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暗訪十年:第3季 > 【第一章】 暗訪盜墓團伙 >

【第一章】 暗訪盜墓團伙

第一節 異鄉團圓

那年初秋,母親來到了我所工作的這座南方城市。

這是母親第一次來到大城市。此前,她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與家鄉相隔十多里的山下的鄉鎮。那個鄉鎮每隔十天就有一次廟會。母親每隔幾個月,就和同村的嬸子們提著竹籃,去廟會上購買生活用品:肥皂火柴、油鹽醬醋什麼的。每次去山下的鄉鎮趕廟會的時候,母親和嬸子們都像孩子過新年一樣興奮,她們提前幾天就會做好準備,而去“上會”的那一天,都會穿著平時捨不得穿的,一直壓在箱底的洋布衣服。

母親是我們村第一個來到大城市的人,而且是南方的異常繁華的大城市。她是由在縣城蹬三輪車的、見過世面的弟弟送來的。

此前,我給家中郵寄了1000元錢,這些錢足夠母親和弟弟買兩張臥鋪車票。可是,他們捨不得花錢,他們買了兩張綠皮車廂的硬座車票,在悶熱的車廂裡搖搖晃晃了30多個小時,才來到了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這是母親和弟弟第一次坐火車。

我在火車站接到母親的時候,母親和弟弟都穿著厚厚的棉衣,他們在大街上單衣短袖的人群中顯得異常搶眼和臃腫。他們站在出站口的牆邊,驚恐地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用膽怯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我。他們一看到我,臉上的怯懦一下子蕩然無存,拉著我的手用粗笨的家鄉話又說又笑,惹來很多好奇的目光。

他們的腳邊放著兩個蛇皮袋子、兩個帆布提包。那兩個提包是我當初上中學時用來背饃的,已經洗盡了原來的黃色,變成了不灰不白的顏色。我問:“怎麼帶這麼多東西?這麼遠的路,太難拿了。”

母親說:“村裡人知道我要來你這裡,都給你送東西,這都是你叔你嬸的心意,我就都帶上了。”

我拎起蛇皮袋子和提包,感覺每個都沉甸甸的。我問裡面都是些什麼,弟弟說:“有大紅棗、核桃、綠豆、坨坨饃、花生仁、辣椒面、花椒面,還有脆瓜。”

弟弟說,當時脆瓜在我們那個偏遠的山區還沒有上市,這是村裡一個種脆瓜的叔叔專門挑選了幾個熟了的脆瓜,讓帶給我的。脆瓜,在一些地方叫香瓜,最好吃的是一種叫做“小白兔”的脆瓜,用拳頭砸開後,香氣四溢。我知道這個種瓜的叔叔,他種了一輩子瓜,小時候我們偷過他無數次瓜,我們趁著月色潛進瓜地裡,摸到大大的圓圓的東西就摘下來,然後,西瓜在前面滾動,我們在後面爬動,一有風吹草動,就趕快停下來,全身貼緊地面,心跳如鼓。那時候偷到的瓜幾乎都沒有成熟,我們到了安全地帶後,將這些半生不熟的西瓜用拳頭砸開,用手抓著瓜瓤吃,吃完後滿手都是黏黏的糖汁……有時候,我們還偷脆瓜,沒有成熟的脆瓜瓜瓤很苦,我們只能啃吃瓜皮……第二天,種瓜叔叔看到瓜皮瓜瓤,總會在村中悲憤地叫罵。

沒想到,多年後,種瓜叔叔把他的頭茬熟瓜給我送來了。

我們先乘地鐵,後坐公交車,我們在公交車上用家鄉話大聲交談著,完全沒有顧及到身邊詫異的目光。家鄉話咬字很重,尾音較長,即使輕聲說話,也像和人吵架一樣。而南方話發音輕柔,鶯鶯燕燕,顯得非常好聽。濃重的西北方言在南方婉轉的語言中,顯得極為另類,就像鳥語林裡突然傳來了粗獷的叫聲。

母親對城市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她問我地鐵是什麼,我說,地鐵就是地下跑的火車。母親想了想後,感慨地說:“啊呀,這城裡人就是行,地底下還能跑火車,我回去給村裡人說,他們肯定都不相信。”

母親最感慨的是城市的高樓大廈,還有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母親站在一幢大樓前面,仰著頭看著,她說:“這樓這麼高,都要踮起腳後跟看,嘎嘎肯定都飛不過去。”家鄉人把喜鵲叫“嘎嘎”。

我說:“城裡就沒有嘎嘎。”

母親疑惑地說:“城裡咋能沒嘎嘎呢?嘎嘎是益鳥,專吃蟲子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想了想,似乎想通了,就說:“城裡沒有莊稼,可能就不要嘎嘎。”

我們過馬路的時候,在路邊等候了很長時間,紅燈才轉為了綠燈。母親抓著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邁動著腳步,驚慌不安地看著身邊的汽車。母親說:“這車咋就這麼多?一個挨一個,一眼望不到頭,就像螞蟻一樣。”

我說:“在城市生活,有房子有車子,就算成功了。”

回到我居住的城鄉結合部的那個村莊的時候,母親興奮地說:“今兒個跟著我娃來了一趟大城市,坐了地鐵,還坐了公共汽車,看了洋樓和這麼多的小臥車,這一輩子媽沒白活。”家鄉人把小轎車叫小臥車,還有的人叫屎殼郎,它確實像屎殼郎一樣又矮又小。

