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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暗訪假煙窩點】

盛滿夢想的城中村

我一直在城中村裡居住了一年,結識了很多朋友。一年後,當我成為那家都市報的記者時,城中村的朋友成為了我的線人,他們給我提供了很多線索,這些線索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在都市報的那個部門沒有分口,沒有線索來源,是城中村的朋友讓我在競爭異常激烈的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脫穎而出。

直到現在,工作不忙的時候,我還常常會來到城中村,看看自己當初起步的地方,看看自己住過的那間陰暗潮濕、只能擺放下一張單人床的房屋。在這間房屋居住的人經常會更換,但都是和當初的我一樣貧困的人,滿臉菜色,神情委靡,鬱鬱寡歡。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夢想。

城中村是一座迷宮。

城中村的道路四通八達,密如蛛網;城中村的道路又非常狹窄,曲裡拐彎。幾乎每一個剛剛從鄉下來到城市的淘金者,都會選擇在城中村居住。因為城中村的房租很便宜。

城中村就是一個小社會。

這裡生活著社會底層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操持著各種各樣的職業,或者沒有職業。城中村的道路異常逼仄,一輛自行車摁著鈴聲拖著煤氣罐搖搖晃晃地駛過來,對面的行人就要躲避在兩邊的台階上。兩個小孩在巷子裡追逐奔跑,整條巷子的行人都要停下腳步避讓。城中村的道路兩邊都是店舖,這些店舖也打著城中村的烙印:縫紉鋪、剃頭鋪、雜貨鋪、盜版碟片店、舊書鋪、麻將攤、色情髮廊……這些店舖都黑暗、狹小,生意清淡,門可羅雀。那些陽光能夠照耀到的大街上,是不會有這樣成本低廉、收入微薄的店舖的。

每個來到城中村的人,都是同樣的貧窮和潦倒,而從城中村走出的人,有腰纏萬貫的富翁,有寫字樓裡的精英白領,當然也有殺人越貨的逃犯,也有依舊一貧如洗而實在混不下去只好回家的農民。

城中村有無數的小房間,每個房間裡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些閉門造車的編劇們,挖空心思,也構思不出他們精妙的故事來。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是一群被忽略的人,他們的生活不為人知。

那時候,和我住在一層出租屋裡的,有兩個賣刀的啞巴;一對找工作而終究沒有找到,最後黯然離開的戀人;一家小工廠的幾個女工,年齡都很小;一個妓女,經常在夜晚會把不同的男人帶回來;一個公司白領,還沒有簽訂合同,薪水低廉;一個做著明星夢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去電影廠門口打聽,是否需要群眾演員;一個做著畫家夢的無名畫家,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畫畫;一對年輕夫妻,把孩子放在農村家中,幻想在這裡買房買車,再把孩子接來,一家團聚;還有一個女孩子,做著歌星夢。

兩個啞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一個年齡有30多歲,一個有20多歲。每天早晨,他們做完早飯,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等到晚上回來再吃。吃完早飯後,他們就出去了,一人肩上挎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來到路口,他們席地而坐,從編織袋裡取出案板、菜刀,還有一節鐵絲。他們用刀背將案板敲得噹噹響,引來路人的注意。然後,他們把鐵絲放在案板上,手持菜刀,一刀下去,鐵絲短了一截;再一刀下去,又短了一截。他們興奮地呀呀叫著,揮舞著菜刀,像揮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儘管菜刀很鋒利,但是他們的生意並不好做。生意不好,他們的伙食就很差,難得有一次肉菜。有一天早晨,我剛剛起床,他們就敲我的房門,拉著我來到他們的房間,盛了一碗蘿蔔煮肉,硬要我吃。他們不會說話,但是,他們心明如鏡,知道誰對他們好,就會加倍報答。

而我對他們的好,雖然只是偶爾走進他們房間,發給他們一人一根香煙。

那對沒有找到工作的戀人,整天在房間裡睡覺,難得看到他們出來,也難得看到他們做飯吃。他們整天喝水,依靠水分來維持生命。他們的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道在裡面幹什麼。他們都面黃肌瘦,沉默寡言。後來,女孩子先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不久,男孩子也離開了,他變賣完了房間裡所有的東西。有一天,我走進他們居住過的那間空蕩蕩的房間裡,看見牆上裱糊的報紙上,用圓珠筆寫著幾行字:“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明天就要繼續找工作。”“小麗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原來,那些天裡,這間安靜的出租房裡,曾經上演過一場淒絕的愛情故事。

