搖頭,心想,炮兵醫院治好了你的頑症,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你給我說這些幹什麼?

那對夫妻模樣的人沒有跟上來,他們走入了一個岔路口。

我繼續向前走去。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家著名醫院,是一所三甲醫院。

拐過彎,剛走了幾步,路邊的一個中年男子攔住了我,他問:“帥哥,有打火機嗎?”他的手指間夾著一根香煙。

我掏出打火機遞給他。他點燃了香煙後,看著我腋下的CT片,很關心地問:“你要看病?”

我點點頭。

中年男子非常熱情地湊近我,裝著很神秘地說:“千萬不要去前面那家醫院啊,去年我腸胃炎,花了5萬元還沒有治好。那家醫院的醫生心黑啊。”他邊說邊舉起右手,叉開五指。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像五根香腸。

我站住腳步,臉上帶著猶疑的神情。中年男子馬上不失時機地說:“你看看,大樓蓋得那麼漂亮、那麼高,錢怎麼來的?還不是盤剝我們患者的。你千萬不要去啊,去了就上當了。”

我說:“現在哪家醫院不是拿著刀子宰人?沒辦法啊。”

中年男子馬上站直身子,以一種見多識廣的口氣說:“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我就見過一家醫院,真正是全心全意為患者服務。我在前面那個醫院花了5萬元,腸胃炎沒有治療好,去了這家醫院,只花費了3000元,就徹底治癒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復發。”

我問:“哪家醫院?”

中年男子說:“炮兵醫院。”

我心中暗自發笑,去你媽的,這一路都是托兒,擺明了就是要將我拉進羅網中。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前面遇到的少年、夫妻,這裡遇到的中年男子,都是醫托。而那家炮兵醫院是什麼?毫無疑問是一家私立醫院,絕對不是炮兵部隊主辦的公立醫院。

我向前走去,中年男子還意猶未盡地跟在我的身邊,諄諄告誡我說:“我看你是一個老實人,才給你說實話,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我置之不理,繼續向前走。

又轉過一道彎,就看到了那家公立三甲醫院的大門。在距離大門幾十米的地方,我被一個中年女子攔住了。她穿著陳舊的衣裳,滿臉悲慼,愁眉不展,就像失去了阿毛的祥林嫂。

我好奇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臉好像很多天沒有洗,上面有一層油膩。她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兄弟啊,你是不是去看病?”

我點點頭。

她說:“千萬不要去這家醫院啊,這家醫院壞透了,把我的丈夫治成了半身不遂,花費了我家十幾萬元。你千萬不能去啊。”

她的臉上寫滿了真誠和善良,像一隻冬天的母羊。

我知道又遇到了一個醫托,我故意不說話,想繼續看她如何表演。

她仍舊用那種帶著哭聲的花腔女低音說:“沒有辦法,我把我丈夫從這家醫院接出來,去了另外一家醫院,花了兩千多塊錢,我丈夫能走了,能跑了,馬上就要出院了。”

我極力壓抑著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笑聲,繼續看著這個女人惟妙惟肖的表演。

女人看著我,她想著她的話已經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想著我一定會問她的,會問她那家能讓她丈夫又蹦又跳的醫院是哪家醫院,可是,我偏偏不問,我就要讓這個女人難受。

女人真的很難受,她的臉憋得通紅。她看到我沒有反應,就終於忍不住地說:“我丈夫現在在炮兵醫院,炮兵醫院最好了。”

果然又是炮兵醫院。

我沒有理她,向前走去。女人跟在身後,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後來,她看到了醫院門口站立的保安,保安的目光投向這邊,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後來,我才知道,從火車站到這家三甲醫院僅僅幾百米的路上,醫托遍佈,少說也有上百名。上百名醫托分段設防布控,每一個來自外地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會遭到他們的糾纏。醫托們都有手機,當第一站的醫托沒有搞定你,馬上就會打電話告訴下一站;下一站上來糾纏,還是沒有搞定你,又會轉告接下來的一站。他們層層設防,各司其職。你看到路邊的戀人、夫妻、散步的老人、流浪的少年、背著書包的兒童、打撲克的、蹬三輪的、背著行李趕路的、買礦泉水的、摳腳趾甲的、等人的、問路的、聊天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醫托。這條路上的醫托遠遠多於行人,而路邊的飯店、商店,也都是為醫托所開,他們的顧客,絕大多數都是醫托。