母親還驕傲地說:“恐怕在咱整個鄉鎮,媽是第一個坐地鐵的農民。”

我說:“可能是的,這地鐵不是每個城市都有,現在也只在少數幾個大城市才有。”

母親神情嚴肅地說:“我娃在大城市給國家幹事,就要好好幹,把國家的事情一定要當回事,不要叫人家戳脊樑骨。”

我點點頭。以前每次回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會叮嚀我“把國家的事好好幹”。

弟弟說:“哥,你以後也在城市買房買車,做個城裡人。”

我嘴上含糊答應著,其實我知道,要在大城市站穩腳跟,談何容易。我居住在城鄉結合部,這裡的每個人都和我一樣,都想在這座南方大都市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們現在都還爬在梯子的第一個台階上,不知道往上還有多少個台階需要攀登。

我的居住環境很簡陋,只有七八平方米的一個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就佔據了所有空間。遲刀聽說母親和弟弟要來,他就搬到了私立學校去住,把他的房間讓給了我。

報社聽說母親和弟弟從遙遠的西北來到南方,就將三張演出門票給了我。母親來到這裡的第二天,一家美國交響樂團環球演出,來到了這座城市。

我記得那天晚上,坐在我身邊觀看交響樂演出的母親,眼光一直在盯著台上那些高鼻深目的老外,面上帶著驚異的神情,她悄悄地對我說:“這些人咋都長成這個樣子?和咱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我說:“那是美國人。”

母親問:“美國在哪裡?比咱家還遠?”

我說:“美國在地球那邊,比咱家遠多了。”

母親感慨地說:“這些人也恓惶,跑這麼遠來給咱演出,讓咱看。”

母親和父親一樣,一覺得誰恓惶,就對誰產生了同情。母親覺得這些漂洋過海的老外們很恓惶,日子肯定也過得不好,才給人演出,就像鄉村裡那些只有在紅白喜事上才會演唱的戲子一樣。母親看著這些老外演出的時候,眼睛裡就多了一種憐惜的神情。

那天晚上,給母親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黑人。那個黑人體重足有300斤,身材像一個圓球,似乎一跌倒就會骨碌碌滾起來。母親說:“這人咋這麼黑,還這麼胖。”母親還說如果這個黑人生在我們村子裡,都沒人能夠養得起。

演出結束的時候,很多人爭搶著上前和老外合影。我帶著母親也走到了台下,讓母親更清晰地看這些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老外。那個300斤重的黑人友好地給母親打招呼,並伸出手來。母親也下意識地伸出手去。黑人一握住母親的手掌,就驚叫一聲,趕緊放開。母親的手掌全是老繭,一輩子被農具磨出的老繭,像砂紙一樣粗糙;手指關節處的老繭開裂了,又像刀片一樣鋒利。

老外們都詫異地望著母親,他們奇怪一個人的手掌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站在一邊,心中充滿了酸楚和苦澀。

我記得那時候還帶著母親和弟弟一起去看《同一首歌》的演出現場。《同一首歌》是那時候中央電視台最火暴的一個節目。那天演出現場人山人海,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母親可能是所有觀眾中年齡最大的。母親看著無數張激動的面容,聽著山呼海嘯的聲音,她異常驚訝,這些人口中同時喊出的一個個名字母親都沒有聽過,那一個個名字代表著一個個曾經或者正在走紅的歌星,而母親一個都沒有聽過。像母親這樣年齡的農村老人,已經完全被拋棄在了現代文明之外,他們年復一年關心的只是一日三餐和春種秋收,那些霓虹閃爍的場面和霓裳飄飄的畫面,對於他們來說,是完全奢侈和陌生的。

就像觀看美國交響樂團演出後,母親只記住了那個黑人大胖子;多年後,母親向我提起那天夜晚的《同一首歌》演出現場時,她說:“那麼多人,比咱這裡廟會上的人多多了。娃娃們一直都在喊,不知道都在喊些啥。”

母親除了關心那些娃娃,還關心演出票價,一張票就高達680元,讓母親每次提起來就驚訝萬分,“那麼高的票價,怕怕的死呀,還有那麼多人看。城裡人咋來這麼多錢?”

美國交響樂團和《同一首歌》的演出門票母親一直保存了好多年,似乎在母親的眼中,那兩張票就代表著南方大都市的生活,那是一種他們完全陌生而又心馳神往的生活。我的一位同事說,在他小的時候,他們村子裡有一個人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帶了一包點心,點心吃完了,而包裹點心的草紙被那個人珍藏了很多年。

城鄉之間巨大的差別,完全超出了母親這輩人的想像力。只要一走在大街上,來自偏僻農村的母親就會驚訝萬分,她像走進了一個無法想像的神奇世界。馬路上那麼多的小臥車,一輛接一輛,都是私人掏錢買的,這一輛車就要幾萬幾十萬元;而一個農民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錢。超市裡那麼多的商品,堆積如山,想買什麼就有什麼,想買多少就有多少,啥都不缺,啥都能買到;而鄉村每隔十天才有一個廟會,廟會上也僅是一些有限的商品。市中心的名牌服裝專賣店,一件衣服就幾千元,一雙鞋子也高達千元,還排著隊購買;而母親此前一直穿著自己手納的布鞋,一件20元的洋布衣服穿了十幾年,這次要來我打工的城市,才在廟會上買了一雙布鞋和一身衣服,花了近百元,讓她一直心疼地念叨個沒完……