那幾個小女工是這一層住戶裡最快樂的人,她們很早就出去上班了,很晚才回來。一回來,樓層裡就蕩漾著她們的笑聲。剛剛開始流行的歌曲,她們就會哼唱。她們特別喜歡韓劇,經常會圍坐在樓下小商店的門口,看著牆角擺放的一台小電視,看到夜深。她們幻想著會有韓劇中女主人公那樣的奇遇,遇到一個騎白馬的王子,將她們劫掠到宮殿裡,此後過著衣食無憂、奴僕成群的童話一樣的生活。她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都是初中畢業,在城中村的一家黑工廠裡上班,這家隱藏在地下室的黑工廠,生產假冒名牌T恤和短褲。

妓女在城中村的一家按摩店裡上班,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當她回來的時候,必定會帶著一個面目不同的男人。妓女的房間是這層出租屋裡最漂亮的房間,看起來很溫馨。地板上鋪著泡沫拼圖,上面是各種動物的卡通圖案。牆上裝飾著鏡面,看起來空間大了很多。那張睡過無數男人的床很寬大、很結實,讓看到的每個人都想入非非。妓女的叫床聲音嘹亮持久,常常會在夜半時分覆蓋整幢大樓,讓聽到的每個人都面紅耳赤。

而在這幢樓裡,同時還住著一些十幾歲的孩子,他們跟著打工的父母在這裡居住,每天都聽著這樣的叫聲睡去。

妓女的隔壁住著一名小白領。這名公司小白領剛剛大學畢業,對幸福生活充滿了渴望和嚮往。他上班的公司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幢高大的寫字樓裡,寫字樓的前面常常會有寶馬奔馳停在那裡。小白領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們老闆有一輛寶馬車,最新款式的,這樣昂貴的轎車在全城也沒有幾輛。小白領還喜歡說,他們上班都用電腦,一人一台,辦公室找不到一張紙,“無紙化辦公啊。”他們的廁所裡放著手紙,不用自己買,“如果不想用手紙,按一下牆上的按鈕,就會把屁股沖洗乾淨,然後烘乾。”小白領的工作環境讓我們長時間羨慕不已,卻又將信將疑。後來,我也在寫字樓裡上班,才知道了小白領那是在吹牛,恐怕克林頓同學上完廁所,也要用手紙,哪裡會有什麼“屁股烘乾機”?

小白領最後修成了正果,經過漫長的半年試用期,終於和公司簽訂了合同,搬出了城中村。臨走的那天晚上,他叫上我,還有畫家——這可能是這層樓房裡僅有的“文化人”——我們一起在一家像樣的飯店裡吃了一頓飯。小白領說,他的理想是開一家跨國公司,上班坐著飛機,早晨在歐洲,下午就來到了中國,指揮著全球業務。小白領神采飛揚,指點江山,讓曾經滄桑的我無限羨慕。

畫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畢業於附近省會城市的一家美術學院,身材又高又瘦,像衣服搭在竹竿上,走起路來,衣服搖搖晃晃,真的是“風度翩翩”。畫家留著披肩長髮,喜酒嗜煙,滿嘴高深理論,讓人聽後如墜五里霧中,但又心生敬畏。

我經常會走進畫家的房間,他的房間肯定是我這一生見到過的最混亂的房間,地面上、床鋪上、飯桌上……凡是所有能夠放置東西的地方,都放著各種油畫的印刷品和書籍。達·芬奇和提香、拉斐爾挨挨擦擦地擠在牆角,徐悲鴻和羅中立、陳丹青齊頭並腳地睡在床上,列賓和列維坦面對面地零距離,米開朗基羅坐在門後歪著脖子冷冷地打量著這一切……

畫家回到房間,就會穿上藍大褂,藍大褂上都是點點斑斑的顏料。這是冬天,一束異常珍貴的陽光從“握手樓”的夾縫中照進來,畫家坐在陽光裡,手持畫筆,滿臉都是陶醉和幸福。而到了夏天,畫家就會脫光衣服,只穿著一條褲頭,在出租屋裡作畫。作畫,是畫家每天唯一的生活內容。

