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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暗訪黑工窩點】

他鄉遇故知

來報社報到後,我被通知到會議室開會,這是報社總編們對新來的記者們的第一次培訓。我走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了我一巴掌。

我驚訝地轉過頭去,驚訝地看到身後站著的居然是主任——那個看著我吃了六碗麵條的主任,那個帶領我走進記者生涯的主任,那個教會了我暗訪,又帶著我來到南方的主任……我們擁抱在一起,淚眼矇矓。

這次,他也被錄取了,是從2000多人中選拔出來的十個人之一。

後來,他告訴我,他和我分別後,就在北方一座城市的小報裡做記者,短短的時間裡,依靠自己的能力居然做到了總編助理,然而,看到南方這家知名報紙在網上招聘,他就義無反顧地投遞了簡歷,參加了考試,也順利被錄取了。而妻子也同時參加了這座城市一家跨國公司的招聘,也如願以償了。現在,他們都來到了這裡,以後就打算在這裡安家,在這裡生活一輩子。

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全國幾十萬人從業的新聞圈子更小更小。

總編已經早早等候在會議室裡,看到我們每個人走進來,他都站起身來,點頭微笑。他的身邊還有好幾個人,他們都是報社的領導。

會議前先要做自我介紹,從他們的介紹中,我得知我是十個人中資歷最淺的人。他們中不乏全國有名望的記者,我早就聽過他們的名字,看到過他們的作品,只是無緣相見。他們中還有好幾個做到了總編級別的人,而我,只是一名發行員。

我懷疑是總編給人事部門打過招呼,才把我留下來。那麼這樣說來,總編應該非常器重我了,一定會對我另眼相看。總編講話的時候,我悄悄告訴主任說:“我和總編曾經長談了一個小時。”我的話不無炫耀。

主任說:“我也和總編長談過一個小時。”

我愕然了,問他:“什麼時間?”

“來這裡的第一天。這次招聘來的每個人,都和總編單獨交談過。”

我感到很失落。在這十個人中,我毫無驕傲的資本,我唯有付出比他們更多的努力,才能在這裡生存下去。

我們這批記者的見習期限是三個月,三個月不合格的,捲鋪蓋走人。

我們這十個人沒有分口,沒有線索,沒有題材,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幫上你,甚至辦公室裡連一台屬於自己的電腦也沒有,我們只能等到別的記者出去採訪的時候,才能使用人家的空閒電腦。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我想起了鐵血時代的斯巴達,他們的孩子出生後就放在深山老林裡,與狼蟲為伴,與蛇蠍為伍,體弱多病的被淘汰,健壯有力的生存下來。而我們,就和這些斯巴達的孩子一樣。

這家報社人才濟濟,競爭非常殘酷。

報社考察的不僅僅是你的寫作能力,還有你的團結協作精神,你的為人處世本領,你的方方面面,你的裡裡外外。要在這家報社生存下去,不僅僅要有出眾的才能,還要有優秀的品質。

我們在明處,考察的人在暗處,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視線之內。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在我通過了見習期後,才有人告訴我。我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見習期內,只有500元生活費,發表了稿件,稿費打八折;不發表稿件,就只有這500元。500元要在物價昂貴的大城市生活,幾乎不可能。

第一個月,有兩個人走了。一個是北方一家報社的副總編,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了總編這樣的級別,再受這樣的苦,實在不划算。他走的時候,還戲謔地對我們說:“有一天你們誰想離開這裡,就來北方找我,我給你們安排個主任當當。”沒有人把他的話當回事,作為總編的他都想在這家報社做一名普通記者,那家報社的主任又有什麼吸引力?

第二個離開的是一名女孩子,這名漂亮的女孩子說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冷落。每天沒有人管理,沒有人答理,你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幹什麼,要採訪什麼內容,你來上班可以,不來上班也行,你在他們的眼中就像空氣一樣,沒有人理你,沒有人和你打招呼,沒有人和你說說笑笑,你就像不存在一樣。所有人站在你的面前,眼光都越過了你的頭頂,看著遙遠的地方,你不是他們的同事,他們沒有把你當做同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在她以前的報社是頂呱呱的首席記者,那家報社在業內也有名氣,她選擇了回到原來的報社。

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這是報社給每一個人的下馬威,目的是殺殺我們這些人的傲氣。畢竟這些人都有過很高的知名度,也擔任過重要的職務。而來到這裡,就要從頭開始,從見習記者做起。

我為人一向低調、謙遜有禮,因為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再說,來到這家報社上班,是我從業以後夢寐以求的事情,現在終於如願以償,我又怎麼能不珍惜這個大好機會?我發誓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好在這家報社的每一步。我蹬過三輪車,做過保安,賣過報紙,看慣了人們的白眼冷面,這點冷落又算得了什麼?