只要你走向這個方向,只要你想來到這家醫院,你就成為了魚兒。他們設置了層層漁網,你衝過了第一道,還有第二道,你衝過了第二道,後面還有更堅韌的漁網等著你。不信搞不定你!

那天,我在那家三甲醫院掛號就診,排了很長時間的隊後,才走進了內科專家的診療室。醫生在看過歐陽叔的CT片後,輕描淡寫地說:“沒有什麼異常,只是輕微肺炎。這種病情都沒有必要拍CT片,用X光透視就可以了。輕微肺炎不用打針住院,吃幾天藥物就好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拿著歐陽叔的CT片,我走出了醫院。這時候已經是中午吃飯的時間。來時太匆忙了,我連早點也沒有吃。我走進醫院旁邊的一家小飯店,叫了一盤魚香肉絲飯,將CT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看書。

不知什麼時候,我對面的座位上來了一個20多歲的年輕女子,她說:“大哥,看病啊?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說:“你看吧。”

她從紙袋裡抽出片子,煞有其事地對著陽光,很認真地看了一分鐘,突然大呼:“哎呀呀,大哥,這是誰的片子啊?”

我故意說:“我的啊。”其實,紙袋上寫著歐陽叔的名字和年齡,年輕女子看片心切,沒有看紙袋。

年輕女子說:“你的病和我弟弟的一樣啊,要趕快治療,不然後果很嚴重。”

我故意問:“會有多嚴重?”

年輕女子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說:“我弟弟去年就得了你這病,差點死了。你看你的臉,這麼黃,我弟弟當初也是這樣的臉色。”她說謊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

去他媽的,又遇到一個醫托,不知道你有沒有弟弟,如果有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我在心中惡狠狠地罵著。我身體很健康,經常鍛煉,此前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的臉色是黃的,說從臉色上看出我有病。

我繼續低頭看書,對年輕女子置之不理。飯來了,我低頭吃飯,年輕女子說什麼,我一概不答。後來,年輕女子意識到了難堪,就訕訕離去。

吃完飯後,我走向公交車站。我想去報社看看,這麼長時間沒有見面,不知道總編、主任他們怎麼樣了。我還想看看站長,還有當初在城中村居住的時候,那一幫窮哥們兒,不知道他們現在生活可好。

我走到一家商店門口,想買包香煙,突然看到左邊有一對夫妻模樣的人,打量著我,然後向我走來。就在他們距離我只有幾米遠的時候,右邊突然衝來了另一對男女。那名女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左邊的那對男女只好停住了腳步,他們的臉上帶著又惆悵又憤恨的神情。

抱著我胳膊的女子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哎呀,差點摔倒了。兄弟這是要去哪裡?”

我看著她,她的臉因為強行擠出笑容,而顯得皺紋縱橫,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隨手一指說:“去前面。”

男子看著我腋下的片子說:“去醫院?”

我點點頭。

女子馬上接口說:“我早上看到你在醫院裡,是檢查身體嗎?身體怎麼了?”她的臉上帶著關切的神情。

原來,不但醫院外有醫托,醫院裡也有很多醫托。他們遍佈門診部、掛號室、住院部……凡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有醫托出沒。他們無聲無息,卻又無孔不入,像陰謀家一樣心懷鬼胎,殺機暗藏。

我突然想,如果能夠寫一篇關於醫托的稿件,一定會有很多人關注。

將計就計

於是,我看著醫托的表演,也開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訪經歷,讓我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演員,我扮演什麼,就像什麼。我是騙子的老祖宗。

我捂著肚子,皺著眉頭,似乎疼痛難忍,又似乎有難言之隱。我從紙袋裡抽出片子,向他們指了指,又放進去,搖搖頭,擺擺手,不再理他們。

男子看著我的神態,對我抱有極大的同情。他拍著我的肩膀,悲悲慼戚地說:“兄弟啊,不要傷心,現在科技很發達,什麼病都能治癒。讓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把紙袋遞給他。

男子抽出片子,對著陽光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對女子說:“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樣?”

