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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30歲的報童

八年前的那個冬天,我來到了這座沿海城市,來到了這家有名的報業集團。

我不是記者,是一名發行員。這個報業集團招聘記者的門檻非常高。首先要畢業於全國知名大學,後來,我才發現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的本科畢業生在這裡都算低等文憑,海外歸來的碩士博士一抓一大把,而我卻畢業於一所三流大學;其次,要有全國知名媒體的從業經驗,而我從業經歷坎坷,既在倒閉了的報社工作過,也在縣級報社“濫竽充數”過,這些,無疑都是我履歷中的“污點”;再次,要擁有在全國範圍內影響深遠的稿件,而我因為最近一年就業的報社都是三流四流的報社,稿件再好,也沒有絲毫影響力。

然而,只要能進這家全國知名的報業集團,發行員我也干。

這家報業集團下面有將近十家日報、週報、週刊、雜誌。而我是集團下面一家剛剛創刊的週報的發行員。

每天早晨,我從發行站領到100份報紙,然後站在商場、車站、城中村的村口,扯著嗓子叫喊著:“賣報紙啊,最新的報紙。”其實,報紙一周出一期,一周只有一天是最新的,其餘的都是舊的。

記憶中,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冷風刺骨,我站一會兒,就會渾身打哆嗦。為了驅除寒冷,我不得不停地走動著,跺著腳,搖晃著雙腿,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變形金剛。經常地,一個早晨也賣不出十份,而賣十份賺到的錢,還不夠我吃一碗餛飩。

為了多賣報紙,我不惜出賣“色相”,見到有單身女孩走過來,就攔住說:“小妹,買份報紙吧。”女孩子看到我黧黑的面容和寒酸的衣著,急急忙忙地繞道走過。女孩子不願意買,我便改變策略,專門找那些帶著女孩子的男子,在他們呢喃私語的時候,在他們在我的視線裡出現的時候,我就突然跑過去,說:“大哥,一元錢,買份吧。”這一招果然見效,很多男子都願意在女孩子面前扮大方。這樣,我一天也可以賣到100份報紙了。每份報紙的提成是0.15元,我每天可以收入15元。

很早的時候,看到那些黑白經典影片中,腋下夾著一疊報紙,邊跑過黃包車,邊大聲叫喊著“號外,號外”的報童,我心中就會泛起一陣酸楚;而現在我也在賣報紙,不同的是,我不是報童,我已經快要30歲了,古人所說的而立之年,我還沒有立起來,還趴在泥濘中。但是,我從來沒有氣餒過,我是抱著一線希望來到了這個全國知名的報業集團,我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在那幢像心中聖殿一樣的大樓裡上班。

那一年的冬天,我常常會來到那幢大樓前,隔著一條馬路,望著它。那些從那幢大樓出出進進的編輯記者們,沒有人會想到,此刻就有一個人站立在他們對面,眼中閃現著獵豹一樣的渴望,心中捲起萬丈狂瀾。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那幢大樓裡的記者,而且一定會成為這幢大樓裡最出色的記者。他有了奮鬥目標,像餓極了的雄獅,太需要在草原上縱情馳騁,然後將獵物按在爪下,撕成碎片。

生活中只有一條死路,其餘的都是活路。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走進那幢大樓裡。

做發行員的日子很辛苦。有一天,發行站開會,站長說,報社發行部規定,每人在這個冬天要完成200份的征訂任務。

我們這個發行站只有二十幾個人,很多人都是本地人,還有些人在兼職。站長是一名退伍軍人,留著光頭,身材魁梧,看起來面目猙獰。聽說他以前在部隊是連長,所以,他把我們都當成了新兵,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誰要敢反抗,他還會拳腳相加。

別的發行員都有自己的路子。有人的親戚當領導,一個電話打過去,下級部門就將200份報紙的征訂款送過來了;有人的親戚干稅收,菜市場的每個攤位一人一份報紙……我是外地人,剛剛來到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形單影隻,我只能依靠自己。

第二天,我搬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擺放在一家商場的門口,我還寫了一張征訂廣告擺放在桌子旁邊。一天過去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每一個從我面前走過的人,盼望著他們會來訂一份報紙。然而,沒有,這家剛剛創刊的報紙,人們都沒有聽說過。

夜晚,我準備改變方式,變被動防守為主動出擊。

那時候,我住在城中村裡,這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城中村。城中村裡有很多店舖。天亮後,我來到一家家做小生意的店舖,磨破嘴皮,求爺爺告奶奶,祈求人家能夠訂一份報紙,然而,一天過去了,我只完成了一份報紙的征訂任務。

城中村裡居住的都是窮人,做小生意的也都是窮人。一年幾十元的訂報款,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怎麼辦?我如何才能完成剩下的199份的征訂任務?