有一天晚上,我和主任喝酒,幾元錢一瓶的二鍋頭,炒盤包菜,拍盤黃瓜,我們都有些醉意了。我說:“我一定要在這家報社留下來,脫一層皮也要留下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主任說:“我也一定要留下來。妻子來到了這裡,我要把家安在這裡。我也沒有退路了。”

喝完酒後,我們相互攙扶著,沿著人行道一直向前走,居然就走到了江邊。月亮照在江面上,波光蕩漾,江水兩岸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和高檔住宅區,我們站在江邊喊著這座城市的名字說:“我愛你。”我們看著那些燈光閃爍的大樓喊:“我要留在這裡。”

那天晚上兩個貧困的年輕人在江邊一直坐到了天亮,他們都懷揣著夢想,渴望在這座城市有自己的立錐之地,他們幻想著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然後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讓孩子出生在這座城市,讓孩子以後不再像自己這樣顛沛流離,讓孩子成為這座城市的人。

多少年後,回憶起這個江邊的夜晚,那一切都歷歷在目。

困境總會過去

報社距離我居住的那座城中村很遠,每天我要換兩次公交車,才能來到報社。暗訪假煙後,我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我決定搬離城中村,搬遷到報社附近。

然而,報社附近的房子,房租非常昂貴,遠遠超過我見習期工資的500元錢。而且,當時我囊中羞澀,怎麼辦?

我做過保安,對保安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親近感。負責我們那一層的保安是西北人,和我算是老鄉。有一次,我和他說,想搬到報社來住,不知道行不行?他說:“你夜晚就悄悄住進來,別讓別人知道就行了。”

我的全部家當只有一床被子和幾本書籍,我把這些東西裝進一個紙箱裡,帶進了報社。

此後,每當記者們寫完稿件都回家後,我就關掉燈管,在黑暗中摸索著打開紙箱,拿出被子,鋪在木條沙發上。那時候天氣已經很冷了,我在辦公室不敢打開空調,擔心會被人發現。為了驅寒,我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將廢舊報紙枕在頭下,在黑暗中遐想著以後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睡著了。

後半夜,氣溫驟降,我常常被凍醒,此後就再也睡不著了。我想著以後的生活,我用憧憬來安慰自己。我那時候還經常會想起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比小女孩幸福多了,我居住在房間裡,而小女孩只能蜷縮在大街上。

來到報社的第一個月是我生活得最艱苦的一個月,工資沒有發下來,我的生活青黃不接。我記得有一次身上只剩下幾張紙幣,一角兩角的,加起來一共只有一元錢。那天我從早晨一直餓到了午後,後來實在餓不下去了,就來到報社附近的一家蘭州拉麵館,買了一個餅子。拿著餅子走出拉麵館,經過了一家飯店,我隔著玻璃看到飯店裡靠窗戶的座位上坐著很多人,每個人的面前都有很多菜餚,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我隔著玻璃也能聞到。我想,等到有一天有了錢,我要進這個飯店,把這個飯店所有的菜餚全吃一遍。

走過飯店,就是街角,這裡行人稀少,我拿出餅子,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還沒有嘗出餅子的味道。我想起了吃人參果的二師兄。

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公文包,每天出去採訪的時候就夾著它,器宇軒昂的,把自己想像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闆。公文包裡夾著採訪本和一本書,我總是隨身帶著一本書,在公交車上、在地鐵上、在等人的時候,我就可以拿出來閱讀。

每個記者都有一個隨身攜帶的包,包裡面裝著採訪需要的物品,這樣的一個包也是判斷記者身份的一個標誌。我曾走進超市裡,想買一個能夠和我的記者身份相匹配的包,然而,站在貨架前,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那些幾十元一個的包,我感覺都很貴。