《同一首歌》的票是報社一個女同事給的。每逢有演出的時候,演出單位就會把一些票送到報社,報紙上就會刊登一些演出的消息。每逢有票送過來,報社就會在公告欄張貼啟事,員工認領,先到先得。一些女同事特別喜歡觀看演出,所以就特別留意公告欄。那天,報社一個胖胖的女同事聽說我母親從遙遠的鄉下來了,就把自己領到的三張票送給了我,而此前她是準備帶著自己的父母去看的。

那位女同事非常樂天,又高又胖,體重高達200斤,她有一句在圈子裡流傳甚久的格言:“因為善良,所以豐滿。”她曾經發起了一個“胖妹俱樂部”,定期舉辦活動,讓很多因為肥胖而自卑的女子擺脫了自卑。現在,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已經多達千人,遍佈全國。

有一次,我帶著母親和弟弟去了肯德基店,弟弟看著窗口上的價格表說:“我不吃了,我不愛吃這些東西。”他其實是捨不得讓我花錢,那些高昂的價格讓弟弟感到恐懼。無論我怎麼勸說,弟弟就是不吃。

後來,我只給母親買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還有一包薯條。母親吃著漢堡的時候,我問:“好吃嗎?”母親說:“好吃得很,不知道人家這是咋做的。”母親把漢堡吃完後,我問:“還吃嗎?”母親為難地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說:“吃飽了,不吃了。”我故意說:“這東西很便宜的,沒有吃飽我再買。”母親小心地問:“剛才吃的那個東西,要多少錢?”我說:“不貴,只要一塊錢。”母親終於釋然了,她笑著說;“那就再買上一個。”

母親吃飽後,我們一起走出肯德基店。母親回頭看著肯德基門口的那個大鬍子老頭兒,高興地說:“今兒個跟著我娃把外國人的東西也吃了,媽真是有福啊。”

然後,我就上班去了。

晚上回來後,我突然看到母親很不高興,就問怎麼回事,母親說:“你咋能騙我呢?你今兒個晌午就花了40塊錢,啊呀,吃一頓飯就花了40塊,早知道我就不吃了。”我知道真實情況是弟弟告訴母親的,40元錢的一頓飯,是母親想也不敢想的。一直過了很多年,母親還在念叨著那40元錢的一頓飯,覺得太浪費了。

母親在城市的那幾天,我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經常會說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說著說著,就會突然流下眼淚,感覺既心酸又溫馨。

和父親一樣,母親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一生苦,母親總是和“低標準”的年代比較。所謂的低標準,就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那三年,官方口中所說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很多人被餓死。母親說那時候連榆樹皮都吃光了,只有牲口才吃的野草也都被人吃光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絕戶。絕戶,就是一家人全都死了。還有些地方出現了“易子而食”,互相交換孩子吃。

母親說,現在的日子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倍,“過去的都是好年景”。和父親一樣,母親也總是這樣說。這對老夫妻和絕大多數中國農民一樣,這一生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抱怨,再苦再累也不發一句牢騷,他們對生活總是充滿了感恩。

有時候,鍾封夫妻也會來一起聊天,房間坐不下了,我們就搬幾張小板凳坐在樓頂上。遙遠的城市裡,燈如星河,而腳下的村莊,聲如波濤,空氣中飄蕩著煎炒的油香。“城裡面就是繁華,就是好。”母親說,“和鄉村比起來,真的是天壤之別。”

鍾封夫妻聽不懂母親的方言,總需要我充當翻譯。當我把母親口中的“繁華”和“天壤之別”翻譯給他們時,他們深深地驚訝,怎麼農村老太太也會說成語?他們不知道我的家鄉儘管是一個偏遠的鄉村,可在先秦的時候,那裡就有人居住,此後,秦漢三國、隋唐宋明,那裡一直作為中央統治的區域,各朝各代官府的文告張貼在集市上,那些文言詞彙就走進了老百姓的耳朵裡,留在了心中。

有一天晚上,我們突然就說到了盜墓。我們那裡的古墓很多,歷朝歷代無數的官吏死亡後,都會把屍首埋在那裡,以求蔭庇後世。據說,我們那裡的風水很好。那些機關算盡的人沒有想到,他們為後世的盜墓賊提供了發財的機會。

曾經是文物商人的鍾封說,盜墓是一個古老的行業,確實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在三國時期,盜墓曾經合法化,曹操的軍隊中,有一種官職叫做“摸金校尉”,其實就是帶著人去盜墓。三國時期由於連年戰爭,百姓普遍都很窮,曹操詩歌中說:“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在這樣的環境中又如何能夠籌集軍餉?所以,曹操就盯上了盜墓這一行。三國中的蜀國位於天府之國,吳國位於稻米之鄉,都比較富裕,而最貧窮的就是魏國了。但是,挖人祖墳畢竟是不光彩的事情,在曹操時代的所有文獻中,都沒有記載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只流傳在民間。

這時,弟弟突然說:“狗剩叔現在就盜墓。”