這座城市裡經常會舉辦各種各樣的美術展覽,畫家的油畫最初懸掛在郊外農村展覽室的牆上,少人問津;後來,他的油畫走進了市中心的美術家畫廊中,走進了那些美術大家的視線裡。畫家的油畫作品價格越來越高,現在,他的一幅油畫可以換一輛小轎車。

這些年來,我們還一直在來往。畫家的生活依然狂放不羈,依舊是單身。畫家說,他也經常會在當初居住過的城中村轉悠,每當來到城中村,心中就有千言萬語,洶湧激盪,但是又無法表達。

其餘的人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名幻想成為歌星的女孩子。她高中沒有上完就偷偷從北方一座小城市來到了這裡,夢想著會遇到像王昆那樣的伯樂。王昆當初發現了李谷一和韋唯,女孩子相信這個世界上不會只有一個王昆。女孩子的聲音很像田震,沙啞而滄桑,那時候沒有現在這樣的模仿秀,不像現在這樣可以在電視上PK。女孩子再像田震,也不會成為田震,田震在霓虹燈照耀的舞台上唱歌,女孩只能在心中唱歌。

那時候,女孩子經常來往於歌劇院和大學校園裡,還有各種演出團體,幻想著會有人發現她,會有人推薦她。女孩子很精瘦,但是眼睛閃閃發光,充滿了對藝術的狂熱和執著。後來,女孩子去了哪裡,她是否登上過舞台,我一直不知道。

來了一群神人

城中村裝的不只是純真的夢想。

城中村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那一扇扇經常關閉的房門背後,有超生的孩子、潛藏的罪犯、賣淫的團伙、黑槍的販子,以及種種從事著見不得陽光職業的男男女女,當然,也有假煙窩點。

假煙窩點是從那年的元旦過後開始出現的。

後來,聽說這些人是因為鄰省加大了打擊力度,便搬遷到了兩省交界處的一座小城市。時隔不久,小城市也加大了打擊力度,這些人便像候鳥一樣遷徙到了這座城市裡。

有一段時間,城中村裡突然多了一些講著閩南方言的人,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這些人應該是以家庭為單位來到城中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把城中村一樓空置的門店全部租了下來,卻不做什麼生意。門店裡只擺放著一個樹根雕刻而成的茶几和幾把木椅,牆邊擺放著一個魚缸,魚缸裡養著幾條顏色鮮艷的熱帶魚。這些門店開門都非常晚,總要在吃過中午飯後,一家家才拉起卷閘門。而拉開門後,他們也不做生意。這些操著閩南口音的人,常常地,坐在裡面喝茶聊天。他們生活悠閒而隨意,他們依靠什麼生活?

那年元旦過後,我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現象,但是我並沒有特別留意。城中村彙集了全國各地的人,操著各種口音的人,新疆人賣葡萄乾,甘肅人賣拉麵,西藏人賣藥材,東北人當保安,雲南人賣茶葉,廣西人賣米粉,安徽人當保姆,河南人收廢品,湖南人開出租……現在,來了一批閩南人,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儘管如此,我還是注意到了閩南人帶來的細微變化,小巷裡多了閩南口味的餐館,夜晚也有停駛在村口的大巴,這些大巴來往於閩南和這座城市之間。閩南人似乎很有錢,他們抽著高檔香煙,穿著名牌衣服。然而,他們為什麼會選擇在城中村居住?

村口的牌坊下,是賣各種小商品的地攤,而現在,多了一個釘鞋的老人。老人膚色黧黑,鼻子扁平,嘴巴寬大,一看就是沿海一帶的漁民。釘鞋老人生意很清淡,也很懶散,他常常在吃過中午飯後,才扛著釘鞋工具步履蹣跚地來到牌坊下。這時候,牌坊周圍的有利位置都被別人佔領了,釘鞋老人也不挑剔,他就坐在最裡面,支起手搖釘鞋機,點起一根香煙。

每次路過牌坊,我都看不到老人釘鞋。老人邊抽著香煙,邊瞅著兩邊的大路,一副悠閒的神情。

老人的收工時間不固定,有時候很早,有時候又很晚。有時候,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又見不到老人的身影;有時候,夜晚十點,我從外面回來,卻能看到老人孜孜不倦地坐在牌坊下,等待顧客。