然而,作為記者,沒有隨身攜帶的包又不行。

有一天晚上,我在垃圾桶裡撿到了一個公文包,這個公文包很輕很薄,裡面只能裝幾份文件,就會被撐滿了。公文包是用帆布做的,上面有些污漬。可是就是因為有些污漬,包的主人就將它扔進了垃圾桶裡。這樣的一個公文包,在超市賣十多元一個。

我從垃圾桶裡拿出公文包,欣喜若狂,連夜洗刷乾淨,晾曬在窗台上,第二天中午,公文包晾乾了,我把採訪本和筆,還有一本雜誌放進包中,夾在腋下,興沖沖地出去採訪。這個公文包讓我感到自己的身價提高了很多。那時候的電影電視上,企業家和那些所謂的成功人士,經常腋下會夾著這樣一個公文包。

用了大概一個月後,包的拉鎖與帆布連接的地方,線縫鬆開,需要重新縫補,可是,偌大的城市,我找不到一家縫紉鋪。縫補衣服在過去叫做“縫窮”,在街邊的小店隨處可見,然而,這些年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再也難覓蹤影。那些手藝精湛的老裁縫,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樣的一個帆布包我一直用了好幾個月,每次出去採訪的時候,都要緊緊地把包夾在腋下,否則,就會有東西掉出來。每逢坐在那些高官和大款們的對面,拉開包取出筆採訪的時候,他們都會對我的這個包端詳一下,然後看著我,臉上若無其事,裝著沒有看到這個包的秘密。

距離報社幾百米遠的一條小巷裡,有一家廢品收購站。報社辦公室裡每天都有大量的報紙,每個記者發一份,他們翻翻後,就丟在一邊。我想,如果把這些報紙收集起來,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一定能夠我的飯錢。然而,我又想到,我是報社的員工,我要珍惜這張報紙,我不能把這張報紙當廢品來賣,那樣就是對報社的作踐,對自己的作踐。說句實在話,從進這家報社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我愛惜這家報社,就像愛惜自己的名譽一樣。

後來,我從一位女同事處借到了200元,終於度過了一貧如洗、窮困潦倒的日子。

實際上那時最痛苦的不是生活難以為繼,而是找不到好的題材,不能很快被報社認可。如果三個月後,你還是籍籍無名,還是默默無聞,那就要捲鋪蓋走人。到了那時候,我真的要變成“賣火柴的大男人”了。

加“黑”字的名詞都是好題材

有一天,我接到了思想家的傳呼,思想家告訴我說,火車站附近有一家職業介紹所,專門介紹黑工廠,有一個男子剛剛從黑工廠逃出來,現在就在他的房間裡,他們是老鄉。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感覺到這是一個好題材。我準備去暗訪。

我以前就做過黑工的採訪,我知道這個新聞題材的價值在哪裡。

此前,在我剛剛暗訪了乞丐群落不久,在北方那座城市裡,有一天,在那條攬工漢(南方叫打工仔)們經常找工作的路上,我見到了一個從黑磚窯裡逃出來的人。那時候,還沒有“黑磚窯”這個詞彙,這個詞彙是在山西洪洞縣的磚窯裡,一大批現代奴隸被解救後,才有了這個稱呼。

我一共見過兩個黑磚窯裡的“奴隸”,見到兩個人的時間相差五年。

現在,黑磚窯已經絕跡了。

採訪第一個黑磚窯奴隸時,是北方秋季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用我們小時候作文裡的話來說,就是“陽光燦爛,萬里無雲”。這樣的天氣通常會令人心曠神怡,會讓人感到溫暖如春,可是,那天我卻感到了刺骨一樣的寒冷和疼痛。

那條街道很髒很破,從天亮開始,這裡就聚集了無數衣衫陳舊皮膚黝黑的人,到了午後,他們就漸漸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他們就是傳說中的攬工漢,操著西部各地的各種口音,拿著打眼鑽孔粉刷牆壁篩灰和泥的各種工具,等待著需要短工的人來找他們。

那天我是去採訪他們中是否有打工被騙工錢的人。我去的時候拿著我們的報紙,我一到那裡,報紙就被一搶而光,然後我就派發名片。他們接過我的名片,嘻嘻哈哈地看著,對他們生活中出現的記者很好奇,他們大概從不會想到自己的生活與記者會有什麼聯繫。

我一個一個地詢問他們是否有過打工被騙工錢的經歷,他們或者木然地搖搖頭,或者神情驚慌地閃躲開來。一個小時過去了,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40多歲身材矮小的男子突然來到了我面前。他問:“你真的是記者?”