女子也開始裝模作樣地看,她指著片子驚訝地說:“哎呀,真是一樣的。”

男子將片子放進紙袋裡。女子安慰我說:“我爸去年也是這種病,花了很多錢,去了很多醫院都沒有治好。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郭大夫,在郭大夫那裡吃了兩個療程的藥,就什麼都好了。”

我仍舊一言不發,只是用驚喜的眼神看著女子。

女子很熱情地說:“我看看郭大夫的電話還在不在。”她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欣喜地說:“哎呀,真沒想到,郭大夫的電話我還保存著。”

男子說:“快點把郭大夫的電話告訴這位兄弟啊。”

女子說:“不行啊,沒有經過人家允許,就給電話號碼,是不文明的。我要先問問郭大夫,看看他願意不願意。”

女子撥打了電話,然後臉上帶著驚喜的神情說:“郭教授啊,你真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們全家人感激你一輩子。現在有一個病人,得了和我爸爸一樣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她在電話裡把郭大夫稱為郭教授。

女子打電話的時候,男子一直站在一邊,看著女子手中的電話,臉上帶著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隨時會從手機裡走出來。

女子將手機遞給我,悄聲說:“郭教授要和你通話。”

我接過手機,聽到郭教授說:“我不管你是誰介紹的,作為一名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天職,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過來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著你。”

郭教授的聲音渾厚緩慢,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這樣的老者,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何況,這樣醫德高尚的老者顧不得休息,在那邊等你,你怎麼能好意思不去呢?

女子拿出一張紙片,那張紙片比巴掌還小,是一張超市的發票,她顯然不是有意準備的。女子在紙片上寫了郭教授的電話,她邊寫邊查看手機儲存的號碼,她幾乎是看一下,寫一個數字,終於寫完了,將紙片交給了我。

然後,女子很欣喜地對我說:“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裡,你就有救了。”

她擔心我有所懷疑,又說:“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醫院住院,我看到了你,沒有想到又在這裡看到你。我們真是有緣分啊。”

我問:“郭教授在哪家醫院?”

女子說:“炮兵醫院。”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醫院。

我說:“怎麼走啊?”

男子很熱情地說:“我送你去吧。”

女子不高興了,她撅著嘴說:“我妹妹還在醫院裡,沒有人照顧。出來這麼長時間了,我們快點回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著女子說:“幫忙幫到底啊,你把兄弟一個人扔在這裡,成什麼樣子啊?”

女子說:“不行,讓他一個人走,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情。”

男子說:“兄弟初來乍到,不知道怎麼坐車,你怎麼沒有一點同情心?”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願意陪著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車站。

公交車站在幾十米遠的地方。一路上,男子異常關切地告訴我說:“不要抽煙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名醫生。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車站的女子則變成了一名護士,她說:“晚上睡覺要蓋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後就會發燒咳嗽,發燒咳嗽了,病情就會加重。”她似乎說得很有道理,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大象比螞蟻大,對!壓路機專門把路壓,對!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沒錯啊!

我們來到公交車站,公交站牌邊站滿了人。

在等待公交車的時候,男子一直叮嚀我患病的注意事項: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時,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強鍛煉要堅持……全都是些正確的廢話。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問我:“車上小偷很多啊,你裝了多少錢?”