第二節 盜墓人成長記

狗剩叔的家就在我們鄰村。

在鄉間,狗剩叔是一個傳奇。

秦嶺像一條大河,從西流向東,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流到我們村莊的時候,突然拐了一個彎,然後又掉頭向東。我們村莊在這邊的山崖上,狗剩叔的村莊在另一道山崖上。小時候,我們經常站在村頭的山崖上,和另一道山崖上的小夥伴聊天,我們喊:“嗷——你們中午吃的啥?”對面喊:“嗷——攪團。”這種食物是把紅薯面放在開水鍋裡攪拌,煮熟後凝固,凝固後放涼,放涼後切成小塊,放在湯水碗裡吃,湯水碗裡有辣椒蒜、醬油醋等調料。這種困難年代的食物,現在幾乎被人們遺忘了。我們又喊:“嗷——晌午上的什麼課?”對面喊:“嗷——劉文學斗地主。”我們童年心中的“小英雄”劉文學現在也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我們能夠看到對面山崖的人影,聽到對面山崖的聲音,然而,要到對面山崖卻要走半天時間。山崖深不見底,一塊石子丟下去,半天也聽不到響聲。村子裡曾有一頭豬失足掉下山崖,被人們在崖下找到時,已經摔成了好幾片。

從山崖這邊去往那邊,攀高下低,異常難行,兩個村子儘管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也難往來。人們要想和對面山崖上的人商量事情,就喊:“嗷——對面春生家的,廟會上等你。”對面春生家的是一個媒婆,一生說媒無數,她經常邁動著一雙小腳,歡快地奔走在通往村莊的土路上,她一雙小腳踏遍了周圍百里的所有村莊。她是我們家鄉的名人。

狗剩叔也是名人。

狗剩叔曾經有過一個哥哥,叫做狗娃。我們村中的所有小孩儘管都沒有見過狗娃,但是都聽說過狗娃。大人們嚇唬不聽話的孩子的時候,就說:“你是不是想當狗娃,叫狼叼走你?”孩子馬上就變得很乖、變得很聽話了。

狗娃8歲那年,狗剩叔5歲,他們和村子裡其他幾個孩子在村口玩,那時候剛剛下過一場大雨,他們玩一種叫做“憋炮”的遊戲,把泥巴團成碗狀,然後使勁扣在地上,中空的泥巴就會發出渾厚的響聲,“碗”底會被空氣衝擊出一個缺口,孩子們比賽誰的缺口最大。那時候,大人們在村子裡學習毛主席著作。

狗娃在憋炮的時候,看到幾十米遠的地方蹲著一隻狗,他就喊:“嘬嘬——”伸出手掌招呼那條狗。那條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它張嘴咬住了狗娃的脖子,頭一甩,就將狗娃背在了肩膀上,然後搖著屁股慢騰騰地跑進山溝。

狗剩叔看到這種情景,就急急忙忙跑進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那間屋子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母親說:“媽,媽,狗把我哥背跑了。”

會場一下子炸開了鍋,大家都知道那不是狗,是狼。男人們抄起門後的鐵掀木叉就去追趕,女人們忙著尋找自己的孩子。對面山崖的我們村莊聽到喊聲,父親他們也拿起農具去截擊那只背走了狗娃的狼。

然而,那天一直到天亮,人們打著火把在山溝裡到處尋找,也沒有見到那隻狼,也沒有見到狗娃。

三天後,我們村子裡有一個老太太去打麥場攬麥草,那時候人們做飯都是燒柴,而柴禾則需要麥草來引火;人們燒炕的時候,也需要麥草。老太太將手伸進麥草堆裡,感覺不對勁,拉出來一看,是一條人腿。老太太一下子嚇癱了。

那條人腿上還穿著一隻繡花老虎鞋,鞋帶綁在腳脖上。那是狗娃的腿,狗娃被狼吃得只剩下了一條腿,吃飽了的狼把這條腿埋在麥草堆裡,準備下次再吃。很多年後,母親對我說,那條腿的切口齊齊的,像被鋸子鋸掉的一樣。

自從失去了狗娃後,狗剩叔的媽媽總是流淚哭泣,後來哭瞎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也幾乎喪失了視力。我記憶中的那個老太太總是紅著眼睛,擦著總也擦不完的眼淚。

狗剩叔長到8歲的時候,也遇到了一場劫難。

秦嶺山裡,冬天酷寒,夏天炎熱。我們家鄉的人,盛夏睡覺的時候,就都在當院裡鋪張草蓆,一家人睡在院子裡。夏夜蚊子很多,人們就在草蓆邊點燃一種叫做艾蒿的野草,滾滾濃煙會熏走蚊子。由於那時候正值文革,各家各戶的男勞力都去興修水利了,家裡就只剩下婦女和孩子。

那天晚上,狗剩叔的媽媽正在睡覺的時候,下意識地一伸手,身邊空空蕩蕩,沒有了兒子,她驚叫著爬起身,藉著月光看到門口的水洞處有一團黑影在移動。我們家鄉每戶人家院門旁的牆根下,都有一個圓形窟窿。這個窟窿有兩個用處,下雨天的時候,院子裡的水從這個窟窿流出;院門關閉後,晚歸的雞從這個窟窿鑽進來。因為這兩種特殊的用途,所以這種窟窿不會很大,直徑僅有20公分左右。狗剩叔的媽媽看到那裡有黑影,她顧不得害怕就奔過去,突然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大聲吆喝著,打開院門,看到一隻狼順著巷道輕快地跑走了,而孩子被卡在水洞中,進退不得。鄰居們跑來後,摁亮手電,看到狗剩叔的脖子上有兩個尖尖的傷口,正在汩汩地向外淌血。那是被狼的牙齒咬的。