我說:“是的。”

他咬著牙根,腮幫子突然高高鼓起,像秋季田地裡偷食稻穀的田鼠一樣。他睜大眼睛,眼睛裡佈滿血絲,臉上的皺紋條條抖顫,神情顯得異常恐怖。他脫掉右腳的鞋子,右腳的大拇指沒有了。

“我……我打黑工,腳趾頭都……都讓人割了。”他說話突然口吃起來。一滴淚水滑過他飽經風霜的粗糙的臉,掛在下巴上,搖搖欲墜。

我小心地問:“在哪裡?”

“在山西。”

他說,就在我們見面前半年的一天,他背著行李從老家來到了火車站廣場,為了省錢,他夜晚就睡在廣場邊一家餐館的門口,天亮的時候,一個男子找到了他,問他是否找工作,他說是的。男子說,老家在蓋房子,需要幫手,一天50元,問他是否願意去。那時候一天50元是很可觀的收入,他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跟著那個男子來到了火車站旁的一家旅社裡,那裡已經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攬工漢,還有幾個面目猙獰、身體粗壯的青年,他們和帶他進來的那個男子是一夥的。他當時也沒有多想,還為一出門就能找到工作而暗自慶幸。

然後,坐火車,轉汽車,他們來到了山西洪洞縣的小山村裡,那裡四面都是光禿禿的山,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外面。村莊的外面有幾家磚窯,一群面無人色、衣衫襤褸的人在那裡幹活,磚窯周圍遊蕩著手持棍棒的打手,還有吐著血紅舌頭的狼狗。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然而,已經不能走脫了。

磚窯的打手將他所有的東西都收繳了,然後分給他一輛小推車,他要將磚胚裝進小推車裡,一車一車地推進空蕩蕩的像倉庫一樣巨大的磚窯裡。等到磚燒好了,溫度還沒有降下來,他又要將這些滾燙的磚裝進小推車裡,拉出來,碼在外面的空地上。這一推車磚塊,足有五六百斤重。

他每天天沒亮就要幹活,星星滿天的時候才能停歇,他的雙手被燒紅的磚塊燙傷了,一碰就會火燒火燎地疼痛,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他腳步稍微慢點,就會遭到打手棍棒和皮鞭的追打。他說每個人在那裡,每天都會遭到好幾次毒打,被打傷了,被打流血了,還要繼續幹活。

他們睡的是通鋪,十幾個人擁擠在一間廢棄的舊房子裡,夜晚冷風從牆縫門縫灌進來,房間裡就像冰窖一樣,他們只能依靠著擠在一起取暖。他們的伙食非常差,那些難以下嚥的東西,連豬狗都不會吃。

來到這裡後,他天天想著逃跑出去,他天天都在尋找著機會……

他來到這裡一個月後,聽說有人成功地跑出去了,這更堅定了他離開的信心。有一天夜半,他裝著上廁所,翻牆跑出了磚廠,跑出了幾十米後,被一頭惡犬發現了,那頭守候在磚窯門口的惡犬狂吠著追上來,他沒命地奔跑,還沒有跑出多遠,就被幾頭惡犬撲倒。

打手們聞聲趕到了,將嚇癱了的他拖回了磚窯,然後,所有的“奴隸”被喊醒,打手們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拳打腳踢放狗咬。最後,一名打手拿來一把大剪刀,將他右腳的大拇指生生剪斷。為了避免他流血過多而死亡,打手抓起一把塵土,塗抹在他的斷趾上……

他在對我訴說自己這些經歷的時候,由於激動和氣憤,一直口吃,每一句話都要結結巴巴地重複好幾次。他的面孔扭曲著,嘴唇哆嗦著,目眥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高,顯得異常恐怖。此後,我採訪過無數人,卻再也沒有見過一張像他這樣極度悲憤的臉。