這是一個神秘的老頭兒。

同樣神秘的,還有一個修車人。

他在另外一個路口擺攤,這個路口也是從大路通往城中村的必經之路。

修車人三十多歲,渾身都是贅肉,坐在小板凳上,只能看到他泰山壓頂一樣的屁股,而看不到板凳。修車人的手臂上,皮膚細膩,完全不像一雙勞動人民的手。修車人也是在後半天才會在路口出現,夜晚很晚才收攤。

有一次,我的自行車爆胎了,推到了修車人跟前,修車人手法生硬地剝開外胎,抽出內胎,找到爆胎的地方,開始修補。他邊修補著,眼睛邊東張西望,看起來心不在焉。後來,終於補好了車胎,我推著還沒有走出幾米,只聽一聲輕響,車胎又癟氣了。

原來,這個修車人是一個南郭先生。

修車人解釋說:“我的膠水過期了,你推到別的地方去補吧,我退你錢。”

原來釘鞋老人和修車人都是眼線,也是閩南人設置在城中村的第一道防線。

每天中午12點以後,如果你沿著城中村的主幹道繼續向前走,在每一個十字路口,都能見到一群坐著聊天的中老年婦女,她們操著當地人聽不懂的方言,邊聊天邊向主幹道張望。她們中,有的在有一針沒一針地繡花,有的在給衣服釘扣子,半天過去了,一個扣子還沒有釘好。主幹道上如果出現了一群人,她們馬上就會異常警覺,密切關注著這群人的一舉一動;巷口如果出現了陌生的面孔,這個面孔還空著雙手,背上沒有背包,不像找房子或者搬家的人,她們也會提高警惕,偷偷地跟在這個人的身後,看他走向哪裡。這群中老年婦女不是“居委會大媽”,她們是閩南人設置在城中村的第二道防線。

主幹道的盡頭,是伸向左右兩邊的小巷,小巷口有煙攤,有冷飲店。這裡道路不暢,人跡罕至,怎麼會選擇在這裡做生意?煙攤每天難得有幾個人光顧,而冷飲店更是門可羅雀,天氣還很冷,誰會穿著毛衣嘴裡嚼著冰渣子?煙攤和冷飲店的老闆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每天平展展地睡在躺椅上,一雙赤腳放在凳子上,看起來很享受、很陶醉,而他們的眼睛,則一刻不停地盯著主幹道。這兩家店舖都視野開闊,主幹道上的一切都一覽無餘。而所謂的主幹道,其實就是能夠並排行駛兩輛三輪車的道路,這也是城中村最寬闊的道路。

他們是閩南人設置在城中村的第三道防線。

沿著左右兩邊的小巷向前走,轉過幾道彎,走過幾處台階,就看到了一家家卷閘門高高捲起的店舖。店舖裡通常不止一個人,而且都是男人,他們悠閒地喝著功夫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時間很難打發,他們偶爾會聚在一起下象棋,還會翻閱一些印刷低劣、情節粗糙的街頭小報;但是,他們會一直留意著巷口的動靜,即使下棋或者看報,他們也會突然受驚一般地抬起頭,瞭望巷口的方向。

這是閩南人設置在城中村的第四道防線。

閩南人的到來,讓城中村突然顯得擁擠了很多,也改變了城中村的格局。

這四道防線在防著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防守得如此嚴密?他們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

現實扛不過夢想

與這些神秘人朝夕相處了很久後,我才感覺到城中村存在的異樣氣氛。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如果不是因為職業的關係繼續深究,我也不會知道這裡掩藏的秘密。很多城中村的居民,居住幾年,也不會想到,相隔咫尺之遠,就是熱火朝天的假煙工廠。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商店買了兩盒黃紅梅,來到畫家的房間,一人一包。畫家那時候還沒有出名,窮困潦倒,卻又煙癮極大,沒煙的時候,常常嬉皮笑臉地來到我的房間蹭煙蹭飯。後來出名了,不蹭煙蹭飯了,卻又蹭酒喝,他就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住了你,想揭都揭不開。

畫家拆開了香煙,點燃抽了兩口,就說:“這煙是假煙。”

我說:“嫌我的是假煙,你就別抽了,白抽還說風涼話。”

畫家一本正經地說:“真是假煙。”他又抽出了一根煙,說:“你看這煙絲,一點都不黃,粗細不均勻。”