當時的我就像一匹餓得太久的獵豹,任何一個從我眼前走過的獵物都不會放過。這種瘋狂徹底激發出了我的潛力。

報紙沒有人征訂,關鍵是因為沒有知名度,市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份報紙。怎麼辦?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有一天,我走進發行站,向站長要了幾百份沒有賣出去的舊報,站長問:“你要這些舊報幹什麼?”我說:“有很大用處,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凌晨三點,我騎著報社發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後座兩邊,一邊是一桶幾個小時前熬好的漿糊,一邊是那幾百份陳舊報紙。每到一個路口,我就跳下自行車,在牆上貼一張報紙。

第二天早晨,全市都知道了這座城市有這樣一張新創刊的報紙。我騎著空蕩蕩的自行車,看著每個路口都撅起一堆看報紙的屁股,得意揚揚地回到了城中村。

當天黃昏,我在城中村睡醒後,就溜到了一個小區裡,那時候的小區管理也不像現在這樣嚴格,戴著大蓋帽的保安形同虛設。我乘著電梯,一路登上了頂層,然後一家家敲門。那時候,正是都市白領們下班做飯的時間,家家都會有人。我一家挨著一家敲著門,說明來意,請求他們訂閱我們的報紙。有些人說:“哦,這張報紙我知道,今天滿大街都是的。”我就趁機說:“對呀,報紙影響力多大啊,您不訂閱,真的可惜。”就這樣,我依靠油嘴滑舌,總能在一幢大樓裡訂閱到幾份十幾份。

但是,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有的人隔著防盜門,剛剛聽懂我的來意,就罵一聲,惡狠狠地關上了木門。我便站在門外,也隔著木門惡狠狠地在心中罵對方。這樣,兩相抵消,我又興高采烈地敲響下一個住戶的房門。

我在那天凌晨三點的瘋狂之舉,轟動了報社,站長笑著對我說:“幹工作就需要這種不怕犧牲的精神。老總開會表揚了我們發行站,你他娘的真給老子長臉。”然後,軍人出身的他把發行競爭當成了一場戰役:敵人佔領了山頭,我們在山腳下,怎麼辦?就採取偷襲,夜晚發起攻擊,趁著混亂將敵人趕下山去。“他媽的,有這股狠勁,啥事都能幹成。”

我靠著一家一家敲門,也終於超額完成了200份的征訂任務。此後的兩個月,報社的發行局面打開了,當然不是我夜晚刷牆的功勞,而是報社做廣告的結果。然後,我們發行員的日子就好過了。每天早晨,我只要把報紙發送到一個個報刊亭,再投送到訂戶門口的報箱裡,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務。這種日子悠閒而隨意,但是月薪不到一千元。

那年元旦,報社舉行迎春酒會,我因為業績排列在報社發行部的前十名,而在被邀請的行列。

在那次酒會上,我認識了很多以前聽到而從來沒有見過的全國知名記者,認識了享譽國內的報界精英。我想,如果我在發行部門一直幹下去,也會幹出一番成績的。然而,我一直想做記者,做記者一直是我心中的夢想。我盼望著,有一天,我能夠和這些享譽全國的記者坐在一起,共同舉杯。

那次酒會上,大家提議我的頂頭上司發行站站長發言。他當時正在吃飯,他將滿口的牛肉囫圇吞下去,然後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我說點啥呢?說點啥呢?”他緊張得臉紅脖子粗。大家都忍住笑,看著他。僵持了幾分鐘後,他說:“算了,我啥也不說了。”然後坐下去繼續吃他的臘牛肉。大家哄堂大笑。

那次酒會上,我還聽到了總編的慷慨陳詞,他的講話在我的面前打開了一扇大門,讓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努力,在這家報業集團裡,從見習記者、記者、首席記者、主任、總編助理一直幹上去,直到有一天,能夠坐在他的身邊。

他是我今生的奮鬥目標。

那天,我回到城中村,在日記本上寫道:“我要用三年時間,做這家報業集團的首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