很長時間裡,人們都無法想像,那麼小的水洞,狼是如何鑽進院子裡,又是如何拖著孩子從這裡往出爬的。5歲的孩子都被卡住了,而狼卻能夠順利脫身。於是人們就在傳說,狼是有縮骨術的。

還有,狼在撲食獵物的時候,總是一下子就咬住對方的喉嚨,讓對方沒有喘息的機會。而狼在換口的時候,對方才會得以呼吸。所以,幼年的狗剩叔被狼咬住後,一直沒有哭出聲來,而在過水洞的時候被卡住,狼換了口,他才哭出聲來。

脖子上的狼牙印伴隨了狗剩叔一生,周圍村莊的人都知道這個脖子上有著狼牙印的孩子。他長大後,一直說不上媳婦,儘管他的媽媽一次次往春生家裡跑,把家裡捨不得吃的東西一次次送給春生家的,然而,人家一說起這個脖子上有狼牙印的男子,就連連擺手搖頭,說和這樣的男人一起生活,會瘆得慌。

哥哥被狼吃了,自己也差點被狼叼走了,脖子上的狼牙印讓自己說不上個媳婦,所以,狗剩叔恨透了狼,他一直尋找機會報復狼。

有一次,狗剩叔在山中割草,找到了半山腰的一個狼窩,狼窩裡有兩隻狼崽,兩隻還不會行走的毛茸茸的傢伙對著他齜牙咧嘴,發出威脅的叫聲。狼生性是很殘忍的,它們的凶悍是與生俱來的。狗剩叔用鐮刀砍死了一隻狼崽,而把另一隻狼崽帶回了村莊。

那天黃昏,狗剩叔把小狼崽綁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長長的繩索吊著小狼崽的兩條後腿,小狼崽距離地面只有兩米,這樣的高度,成年狼一蹦就能夠著。

這是狗剩叔的一個圈套。

然後,村子裡的男人們在小狼崽的下面挖掘了一條塹壕,塹壕裡倒放著耙,雪亮的耙齒朝向上方,等待著狼掉下來,塹壕的上方遮蓋著荒草和浮土。吃過午飯後,家家關門熄燈,卻都沒有入睡,都在等待著母狼到來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快到午夜的時候,母狼終於出現了,它淒厲地叫喊著,那種聲音從窗縫鑽進屋來,讓每一個人的心中都禁不住哆嗦顫抖。母狼來到了老槐樹跟前,圍著老槐樹轉來轉去,卻並沒有去解救小狼崽。後來,母狼像瘋了一樣在村道上跑來跑去,嘶聲叫喊著,那種聲音像一柄刀子割開了黑沉沉的天幕,露出慘淡的星光。村中的男子原本打算圍殲母狼,但聽到母狼的叫聲也放棄了這種打算。

天亮後,母狼終於離去了。人們打開房門,突然發現村口的飼養室門前,躺倒了一頭小牛,小牛的臉被狼爪抓得稀爛,小牛的肚子也被母狼掏空了。這是母狼在向村民示威。

母親曾經說過,有一個詞語叫做“狼吞虎嚥”,狼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先急急忙忙吞下去,回到巢穴裡再慢慢消化,這是千萬年來的生存環境形成的。為了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最大的進食量,狼不得不選擇“狼吞虎嚥”。

母親說,有一次,村子裡的人在追趕一隻剛剛吃飽的狼時——那隻狼撞進了羊圈裡——狼甩動著肥大的肚子慢悠悠地跑著,人群在後面急急忙忙地攆著,距離越來越近。突然,狼停了下來,低下頭拚命嘔吐,吐出了一大堆血肉模糊的食物後,才輕快地跑遠了。這下,人再也追不上了。母親說,那堆食物中,都是大塊大塊沒有消化的羊肉。

狼還會變換毛色。夏天麥子成熟的時候,狼躲藏在麥地裡,毛色和成熟的麥子是一個顏色;麥子收割完畢後,狼的毛色又變成了和土地一樣的顏色。

母親說,在我們家鄉,幾千年來,狼就和人一直鬥爭著,誰也不服誰。

千萬年來惡劣的生存環境不但決定了狼的進食習慣和外部特徵,而且培育了狼的奸詐狡猾和兇猛頑強。在所有的動物中,狐狸是狡猾的,老虎是兇猛的,而唯獨狼是兩者兼而有之的。

人給狼下套,狼也給人下套。

有一次,狗剩叔他們在山裡打柴時,看到幾十米開外的埝畔上有一隻老態龍鍾的狼。狼顛著腳步,毛色乾枯,像氈片一樣,走一步都要喘口氣,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了。狗剩叔他們異常高興,揮舞撅頭叫喊著衝向那只氣息奄奄的老狼。就在距離老狼僅有二十多米的時候,衝在前面的狗剩叔突然看到面前叢生的棗刺上,掛著三個巨大的馬蜂窩,每個馬蜂窩都有向日葵那麼大,成千上萬隻金黃色的馬蜂在蜂窩裡爬進爬出,那種景象讓人頭皮發麻。馬蜂異常警覺,蜂窩稍微受到外力的衝撞,就會集團攻擊。這些馬蜂落在人身上,不消10分鐘,人就會被螫死。狗剩叔就曾經見過一群馬蜂將一頭牛螫死了。這三個馬蜂窩的隱蔽性又非常強,它們懸掛在棗刺的上方,而棗刺的周圍又是各種半人高的荒草和艾蒿,將馬蜂窩遮蓋起來,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狗剩叔他們驚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地向後退去。他們退到了安全地帶,看到那隻老狼回頭對著他們笑。狗剩叔說,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張詭異的笑臉。老狼笑過後,就邁動著矯健的雙腳,輕快地跑遠了。