我點著抽了一口,被煙霧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差點出來了。這哪裡是香煙的氣味,簡直是北方冬天燒炕時炕洞的氣味。

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座城中村已經變成了假煙窩點,我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差,買到了兩盒假煙。既然買了就抽唄,反正總比沒有香煙好。

過了兩天,香煙抽完了,畫家也去買了一盒黃紅梅,是在另外一家商店裡買的。這次,一抽,還是假煙。我們的運氣怎麼就這麼差呢?這次不能和他們善罷甘休,畫家叫上我,一起來到了賣假煙的那家商店。

竹竿一樣又高又瘦的畫家,臉上故意露出惡狠狠的神情,故意把腮幫子咬成稜角狀,他挺起瘦瘦的雞胸,把雙手背在身後,高視闊步,走路一搖一擺,就像檢閱鴨群的公鴨。我則在褲腰裡別上了一根木棍,給自己壯膽。

我們走向村口的小商店,感覺空氣中充滿了蕭殺的氣氛,風吹過來,很硬,吹得我們陳舊的衣服飄飄揚揚。我們看路人的目光也很硬,像生銹的刀子一樣,把他一刀一刀鋸死。我們像決死的武林高手一樣,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商店。不同的是,人家手中拿著刀和劍,而我們手中拿的是一包拆開的假煙。

畫家擁有傳說中武林高手的身高,卻沒有武林高手的氣概。他氣昂昂地走進村口的小商店,後面跟著同樣氣昂昂的我,我們都做好了今天要大戰一場的準備,殺他一個片甲不留,殺他一個血流成河。讓所有人看看,城中村的兩位英雄是如何在血泊中誕生的,看看以後誰還敢再賣假煙給我們?

畫家只顧高揚著頭走路,沒想到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我上去扶住畫家,畫家推開了我,他像電影中的革命英雄洪長青或者江姐一樣,扭頭一甩,散落額前的長髮就被甩在了腦後,他的臉上一片肅穆,幾乎能刮出一層鐵屑來。

畫家站在櫃檯前,憋足了氣,終於喊出了一句:“老闆,我想和你談個事情。”

老闆坐在櫃檯後的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臉上帶著沉醉其中的笑容。他很肥胖,臉上的肉重重疊疊,將眼睛擠壓成了一條縫隙。他的肚子高高凸起,如果站起來,絕對看不到自己的腳尖。他漫不經心地瞥了畫家一眼,又繼續看他的電視,說:“什麼事?你說。”

畫家又憋了半天,終於紅著臉說出了第二句話:“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先別看電視。”

老闆還是那句話:“你說,什麼事?”他連頭也沒回。畫家滿腔怒氣,不知道如何發洩;老闆卻輕描淡寫,他的眼中只有電視。

畫家說:“你怎麼賣給了我一盒假煙?”因為害怕,他的聲音又細又尖。

老闆聽見了,他把著椅子扶手站起來,椅子痛苦地吱呀著。老闆走到畫家跟前問:“誰賣給你的?”

畫家梗著脖子說:“一個女的,應該是你什麼人吧。”他可能覺得自己這句話軟得像麵條,應該硬氣起來,就在後面又加了一句,“怎麼啦?”

我想,大戰肯定一觸即發,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褲腰裡的木棒,如果他膽敢向畫家動手,我就一棒敲在他碩大的頭顱上,然後拉著畫家逃離現場。

我感覺到那一時刻的空氣緊張得劃根火柴就能點燃。

老闆從櫃檯裡摸著什麼,我想,一定是在摸刀子,我緊張地盯著他,防備著他狗急跳牆,突然襲擊。畫家也緊張地盯著他,向後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做好了逃跑的準備。

老闆的手從櫃檯後伸出來了,手中拿著一盒香煙,他扔給畫家說:“以後你要說明白你住在村裡,就買不到假煙了。”

畫家裝好煙,長出了一口氣。我們擦著額頭的汗珠,悵然離去。

原來買煙也有潛規則。

此後我們就再沒有買到過假煙。

這些煙攤的老闆都非常機靈,他們外表看起來蠢笨如牛,可腦瓜子轉得比轆轤都圓,心思跑得比狐狸都快。他們記憶力驚人,目光敏銳,幾句話就能判斷出買煙人的身份和居住地。城中村的人在這裡買煙,國家工作人員在這裡買煙,他們拿的都是玻璃板下的真煙;而過路客買煙,農民工買煙,買的絕對是假煙。假煙藏在櫃檯後,沒有擺在玻璃板下。

那麼,這些假煙來自什麼地方?用什麼原料來製作?是不是也像正規煙廠那樣,使用幾百萬上千萬元的機器?這樣大型的機器又安裝在哪裡?應該是在地下室吧?不然,那麼大的轟鳴聲又如何才能掩蓋?