我差點就要說出“我身上裝了300元”,但話到口邊又強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歎這些醫托的手段高明。他們突如其來地、裝著關心地問話,讓你輕易就說出自己裝有多少錢,他們就會知道按照什麼標準來宰你,將你的腰包掏空。

我用手掌按按內衣口袋說:“沒事,我會小心的。”

男子說:“你坐×路車,在××站下車,記住啊,別坐過了。”

公交車駛來了,這對男女將我送上了車,然後匆匆離去了。我聽見那名女子大聲說:“快點去醫院啊,我妹妹等著呢。”

這裡距離××站還有好幾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書籍繼續看,我沒有留意到什麼時候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我完全被書中的內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車行駛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到了哪裡。公交車停止了,我還在看書,突然,身邊的中年女子問我:“請問同志,這是不是××站?”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發現這就是××站。我跳下公交車,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後。

這裡已經是郊區了,道路很髒,鋪著一層浮塵和枯葉,兩邊的房屋東倒西歪,房屋前還有傾倒髒水的痕跡。道路上也有車子經過,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著沙石的大卡車,轟隆隆的聲音如同響雷,連地面都在顫抖,像坦克一樣。這裡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訥,衣衫陳舊。他們騎著自行車,騎得飛快,後座上夾著鐵鍬鐵鎬一類的勞動工具。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病歷,湊到我跟前問:“同志,你知道到這家醫院怎麼走?”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歷上印著“炮兵醫院”幾個綠色的醒目大字,我搖搖頭說:“我也是想去這家醫院,可不知道路。”

中年女子說:“我老公在這家炮兵醫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我沒有吭聲,我不知道她是醫托,還是真的患者家屬。

中年女子接著說:“這家醫院真好啊,收費便宜,醫術又高,聽說那個郭教授,還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還是什麼科學院院士。”

我呸!又是一個醫托。

當時,看著她滿臉的真誠和善良,我裝著很高興地說:“我也要去炮兵醫院,怎麼走啊?”

中年女子扭頭一看,指著十幾米開外的一棵大樹說:“我們去那邊問問。”那棵大樹下,蹲著一個抽煙的男子,樹身上靠著一輛破舊自行車。

我跟著女子來到了那棵大樹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爛爛的病歷,問這家醫院怎麼走。抽煙男子抬手說:“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這家醫院很有名。”

女子帶著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過馬路,向前走了三十米,然後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處有一幢陳舊的二層樓房,樓頂上有四個大字——“炮兵醫院”。這條巷子少有人跡。

身居僻巷,樓房破舊,行人稀少,而抽煙男子居然說“很有名”,他不是醫托又是什麼?

女子徑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後面,走到了醫院門口。我故意裝著很猶豫的樣子,女子回頭說:“快點進去啊。”我沒有理她,轉身離去。我走出了十幾米,猛然回頭,看到女子站在背後盯著我看,眼神很痛苦。她與我的眼光一碰,就馬上轉過身,推門走進那家醫院。

我向巷子外走去。

距離炮兵醫院幾十米遠的巷口,有一家小飯店。飯店老闆是一個60多歲的留著八字鬍的老男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老闆也是醫托,而這家飯店,則是醫托的聚居地,也是黑醫院的瞭望哨。這有些類似於《水滸》中水泊梁山旁邊,旱地忽律朱貴開設的小酒店,看起來工商稅務證件齊全,牛肉水酒合乎質量安全標準。他們合法經營,童叟無欺,而實際上是個黑店,專為草寇山賊通風報信。

我走進了這家飯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剛剛喝了一口,門外走進了一對老年夫妻模樣的人,手捧錦旗,向老闆打聽:“炮兵醫院怎麼走?”

老闆問:“你們問這幹什麼?”

老妻子模樣的女人說:“你不知道啊,我老伴兒被別的醫院判了死刑,想帶著他回家等死。這時候就有人介紹我們去炮兵醫院。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開了一些藥,喝了一個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樣的人流出了眼淚:“郭教授是好人哪,世界上難得有這樣的好醫生啊。”他展開錦旗讓老闆看,也裝著不經意地讓我看到了。

老闆指著巷子裡說:“你們往裡面走,就是炮兵醫院。”老夫妻模樣的男女千恩萬謝,離開了小飯店。

到了現在,你如果是患者,你還懷疑這家炮兵醫院嗎?你還懷疑郭教授嗎?