就在狗剩叔和狼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中,他發現了古墓。有一次,山洪暴發,引起塌方。狗剩叔上山砍柴時,看到路邊橫放著一副棺材,棺材蓋已經被沖歪了,露出了裡面的骨骸。狗剩叔一貫膽子很大,他將骨骸丟在一邊,將裡面的盆盆罐罐帶回家中。小盆盆用來放食鹽,大罐罐用來放醬油醋,還有一個更大的,被他做了尿壺。

那時候還在興修水利,人們常常能夠挖出古墓。發現古墓後,人們就將古墓裡的東西瘋搶一空,拿回家中當做生活用品。那時候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古文物。據說,村子裡很多人家的尿壺都是秦漢時期的器皿。

“文革”結束後的某一年,村子裡來了一個南方客商,他走進家家戶戶,看到人們的生活用品後大吃一驚,就問這些東西怎麼來的,山民們都很善良,都說這是從古墓裡挖出來的。南方商人就說:“這東西我買,你們有了錢就能買新的,新的比舊的好看,用的時間也長。”村民們很高興,他們沒有討價還價,南方商人給多少錢,他們就賣多少錢,然後拿著這些對他們來說是一筆巨款的錢,興高采烈地去山下的廟會上採購嶄新的生活用品。

古墓裡面有很多好玩意兒,不但有盆盆罐罐,還有一些字畫。南方商人走進一位老太太家中,看到牆上掛著一副仕女圖,當然老太太不知道這是仕女圖,她只是覺得好看就掛在了牆上。南方商人說:“這幅畫賣給我,你要多少錢?”老太太說:“都舊成那樣子了,還要什麼錢呀,你要就拿走。”南方商人不動聲色地從牆上摘下畫,他從落款處看出那是唐伯虎的作品。他剛剛邁步走出家門,老太太在身後叫住了他:“哎,這裡還有,我準備鉸鞋樣。”然後,就從蓆子下面拿出了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匹膘肥體壯的馬。南方商人看著這幅韓干的作品,興奮得手都哆嗦了,他給了老太太100元錢,說:“這些錢能夠買很多紙,夠你做一輩子鞋子了。”那些年,北方農村的人都穿布鞋,而做布鞋前先要鉸鞋樣,那時候紙張奇缺,女人們見到什麼紙張,都用來鉸鞋樣。

母親曾經給我說過:“鉸鞋樣的事情,說的是八老婆。”八老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生生了八個孩子,卻沒有一個成活,最後還是侄兒替她送終的。

在我們那裡,流傳著很多關於古墓、狼和文物的傳說。而在過去幾千年的人類歷史中,我們那裡總不乏盜墓賊的身影。

我們那裡是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自古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歷朝歷代,發生在我們那片土地上的戰爭數不勝數,僅僅當地縣志上記載的戰爭就多達百起。

鄉間流傳的一個最神奇的故事是,古代有一位將軍,征戰的途中,從陷阱中救出了一隻狼,而這隻狼是頭狼。頭狼召喚了手下所有的上百隻狼,供將軍調遣。每逢戰事發生,這支狼群就成為了將軍的先鋒部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後來,將軍戰死沙場,厚葬山中,頭狼又領著狼群日夜守護著將軍的墳塋。頭狼死後,它的子孫們繼續世代守護。曾有幾幫盜墓賊盯上了將軍的墳塋,不是被狼群打退,就是被狼群咬死。後來,在那個特殊的戰天斗地的年代,將軍的墳塋被平整為土地,狼群被英勇的人們打散。這個傳說也戛然而止。

這個傳說曾經記載在當地的清朝縣志中。

其實,現代的很多盜墓賊,都將縣志一類的古書作為盜墓的線索。他們從這些古書中尋找蛛絲馬跡,然後下手。盜墓團伙一般只有三五個人,而其中必定有一個人至少初通文墨。現代的盜墓團伙,和我們坐在書齋裡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由同鄉和同族關係組成的盜墓團伙,卻絕對沒有父子共同參與的。父親盜墓,兒子絕對不會參與;兒子盜墓,父親也肯定遠離。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盜墓團伙約定俗成的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盜墓是將頭綁在褲腰帶上的營生,盜墓也是為人最不齒的行為。民間傳說,盜墓賊會斷子絕孫,而官府抓住盜墓賊,也會判處重刑。所以,為了避免家中斷絕香火,父子不會都參與盜墓的。

很多盜墓賊的技藝都來自於祖傳。

狗剩叔的父親曾經就是一名盜墓賊。解放前,他跟著一夥盜墓人最遠跑到了東都洛陽,經常來往於東都洛陽和西京長安之間,長安也就是以後的西安。據說,狗剩叔的父親曾經發了一筆財,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土匪綁票,結果,家人用多年的積蓄換回了他半條性命,另半條性命丟在了秦嶺山中土匪的營寨裡。