有一天晚上,我和畫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餓了,畫家提議去樓下吃酸辣粉。巷口有一家重慶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兩張油膩膩的桌子,一個很靚的重慶美女。我們經常會去這家酸辣粉店,三元錢一碗粉,讓我們吃得大汗淋漓,渾身舒坦。那個重慶女孩還有一個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爾會到酸辣粉店來幫忙。每次見到這個男子,我們兩個單身漢都會生發出一連串鮮花牛糞之類的感慨。

我們不明白那麼漂亮的一個重慶美女,為什麼會找到這樣一個猥瑣的男子?這個男子有什麼魅力?

那天晚上,我們走在城中村的主幹道上,突然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很長時間沒有半夜出門,這次出門才突然發現城中村的午夜“換了人間”。一輛輛高檔轎車在城中村排列成行,奔馳、寶馬、奧迪之類的德國車目不暇接;豐田、本田、三菱之類的日本車夾雜其間,顯得很寒酸。各種各樣的車子擠成一團,但是大家卻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沒有一個司機摁喇叭催促。汽車緩緩地行駛著,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

今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來到了重慶酸辣粉店,女孩正準備關門打烊。我們坐在桌子旁邊,女孩手腳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條,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酸辣粉就端上來了,碗上面漂浮著一層紅色的辣椒油,小飯館裡瀰漫著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我們吃得湯水四濺,滿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邊,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她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皮膚緊繃繃的,像繃緊的鼓面一樣富有彈性。她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著七分褲,褲腳下的小腿渾圓健壯。

我問:“今天是什麼節日啊?村子裡怎麼這麼多高檔車子?”

女孩說:“每天晚上都這樣啊。”

我問:“這些高檔車子都跑到村子裡幹什麼?”

女孩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從後半夜到天亮,天天這樣。”

這真是奇了怪了,我們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間裡看書畫畫聊天,不知道這個村莊在春天來臨之際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吃完酸辣粉,我們又買了幾瓶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像詩人一樣敞開衣服,搖搖擺擺,任風吹著飛舞的長髮,指手畫腳,得意揚揚,感覺自己就是北島,要麼就是海子。我們睥睨四面,雄視八方,這種感覺給個市長當也不換。

可是,我們走過每一家開著門面的店舖,都會遭到質疑和探尋的眼光。有時候,店舖裡的人正在說話,看到我們後,就將剩下的半句話吞回去,警惕地望著我們,像一隻蹲伏在門口的狗一樣,隨時就會發起攻擊。有時候,停在路邊的車子急急忙忙蓋上後蓋,司機站在車邊,看著我們,目光滿含敵意,好像擔心我們會在他們眼皮底下把車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術一樣,我的眼睛看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木然不動。我不知道他們剛才在幹什麼、他們正在做著什麼,但是,他們對我和畫家有著極強的防範心理,他們剛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願意讓我們知曉。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們喝完了啤酒,快要醉了。我們躺在我房間的地面上,抽著四元錢一包的黃紅梅,又開始探討藝術。畫家談著高更和梵高,這是他最喜歡的兩個畫家。

我談起了文學,談起了《約翰·克裡斯多夫》,這是我最喜歡閱讀的一部小說。

書籍讓我這個鄉下少年度過了孤獨的沒有愛情的大學時光。就這樣,我們興奮地聊著,抽著煙,房間裡煙霧繚繞,我們全然不顧。突然,畫家說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錯誤》的詩歌,他只能記起來前兩句: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我沒有聽過這首詩歌,也不知道這首詩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現代詩歌精選,翻開後,我居然看到了這首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書中解釋說,這是一首閨怨詩,作者鄭愁予是台灣詩人。

久違了,我們已經磨滅了關於詩歌的印記,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詩歌已經消亡。

我們的心已經變得堅硬,詩歌柔軟的光芒無法洞穿我們的靈魂,當詩人或湮沒、或轉行、或死亡的時候,他們也帶走了我們對於詩歌的溫存記憶。現在,誰還在讀詩?誰還在寫詩?詩歌消失了,詩人消失了,還有什麼能夠帶給我們震撼和啟迪?能夠帶給我們幸福和憧憬?