醫托運用的是連環騙術,天衣無縫,環環相扣,毫無破綻,讓你防不勝防,讓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的故事。諸葛亮還沒有指揮作戰,但是所有讀者都認為諸葛亮本事超群,神機妙算,為什麼?因為有太多的人說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個什麼世外高人水鏡先生,後是給劉備露過一手的徐庶,然後是一幫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說諸葛亮了不起。所以,諸葛亮還沒有出場,所有讀者都認為諸葛亮真的了不起。

酒托和黑醫深諳此道,他們一定熟讀了《三國演義》。他們相信輿論的宣傳力量,相信謊言重複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現在,這麼多人都說炮兵醫院好,說炮兵醫院收費低廉,說郭教授醫術高超,你如果還不相信,那你就只會是和我一樣的暗訪記者。

這麼多的醫托,像接力賽一樣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醫院裡,花費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嗎?他們的收入怎麼樣?這樣做,豈不是得不償失?

我在走進炮兵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流水線的作業方式,就是他們每天的功課,也是他們每天的工作,他們每天都要用這樣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這樣的人進入黑醫院。

而你,則是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們要靠你養活。他們是你的不孝兒女,你養活了他們,他們還要罵你是傻逼。

我走到了炮兵醫院的大門口,剛剛推開玻璃門,大廳裡立刻就迎來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著潔白如雪的護士服,明眸皓齒,一笑還有兩個酒窩。面對這樣美麗熱情的白衣天使,你捨得再推門走出去嗎?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讓你的骨頭變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樣的聲調問你:“我能幫您什麼?”

你在別的醫院見到過這樣漂亮又謙卑的白衣天使嗎?沒有。現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從走進這扇玻璃門,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兒了。你的意識已經被他們完全控制。他們要你做什麼,你就只能做什麼。

我環顧四周,看到這家醫院的一層只有幾個房間,一間房間的窗口寫著劃價收費,一間寫著藥房。一個燙著卷髮的女子透過劃價收費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不知道在忙什麼。兩個穿著白大褂和牛仔褲的年輕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藥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對夫妻手中。這對夫妻衣裳破舊,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來自偏遠的農村。妻子的手中拿著一個塑料編織袋,中藥將塑料編織袋撐得鼓鼓囊囊的。

我看著編織袋想,這一編織袋中藥,少說也有上萬元。

藥房的旁邊是“專家室”,房門半開著,我看不到裡面的人。

白衣天使將我引進了“專家室”,對桌子後坐著的一位男子說:“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郭教授正在看著一頁病歷,臉色平靜。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將眼光落在了病歷上,看起來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專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學問,有學問的人才會高傲。

白衣天使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邊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計有七八十歲,有限的頭髮全部花白,整齊地向後梳去,頭髮間露出了頭皮。郭教授非常乾淨,衣服整整齊齊,一塵不染。他的皮膚一看就是長期沒有遭到太陽暴曬的皮膚,儘管手背上、臉頰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膚看起來還有些緊湊,也有些蒼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從容,很符合影視劇中老中醫的形象,也很符合電視醫藥廣告中的那些老中醫的形象。而中醫又是越老越值錢,越老,表示醫術越高明。

郭教授依然對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說:“是一個女子介紹我過來的,她說……”

郭教授打斷我的話說:“我不管你是誰介紹的,但是,作為一名醫生來說,我會認真對待每一位病人。”

郭教授說完話後,這才轉過身來,親切地問:“你哪裡不舒服?”

我趕快配合著他咳嗽了兩聲,將手中的CT片子交給他。他照樣沒有看紙袋上的文字,取出一個鑷子,很內行地夾出了片子,然後拉亮電棒,對著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學家對著顯微鏡觀察細菌一樣。

我又咳嗽了兩聲。

郭教授似乎是很隨意地問:“你從哪裡來?”