這次劫難後,狗剩叔的父親洗手不幹了。其實,他要干也沒力氣繼續干了。土匪把他的腰打斷了,他此後走路不得不像瞌睡蟲一樣前倨後恭、唯唯諾諾,完全沒有了盜墓賊那樣的剛勇和狡詐。

狗剩叔是遺腹子。他的母親懷上他不久,他的父親在一次趕廟會的路上一去不返。等到人們發現時,狗剩叔的父親已經死在了山路邊的懸崖峭壁下,兩隻眼睛和心肝都被人挖走了,那是“文革”前夕。穿著白上衣藍褲子的公安多方查找,沒有找到兇手,這起案件最終成為了一起懸案。

關於這起懸案曾經很長時間裡在我們家鄉傳播得沸沸揚揚,也演繹出了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說,他是被厲鬼勾去的,他挖了那麼多墳墓,遊魂就找到他索命;也有人說,是被盜墳墓的後人殺了他。他的死相很慘,就說明兇手和他有著深仇大恨。

從未謀面的父親死了,年長幾歲的哥哥也死了,年幼的狗剩叔和淒苦的性格懦弱的母親相依為命,人們說他小時候從來沒有衣服穿,全身黑油發亮,像泥鰍一樣,但膽子出奇地大,常常一個人拿根棍子就敢走夜路,在墳地裡出沒無常。他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腳步輕捷,連兔子都能追上。他是周圍村莊少年們心中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那時候,很多小夥伴都模仿一種“以鼠治鼠”的方法。孩子們都說,這種方法最初是從狗剩叔的手中傳出的。

這種方法是:抓住一隻活老鼠,不要打死,給它的肛門塞進兩粒黃豆,然後用線縫上,再把老鼠放走。黃豆被老鼠的體液浸泡後,就會膨脹,老鼠疼痛難忍,就會瘋狂地啃咬同類,結果,一窩的老鼠都會被它咬死。最後,它自己也會被憋死。

那時候山區糧食奇缺,人吃不飽,而老鼠又特別多,和人爭食。所以,要抓一隻活的老鼠很容易。

我一直想抓隻老鼠做這種刺激的實驗。可是,想到那種血淋淋的縫老鼠屁股的情景,就放棄了這種想法,小時候的我膽子很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種方法是否管用。

這對孤兒寡母,生活非常貧窮,每年都要依靠國家照顧。那時候的國家照顧也沒有什麼東西,無非就是一床軍用被子,或者一件軍大衣,而且也不是年年都有。因為貧窮,長大後的狗剩叔就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過,他不偷本村和周圍村莊的人,每次偷盜的時候,都要去很遠的地方。其實,那時候的農村人都普遍很窮,偷也偷不到什麼東西,無非就是一些吃的。多年後,我在閱讀《夾邊溝記事》的時候,讀到了裡面寫到的一個小偷。反右期間,那個小偷從死了很多人的夾邊溝逃離後,來到了北京,偷盜機關和工廠,每次都能偷到很多錢和糧票。和這個小偷比起來,狗剩叔顯得非常可憐,他每次偷盜的,僅僅是一些饅頭和洋芋。

我現在還能記得,每年除夕夜,家中剛剛蒸好了過年的饅頭,就會響起敲門聲。敲門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聲中,顯得輕弱而膽怯。母親就說:“狗剩來了。”

父親總會一翻身從炕上跳下來,打開院門。接著,狗剩叔就會跟在父親的身後走進房間,走到了煤油燈昏黃的光亮裡。狗剩叔又矮又小,身高只到父親的腰部,他袖著雙手,臉上是可憐巴巴的討好的神情,鼻子凍得烏青。父親說:“上炕。”北方農村的冬天,家家戶戶都燒著熱炕,來了客人就先坐到熱炕上。狗剩叔說:“李哥,不了。”父親說:“還沒吃飯?”狗剩叔說:“李哥,吃了。”他一口一個李哥,顯得很謙卑。父親知道從他的村莊走到我們這座村莊,少說也要走好幾個小時,父親不由分說,從廚房裡拿來兩個熱蒸饃,端來油汪汪的肉辣子,讓狗剩叔夾著吃。狗剩叔一口下去,半個蒸饃就沒了。

吃完蒸饃後,狗剩叔說:“李哥,借上兩塊錢,手頭一寬鬆就立馬還你。”

父親不說話,叫來母親,從箱子底翻出5元錢,遞到狗剩叔的手中。然後,用手巾包上兩個夾了肉辣子的蒸饃,讓狗剩叔帶給他媽媽。狗剩叔臨出門的時候,父親又把兩盒羊群煙塞進狗剩叔的衣袋裡。