是金錢嗎?

畫家說,他一直很喜歡鄭愁予的這首詩,他想參照這首詩歌的意境,畫一幅油畫。

後來,這幅油畫完成了,畫家也有了第一筆可觀的收入。畫家跨上了通往藝術殿堂的第一級台階。

有時候,天氣晴朗,我和畫家會騎著自行車,一直騎到這座城市的邊沿。城市的邊沿是茫茫無際的大海,大海邊是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鮮花,五顏六色,迎風抖動。畫家撲倒在草地上,嗚嗚哭著,像受了委屈的無家可歸的狗。畫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沖刷著沙灘,陽光朗照著草地。畫家支起畫板,畫著海天一色的風景;我則躺在草地上,閱讀著新買的文學書籍。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城市裡,還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在不可預知的崎嶇的理想之路上,悲壯前行。

畫家那幅以鄭愁予詩歌為意境的油畫,背景就是海邊的草地,草地上,側身坐著一位美輪美奐的少女,長髮如風,衣袂如霞……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們那時候過得非常充實,我們很貧窮,口袋裡常常只剩下叮噹作響的鋼崩兒,我們每一分錢都要盤算再三才能花出去。

但是,我們真的感覺不到自己痛苦,感覺不到自己貧窮,反而覺得很富有,因為藝術,因為文學,因為繪畫,讓我們感覺自己卓爾不群,感覺自己總有一飛沖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們走在狹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滿了神聖和崇高,也充滿了必勝的信念,那種感覺就像毛主席去安源……

多年後,成名了的畫家也常常光顧城中村。他一進城中村,就彎下了在那些大亨和老闆們面前高高挺起的脊背,他在城中村走來走去,背著雙手,腳步緩慢,眼中充滿了老驥伏櫪的神情,他說:“這裡是我的風水寶地。”

這裡也是我的風水寶地。

因為這裡隱藏著假煙窩點,而我在這家全國知名的報業集團,就是以寫這個假煙窩點起家的。

畫家被打了

那段時間裡,城中村真正的熱鬧是從午夜開始的。不過,這種熱鬧只有動作,沒有聲音;只有忙碌,沒有喧囂。即使你居住在城中村臨街的樓上,即使你打開了窗戶,你也不會知道,就在你的房屋下,就在你門前的過道上,人群穿梭來往,如同過江之鯽。

我和畫家都習慣了晝伏夜出,沉靜的夜晚,讓我們心靜如水、思緒翩飛,讓我們感覺超脫寧謐、精神昇華,暗夜讓我們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

有一天,大約是午夜兩點,我看書看累了,就走到窗口,向下望去,突然看到狹窄的巷道上,奔走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背上扛著一包什麼東西,走得匆忙而輕快。他走到了路燈光下,腳步更快了,我看到他肩上的東西還是用黑色的包裝袋包裹著。那一刻,我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兇手,一定是趁著午夜時分,毀屍滅跡。

城中村的治安一直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城中村的房屋成千上萬間,住戶來自四面八方,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鄰居是幹什麼的,有什麼背景,有過怎樣的歷史。前幾天,聽說房東催促一名住戶交房租的時候,找不到住戶,後來,撬開門鎖,卻發現住戶在房間裡已經死去多時,而房門被兇手鎖上了。

看著那個在暗淡的路燈光下匆匆離去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報案。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巷道卻出現了另一個身影,也是扛著一包用黑色包裝袋包裹的東西,那東西方方正正,應該是一個箱子。他沿著和前一個人相同的路線,走到了巷口的路燈光下,然後在拐角處消失了。

幾分鐘後,第三個、第四個人出現了,都是扛著那種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箱子,都是走著相同的路線。

我感到很蹊蹺。

他們是幹什麼的?我決定看個究竟。然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他們再也沒有在巷道出現。就在我以為他們睡覺了,我就要離開窗口的時候,他們又出現了,這次還是扛著同樣的東西,走著同樣的路線。

奇怪,他們扛著什麼?他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城中村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城中村村口的釘鞋人不會修鞋,修車人不會修車;村子裡的每個十字路口都圍坐著一群中老年婦女,手中拿著的針線半天也不會動一下;巷子盡頭的煙攤無人問津,每月收入不夠交付房租,卻還在一直做著賠本生意;村子裡異常隱秘的地方開著一排門店,門店裡卻沒有經營任何商品。

村口開始有了假煙,卻只賣給過路人;夜半的城中村高檔車雲集,卻秩序井然;神秘人扛著箱子,在夜半的巷道來來往往……

這座城中村到底掩藏著什麼秘密?