我說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穩又有些悲傷地對著我說:“我不能不告訴你,你這是肺癌。本來不能告訴你的,但是出於人道主義,我不能不告訴你。”

我故意做出驚慌的樣子,我說:“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郭教授抿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慢悠悠地說:“不過,只要你按時吃藥,藥會在體內消滅癌細胞的。”

我問:“什麼藥?”

郭教授說:“目前,西醫對癌症無能為力,只有中醫才能對癌症起作用。我給你開些中藥吧。”

我露出滿臉悲慼,沉吟不語。

郭教授問:“你帶了多少錢?”

我支支吾吾地說:“錢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親戚家取錢。他在這裡做生意。”

郭教授不再問什麼了,他大筆一揮,在一張白紙(不是病歷)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邊寫邊說:“你家在外地,來一趟不容易,我先給你開一個療程的藥吧。吃完後,你再來,我再檢查一下。這樣可以節省車費。”他似乎是在替我著想。

郭教授把那張白紙給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跡不認識,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樣——他給我開了30天的中藥。

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把這些中藥名字寫在一張白紙上,而不寫在病歷上?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郭教授喊來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帶著我去劃價收費的窗口。那個頭髮燙成雞窩的女人在計算器上點點戳戳,然後說:“13950元。”

我愣了一下,輕聲說:“我沒有這麼多錢。”我沒有想到這個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雞窩頭問:“你有多少錢?”

我飛快地在心中計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這可怎麼辦?

雞窩頭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我。他們的眼光再也沒有剛才那樣的溫柔可親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間裡盯著我。房間幽暗,大廳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鷹一樣猙獰恐怖。他說:“你剛才不是說有親戚嗎?給你親戚打電話。”

我哪裡有什麼做生意的親戚!我暗暗叫苦,思索著怎麼脫身。我斜眼看到,藥房裡的那兩個穿著牛仔褲的男子推開門走出來了。

我向兩邊看看,看到牆邊靠著一個掃把。我裝著害怕的樣子,退到了掃把邊,心想如果發生了衝突,我先把掃把抓在手中進行反擊。

雞窩頭站起身來,繼續問我:“你有多少錢?”

我說:“我只有不到100元。”

雞窩頭還沒有說話,郭教授喊道:“沒有錢你來看什麼病!”他走出“專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著脖子看著我:“給你親戚打電話。”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來,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電話,我不敢打。”我頭腦飛快地運轉著,突然想出了一個計策。

兩名穿牛仔褲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們用惡狼一樣的眼光盯著我。他們再也不是穿著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藥師了,而是兩個街頭混混。

一個年齡稍大的混混說:“有什麼不敢打的?現在馬上打,給老子送錢來。”

我裝著很難為情地說:“我二表哥脾氣不好,他剛剛從監獄出來,殺了人……”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換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聰明地說:“吹什麼牛?殺了人早就槍斃了,還能放出來?”

我聽到這句話,立即判斷出這是一個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的混混。這樣的混混屬於那種既無知又膽怯的小角色。我馬上鎮靜下來,慢悠悠地說:“我二表哥在這裡名氣太大了,前年帶著幾個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還把老闆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100萬,把他保釋出來了。他現在還經常打架,身上帶著刀子,動不動就放人家的血。”

兩個混混顯然都害怕了。他們向後退了一步,小混混還不服氣地說:“你騙誰呀?你有這樣一個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看著他,目光很平穩,一字一頓地說:“他外號叫鎮西關,還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小混混啞口無言,大混混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尷尬的神情。我知道他們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誰願意整天被關在這裡?誰願意學難懂的中醫知識?既然他們不是道上的朋友,就肯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們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否有鎮西關、豹子一類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隨口說,可以說鎮西關,也可以說鎮關西;既可以說豹子,也可以說蚊子,反正他們不會知道。

雞窩頭走過來,她的態度平和了很多,她笑著說:“你讓我們忙活了這麼久,總得買點藥啊。再說,這些藥對你的病是很有效的。”