腳趾被剪斷的第二天早晨,他一個人躺在破房裡,打手走進來,一句話不說,掄起木棍就打。木棍打在他因為消瘦而凸出的骨頭上,痛徹骨髓。他只得爬起來,腳步蹣跚地推起小推車。

多年後,當黑磚窯被披露後,有的媒體把這些人叫做“現代包身工”,然而,他們的悲慘遭遇,他們遭受的毒打虐待,遠遠超過夏衍先生所寫的《包身工》。

又過了兩個月,磚窯老闆要嫁女兒,那天很多打手跑去喝喜酒,喝醉了一大批。當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逃跑的絕佳機會,就集體逃跑。沒有喝醉的打手和狗在後面追,他們在前面跑,跑得慢的被抓回去了,而他跑到懸崖,抱著頭滾了下去,幸好沒有被摔死,終於逃了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此後,他一路乞討,回到家中,妻子看到他,幾乎不敢相認,他發誓再也不會出去打工了。可是,那些年種地收入低,還要支出孩子上學、贍養老人的費用,就又跑了出來。

此後,他只要一提起磚窯,只要一聽到別人說磚窯,他就渾身發抖、恐懼萬分。

我採寫的這篇關於黑磚窯的稿件登載在10年前的當地報紙上,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善良的人們都認為這只是一個個案,誰也沒有想到,黑磚窯在山西某個地方,居然成為了產業。直到幾年後,黑磚窯事件被曝光,震驚全國。

黑磚窯事件曝光後,我又採訪了一名被公安機關從黑磚窯中解救出來的人。

這是一名20多歲的男子,可是看起來他好像40多歲了,蒼老衰弱,極度消瘦,表情木訥,反應遲鈍,他的頭上有多處傷疤,傷疤處不長頭髮,他的兩顆門牙都掉了,臉上也帶著傷痕。

他的哥哥說,他的弟弟六年前是在上學的路上失蹤的。兒子丟失後,母親哭瞎了雙眼。全家人都認為弟弟死亡了,誰也沒有想到,六年後,一輛警車開進了村子裡,丟失多年的弟弟被公安送回來了。

我採訪的那天,還遇到了鄰村的一對母女,他們拿著一張照片,讓這個剛剛回家的人辨認,是否見過照片中的這個人。女孩子說,兩年前,他的弟弟也是在上學的路上失蹤了,他們懷疑也是被壞蛋騙到了黑磚窯裡。

黑磚窯的黑暗生活無疑給他們帶來了一生中最恐懼、最痛苦的記憶,這種恐懼和痛苦將會伴隨他們終生。這些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們生活可好,也不知道那個上學路上丟失的男孩子,是否回到了家中。

法國公司有點蒙

黑磚窯,千夫所指,陰森恐怖。而黑工廠,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天,我找到了報社領導,報告了思想家說給我的這個選題。在每天下午都要召開的編前會議上,大家認為,寫黑工廠不如寫黑中介,因為南方黑工廠的工人都是黑中介介紹過去的。這裡和北方不同,全國各地的人都湧來這裡打工,這裡的工廠從來不缺工人,而黑工廠不需要從車站等地去拉人搶人。

很多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很多剛剛來到南方的打工仔,他們都是通過職業中介尋找工作的,如果揭露出黑中介的騙術伎倆,稿件的服務性和社會反響更大。

我欣然接受。

那天我來到了火車站旁邊的一條街道上,汽車引擎聲、人們說話聲、店舖音樂聲,將這裡爆炒成了凌晨時分的森林公園。在這裡,即使面對面說話,也要用很大的聲音才能夠聽清楚。

街邊的店舖中間有一條過道,過道處放著一個黑色的音箱,音箱裡反覆播放著一家職介所的廣告,說他們是經過市工商局和勞動局批准的正規中介機構,有著十多年經營的放心職業中介。音箱旁站著一個女孩子,手持一大把傳單,我剛剛走近,她就把一張傳單塞進我手中。我一看,上面全是各種職位和薪水,還有很多跨國公司,諸如什麼微軟、諾基亞等等公司的名稱。女孩拉著我的胳膊說,她能夠幫助我找到跨國公司的工作。