我的疑惑還在繼續。

那天晚上,在和畫家吃完重慶酸辣粉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些店面的門口停滿了各種各樣的高檔轎車。司機在和店主交談著,一見到我們就緘默不言,充滿戒備。高檔轎車的車主和這些小店的店主,究竟是什麼關係?那麼多的高檔轎車,為什麼會擁擠在這座環境髒亂差的城中村裡?一個擁有幾十萬上百萬元的座駕,一個在城中村開店餬口,他們的身份相差懸殊,就像一個是大宋皇帝的情人李師師,一個是陽谷縣城裡賣脆梨的小鄆哥,他們又是通過什麼連接在一起的?

有一天下午,我專門留意了這些店面,這些店面只有在中午過後才陸續開門。店面裡只擺放著一個玻璃櫃檯,櫃檯裡放著幾包口香糖、幾卷衛生紙、幾盒瓜子、幾罐可樂雪碧。這些店面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商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他們又依靠什麼來維持生計,依靠什麼來繳納房租?慘淡經營的店面,老闆應該愁容滿面,但是,這些店舖的老闆紅光滿面、言笑自若、神采飛揚,從他們一張張保養良好的臉上,絲毫讀不出委靡頹喪的內容。他們坐在店舖門口,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大聲說著、笑著。他們看起來很開心。

疑惑接踵而來。

有一次,我在城中村散步,城中村的後面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我來到山腳下,看到幾幢貼著瓷磚,看起來乾淨整潔的樓房。樓房的每扇窗口,都安裝了防盜網,窗戶緊閉。樓房的下面,是幾間店舖,店舖中間的地面上,放著一尊樹根雕刻而成,又用清漆塗抹得油光發亮的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放著幾個酒杯一樣大小的茶杯,透明的茶壺裡裝著又黃又亮的茶水。幾個男人正圍著茶几喝茶,殘餘的茶水倒在茶几上,順著細細的管道,流進放在地上的塑料桶裡。茶几上,還放著一隻烏黑發亮的蟾蜍,蟾蜍的嘴巴裡銜著銅錢。後來,在很多閩南人開設的店面裡,我都見到過這樣別具特色的茶几。

他們在喝茶,他們的手腳都在閒著,而他們的眼睛卻沒有閒著,他們時不時地就會向門外張望,他們警惕得就像腰間別著一把木頭手槍的小兵張嘎。

幾間店舖的中間有防盜門,防盜門的小門打開著,我走向小門,想走進去,直覺告訴我,這座樓房裡一定埋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剛剛走到防盜門門口,店舖裡就衝出了兩個男子,一名穿著紅色上衣,一名穿著白色上衣。他們攔住我,惡狠狠地問道:“幹什麼?去哪裡?”

我說:“內急啊,找廁所。”

紅色上衣男子嗤笑我說:“跑到這裡找廁所?走吧。”他伸出雙手,做出推我的姿勢。

我轉身走了,慢騰騰地拐進一條小巷,走出了幾十米,突然一回頭,看到身後跟著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穿著白色上衣,就是剛才攔截我的那名白衣男子。他看到我回頭了,下意識地向牆角閃避。我裝著沒有留意到他,在密如蛛網一樣的小巷裡拐來拐去,到了最後,估計擺脫了白衣男子,而我自己卻迷路了。

那天我回到家時,已經到了晚上八點,我在棋盤一樣的城中村裡轉來轉去,居然轉了好幾個小時。

剛打開房門,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畫家就上門了。畫家消瘦的臉上有幾塊瘀傷,雙眼也腫起來了,他坐在我的床上,憤怒地喘息著,夾雜著咬牙切齒的咒罵。我問:“怎麼了?”

畫家說:“我剛剛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