我本來可以不買藥。我想現在我即使不買藥,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因為我有一個殺了商店老闆的表哥罩著。哪個開店的能不怕這種殺過商店老闆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會給患者開些什麼藥,就決定買一點。我說:“我只有80多元錢。”中午吃飯和剛才買扎啤的時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錢,裝在外衣口袋裡,而另外的兩張百元大鈔,裝在內衣口袋裡。

郭教授在一邊說:“那就先買80元錢的藥吧,等你喝完了,再來買啊。”郭教授說完後,就走進“專家室”裡。

我一直很擔心他們會對我搜身,還好,他們沒有搜查。雞窩頭的頭又縮了回去,兩個牛仔褲走進了藥房。

大廳裡暫時沒有人,也沒有人留意我。我看到牆角有向上的樓梯,輕悄悄地跑過去,三步兩步地順著樓梯爬上二樓。二樓空無一人,僅有的兩間房屋門窗緊閉,一間的門上寫著“美容整形”,另一間的門上寫著“不孕不育”。這是兩個最容易騙人,也是傻子們最熱衷於上當受騙的兩個行業。騙子們拿著修腳刀,在你的臉上刻刻劃劃,然後說你比原來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來就沒有定論,你認為自己還不如原來漂亮,他說你就是比原來漂亮。騙子們讓你們夫妻吃一大堆中藥。你質問他為什麼吃了那麼多的中藥還沒有懷孕,他說療效還沒有顯示,還需要繼續吃藥。最後你自己沒有錢了,就會停藥。他說你既然停藥了,當然就沒有效果了。

二樓空無一人,當然沒有病床,也沒有那個妻子來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沒有那對送錦旗的老夫妻。他們都出去繼續騙人了。

我趴在一間房屋的窗口,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大混混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後,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幹什麼?”

我轉過身來,平靜地說:“我找廁所。”

大混混沒好氣地說:“廁所在一樓,跑上來幹什麼?”

在炮兵醫院裡,我給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藥。

推開玻璃門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時候。我看到兩個男子正從巷口走進來,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們衣服陳舊,東張西望,一看就是剛剛從農村來的。

父親模樣的人問我:“請問師傅,炮兵醫院在哪裡?”

我悄悄說:“快點離開。”

他瞪著不解的眼睛看著我,嘴裡嘟囔著:“我為什麼要離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沒招你沒惹你,我為什麼要離開?”

他簡直愚鈍得讓人氣憤。

飯店老闆看到我們在說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對父子倆說:“我認識炮兵醫院,我帶你們去。”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圍再沒有可疑的人,也沒有醫托。我對這對父子說:“別去那家醫院,我帶你們去一家好醫院,保證治好你的病。”

父親模樣的人後退兩步,捂緊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搶走似的。他冷冷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是幹什麼的?”

他說完後,就跟著飯店老闆走了,他的兒子也跟著走了。

望著這對父子離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搖頭。

我回到了報社,先拜訪總編。總編很熱情地起身倒水,然後從一盒剛拆開的香煙中抽出一根遞給我,又將剩下的香煙全部裝進了我的口袋裡。

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怎麼行?”

他笑著說:“我知道你抽煙。”

我給總編說了遭遇醫托的情形。總編很感興趣,他說:“打進去,把醫托和醫院所有的騙人伎倆都揭露出來。”

從總編辦公室出來,我來到報社附近一家公立醫院的藥房門口,拿出炮兵醫院的那一小包中藥讓他們鑒定。

幾分鐘後,藥劑師說:“這些是沒有任何藥理作用的樹皮草根。”