我跟著女孩走進小巷,然後又走上狹窄逼仄的台階,左拐右拐,終於上到了樓頂。這間沒有任何招牌、任何標誌的房間就是女孩子所說的能夠介紹我到跨國公司去上班的職介所。

職介所裡找工作的人很多,都是一張張年輕而膽怯的面孔。職介所的牆上貼滿了各種用人信息:司機包吃住,2000元;業務員,2000~3000元,包底薪;打字員,包吃住,1500元……這些信息看起來都很誘人。但是,我在牆上沒有看到這家職介所的營業執照和收費標準,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沒有出示任何證件。

接待我的是一個瘦瘦的、長著一張南方臉孔的女孩子,身材矮小,皮膚黝黑,鼻子扁平,嘴唇微凸,卻口齒伶俐,喋喋不休。她拿出一張印刷粗糙的表格讓我填寫,上面的內容僅有姓名、年齡、民族、婚否、聯繫方式、身份證號碼,至於文化程度、家庭地址、工作經歷等等內容,一概沒有。

我填寫好了以後,女孩子就說:“交200元。”她說得理直氣壯,好像黃世仁在向楊白勞討要200元地租一樣。我給了200元錢,她給我開了一張收款收據。

此前,為了這次暗訪,我向報社申請了500元採訪經費。

女孩問:“你想找什麼工作?”

我說:“什麼工作賺錢多,我就做什麼。”

女孩從抽斗裡拿出一個軟皮筆記本,隨手翻著,而和她相隔一張桌子的我,不知道她在查看什麼,那上面記載著什麼。她看了一會兒後,似乎很慷慨大度地說:“這家公司招人,工資3000元以上,你的情況完全合適。現在只剩下最後幾個名額了。”

她從沒有問過我一句做過什麼工作,沒有問過我的學歷和專業,她連我的文化程度也不知道,居然就信口開河地說我“完全合適”。真是滑稽!

她在一張紙上寫了那個公司的地址,又告訴我怎麼乘公交車,最後還不忘說一句:“這個好機會我讓給你了,我看你是一個老實人。”她想讓我說句感謝她的話,我偏不說。

我問:“如果這家公司不合適,還能不能回來再找你?”

她厭煩地擺擺手:“肯定合適,你以後努力工作吧。”

我轉了兩趟公交車,來到了一家小區裡,拿出女孩寫給我的紙條,和保安交涉後,找到了這家位於居民樓裡的公司。

這家公司門外沒有任何標誌,和那家黑中介一樣。我敲門進入,看到客廳的牆上掛著一條橫幅,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兩個女子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化著淡妝,穿著黑色的職業套裙。

高個子的女子在看過了黑中介寫給我的“介紹單“後,就介紹說她們公司是一家跨國企業,總部是巴黎頂尖服裝公司,“巴黎是世界時裝之都,你應該知道吧?”她問。

我點點頭。

“公司要在國內開拓市場,需要人員,公司實力不容懷疑,它在歐美與皮爾·卡丹一樣馳名。公司的待遇也很高,底薪3000元,以後逐年增加。”高個子的女子說。

高個女子和我交談,矮個女子一直在旁邊發短信。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了敲門聲,進來了兩個男子,也是來應聘的。矮個女子在交談幾句後,對那兩名男子說:“你們被錄取了,公司統一著裝,先交300元服裝費,再交100元照相費,要辦理證件和胸卡。”兩名男子毫不猶豫地掏出400元,遞到了矮個女子的手中。

高個女子一直背對著他們,但她好像一直在聽著他們交談,一直在看著他們。兩個男子交過錢後,高個女子溫柔地說:“你考慮一下,本來不想要你交錢,但是這是公司規定,全球幾十萬員工都是這樣。”她好像在替我著想,滿臉都是真誠。

我說:“我沒有錢。”

她問:“你有多少錢?先交一部分,其餘的工作後再交。”她邊笑著說,邊向我拋出一個媚眼。

那個媚眼確實很讓人動心,像漁網一樣勾住了你魚兒一樣亂闖亂撞的心,但是我沒有動心。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面前這個高大豐滿的女人,是一條美女蛇。她們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這400元,交過400元之後,還會以種種借口,不斷地要求你交錢,直到有一天,你無法承受,你恍然大悟,你身無分文,你只能選擇離開。

而我現在就想離開。

我走向門口。

高個女子在身後很氣憤地說:“來了還走什麼?真沒見過你這種男人,這麼小氣,不就幾百元錢嗎?”

我一邊含糊其辭地說自己沒有那麼多錢,一邊移動腳步。走到門口,剛準備拉門出去,門突然被從外面推開了,兩個膘肥體壯的男人闖進來,幾乎要將我撞倒在地。

他們一人拉著我一條手臂,將我拉進了臥室裡。

來到臥室後,先前各交了400元的兩名男子也進來了。他們四個人站在四角,將我圍在中間。我現在才明白,那兩個男子是托兒。

他們威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掛在腰間的傳呼響了,我拿出來,上面顯示出天氣預報,我隨手刪除了。一名頭髮染成黃色的男子好像突然醒悟過來,他一把搶過傳呼,看了看後,問:“誰呼的?”那時候傳呼已經幾近古董。

我裝出一副很輕鬆的神情說:“我姑姑喊我回家吃飯。”

“你是哪裡人?”黃頭發問,他手指笨拙地翻看著我傳呼上的一個個留言。

那時候我還不會說當地話,就老老實實地說家在北方,姑姑大學畢業後,工作分配到了這裡,後來在這裡成家了,姑父是工商局長。

站在身後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子譏笑說:“你他媽真會吹牛,我姑父還是克林頓呢。”

我說出了這個城市工商局局長的名字。我說:“你們不相信,就去打電話問吧。”

他們四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幾秒鐘,小鬍子說:“你姑父是工商局局長,你還用找工作?”

我說:“我剛剛從北方過來,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工作。我誰也不想依靠。”

小鬍子出去了一會兒,然後又進來了,我想他一定是去用外面的電腦查找本市工商局局長的姓名。小鬍子進來後就一句話不說,像被冷霜打過的紫茄子。他一定相信了我是工商局局長的親戚。

我裝著沒有看到小鬍子的神情變化,我相信這些小毛賊一定都沒有見過工商局長,也一定沒有聽過工商局長,就開始吹噓自己這個“姑父”的能耐。我把他演繹成了一個從基層民警干到局長的資深警察,編造出他出生入死的經歷,後來,他調到工商局當局長,我甚至還編造出他的習慣用語,他喜歡吃的飯菜,他喜歡穿的運動裝的品牌……

為了讓他們進一步確信,我隨口說出了一個電話號碼,我說這就是我姑姑家的電話,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撥打。我相信他們是沒有膽量撥打的。

他們果然害怕了。他們聽我講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就像課堂上回答不出問題的劣等學生,而我就是他們的老師。

後來,小鬍子把傳呼還給我,他說:“我們也不認識,無冤無仇,也沒有拿你一分錢,你快點走吧。”

我慢慢騰騰地走到門邊,他們跟在我的身後,就像我的隨從一樣,誠惶誠恐,俯首帖耳。高個女子怒氣沖沖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說:“我又沒有把你怎麼樣,你把你姑父叫來,我也不怕。”因為激動,她的臉像猴子屁股一樣。

我心想,我又沒有讓你害怕。

我一言不發,拉開門,獨自走進電梯裡。我知道他們一定會走進另一部電梯,然後監視著我,看我走向哪裡。我不在乎他們,我一個人走在花樹夾道的小區裡,走在他們凝望的視線裡,走得不慌不忙,走得從容自如,就像老農走在自家成熟的田地裡。

走出小區後,我打的離開了。

在這家報社,跑工商口的記者與工商局局長同名。報社裡流傳著很多關於他們兩個的趣事。他們說,這名記者一走進工商局大院裡,就有人開玩笑說:“局座駕到,有失遠迎,贖罪贖罪。”工商局開會的時候,這名記者坐在下面做記錄,有人故意開玩笑說:“局座,請您老主席台上就坐。”而工商局長也是一個很風趣的人,有一次,他對記者說:“我給你們報社寫了那麼多稿子,我是你們的記者,怎麼不給我發稿費?”

沒想到,一撮小毛賊被一個名字嚇破了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