回到小城後,我把CT片交給了歐陽叔,告訴他只是輕微肺炎,以後注意點飲食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了傳銷團伙經常說的一句話,要善於總結,總結了才能進步。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開始總結。我仔細回想和醫托交往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人。我深深感到醫托的每一個步驟都設計精妙,環環相扣,讓人不會起疑心,讓人即使起了疑心,也會在隨後的不斷被灌輸中漸漸消除疑心。這些環節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人;他們中,總有讓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懷疑他們是醫托,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醫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少年是第一個關口。人們平時總是說,孩子不會說謊,孩子的話最真實。孩子沒有給你推薦炮兵醫院,只是向你問路,只是隨口說他媽媽在那裡住院,你能夠懷疑什麼?你的頭腦中已經有了炮兵醫院這個“概念”,你相信了有這樣一家醫院,而且還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當規模和等級的大醫院。

接著,是一對要買錦旗的夫妻現身,他們照樣不介紹你去炮兵醫院,只是說買錦旗要送給炮兵醫院的醫生,他們只是向你問路,你還是不會懷疑他們是醫托的。但是,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家炮兵醫院的醫生醫術高明。

然後,是一名靠討要打火機和你搭訕的男子。這很正常啊,向你討個火點煙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現在也有,你絲毫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你給了他火,他會向你表示感激,怎麼感激呢?給你說實話。什麼“實話”?你要去的這家醫院不行,炮兵醫院行,而且還現身說法,他就有親身經歷。到這種時候,你信不信,我估計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說“三人成虎”,三個人說相同的話,聽者就會相信。

如果你屬於那20%的人,你很固執,你很執拗,你一條路走到黑,你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你撞倒南牆不回頭,那好,後來還安排了一個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滿臉悲傷,讓你深表同情。這一個“底層勞苦大眾”的人,她的話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你會天真地認為:她怎麼會騙我?她騙我對她有什麼好處?這樣的可憐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要去的這家醫院害苦了、害慘了,所以才會苦口婆心地在這裡勸說。

這樣四道關口走下來,能夠走進那座公立醫院的,就不會有多少人了。

醫托們為什麼會選擇在這條路上行騙拉客?因為鄉下人來到省城,一般都會選擇火車,火車票比汽車票便宜。鄉下人來到省城,連道路都不知道怎麼走,暈頭轉向,而暈頭轉向又是行騙“賣當”的最佳時機。有人上當,就有人“賣當”,上當就是“買當”,是需要掏錢的。騙子們不會讓你白白上當,不會那麼便宜你。

那對夫妻模樣的人為了表演逼真,他們假借妹妹在醫院生孩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一個要送我,一個要離開,讓我絲毫也不會懷疑到他們是那家醫院的醫托,讓我相信他們只是好心給我介紹這家醫院。他們不是那種捨己為人的活雷鋒,在現在這個社會,遇到活雷鋒反而讓人起疑。如果他們熱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車,我反而會懷疑他們的。

你一上公交車,那個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車了。其實她就待在公交站牌旁,她和這對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認識。她一看到這對夫妻帶著我走過來,就知道該她上場表演了。她裝著乘客坐在我的身邊,查看著我的一舉一動。這時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訪記者,如果是單獨行動,一般會在車上打電話說:“我現在去那家醫院了,你們隨後跟過來,安排行動。”如果是兩三個人在一起,也會在車上商量下一步怎麼辦。這樣就會露出馬腳,這個中年女子就會馬上通風報信。

萬幸的是,那次是我一個人暗訪。我暗訪前沒有給報社打招呼,也就沒有必要在公交車上打電話,也就沒有露出破綻。而我差點坐過了站點,這個醫托還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沒有很多年的行騙功力,是想不出這樣巧妙的問話的。

為了讓我相信她不是醫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問路,而不問路過的行人,只問樹下抽煙的男子,說明這個男子也是醫托。

她說是接丈夫出院,沒有說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說明康復了,說明這家醫院醫術高明;而住院,還說不清能不能活下來。至於她為什麼沒有陪丈夫住院,家裡農活忙,家裡餵著一群小雞,家裡還有幾個月大的孩子,隨她亂說,你都會相信。

你看到這家醫院那麼簡陋破爛,在門口猶豫了,這時候,就來了送錦旗的。你親眼看到送錦旗的人來了,你還懷疑什麼?

范偉大哥說:防不勝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