羊群煙一盒9分錢,是那時西北農民們最常抽的香煙。

看到狗剩叔走出了院門,我急急忙忙趕出去,追在屁股後面問:“狗剩叔,給老鼠溝子裡頭塞黃豆,是不是能咬死老鼠?”溝子就是屁股。

狗剩叔還沒有回答,父親就一巴掌撥開了我:“哪裡這麼多干話?”干話,就是閒話,不頂用的話。

父親一直把狗剩叔送到村口,黑暗中我聽到父親說“要學好,要好好做人”之類的話。

那時候,父親年年軋耱條,家中略有積蓄。

父親曾經帶著狗剩叔軋耱條。可是軋耱條是一件極苦極重的體力活,身材乾瘦單薄的狗剩叔跟了父親兩天,就受不了了。後來,他依然小偷小摸,依然一貧如洗。

秋天是北方農村最美麗的景色,也是農民們最盼望的季節。這時候,包谷、洋芋、紅薯、黑豆都成熟了,人人都能吃飽了。

記憶中的童年秋天,我有幾次跟在狗剩叔的屁股後面玩。天高雲淡,清風拂面,遠處連綿的群山像被水洗過一樣,有一種旺盛的青翠,空中有大雁飛過,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小時候我曾經很詩人地想過:“能變成一隻大雁多好,那就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還不用花一分錢。”可是,那時候我總是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要飛到哪裡去。後來上大學的時候,讀到范仲淹的詩詞“衡陽雁去無留意”,我才知道了這些飛躍我童年記憶中的大雁,它們要從蒙古高原一直飛到洞庭湖邊。

我跟著狗剩叔掏馬蜂窩,還掏鳥蛋。掏馬蜂窩的時候,要把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用棍子把馬蜂窩戳下來,馬蜂洶湧飛來時,趕緊順著埝畔往下跳。跳過幾個埝畔,馬蜂就追不上了。馬蜂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它看不到自己的身下。馬蜂全部飛走後,我們就撿起馬蜂窩,摳出裡面的幼蟲,燒烤著吃。

掏鳥蛋的時候,狗剩叔站在下面,我踩在他的肩膀上,將手伸進鳥窩。有一次,我手伸進鳥窩後,感覺冰冰的,我說:“怎麼是冰涼的?”狗剩叔在下面說:“拉出來看看。”我一拉,居然拉出了一條蛇。那條蛇多虧是無毒的。

那時候因為經常吃不飽,我們見到什麼就吃什麼,生產隊的莊稼不敢動,我們就打起了動物的主意。點起一堆火,能爬的動物都放進去,夏天吃得最多的是知了,雨天吃得最多的是“夾子”(一種黑色的爬行昆蟲,下雨天才會出現)。

後來,我上了中學,又上了大學,又參加了工作,然後來到南方打工,和狗剩叔斷絕了聯繫。

參加工作後,曾有過多次站在懸崖峭壁旁對著對面的村子喊:“嗷——狗剩叔在不在?”

對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聲音:“嗷——不在。”

“嗷——去哪了?”

“嗷——不曉得。”

儘管每次回家都沒有見到狗剩叔,但是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他依然貧窮,不好好種地,依然游手好閒,娶不到媳婦。其實,我常常在想:哪個女人跟著他,可就倒霉了。

現在,我沒想到狗剩叔居然去盜墓了。

第三節 狼口逃生

我決定跟著狗剩叔,看看他們是怎麼盜墓的。關於盜墓的故事,民間傳說很多很多,驚險刺激,千奇百怪,然而,報紙上卻從來沒有登載過關於盜墓賊的事情。我給報社說了自己的想法後,報社非常贊同。

但是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我不想讓她老人家揪心。這些年來,母親只知道我是記者,並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又一個暗訪,和各種各樣危險的人物打交道。她一直以為我就是那種電視上扛著攝像機穿得人五人六對著路人哇啦哇啦的記者,她覺得這種記者很風光。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兒子做著最危險的工作。

母親來的那些天,我每天都要很早就出去上班,從值班領導手中領到當天的線索,然後像頭獵犬一樣奔出房門,擠在公交車上,奔赴現場採訪。等到採訪完畢,已是後半天,回到報社後,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坐在電腦前辟里啪啦地打字。交了稿後,就已經很晚了,這時候又擠上回村莊的公交車。站在公交車上,手扶著扶手就打盹,經常坐過了站點。而回到村莊後,已是很晚,端起飯碗狼吞虎嚥。

母親常常會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悄聲說:“我娃是不是累得很?累了咱就回家啊,家裡還有幾畝地,夠一家人生活。”

我輕鬆地笑著說:“不累不累。”其實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累死累活我也只能待在這座城市。我已別無選擇。

我想起了那段時間曾經和遲刀的一次交流。我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願意生活在小鄉鎮,做一名小學教師或者小職員,一家三口過著恬淡安然的生活,與世無爭。

遲刀說,他也有這樣的想法,但前提是,要有一個好校長,可是現在要找到一個公正廉明的好校長,比在禿子頭上逮個虱子還難。

中學語文老師遲刀是一個很睿智的人,他有很多驚人之語。他說,如果你讚美一個人,就說她是小姐,人靚有錢;如果你貶斥一個人,就說他是詩人,迂腐窮酸。

遲刀的這些話,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遲刀去了哪裡,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了。

幾天後,我送母親和弟弟回家。這次,我們買的是臥鋪車票。母親一直坐在窗口,向窗外望著,她感慨於窗外的土地怎麼是紅色的,農民怎麼吆喝著牛在水裡耕地,牛怎麼能長那麼大?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兩種牛,北方的牛是黃牛,南方的牛是水牛,水牛要比黃牛大很多。她不認識水稻,不認識甘蔗,不認識香蕉和很多南方莊稼和植物。她感歎地說,咱國家這麼大,有這麼多莊稼。

農民母親最關心的也是莊稼。她對莊稼最有感情。

回到家鄉後,我們先來到山下的鄉鎮中學,妹妹在這裡做民辦教師。一年前,一名做公辦教師的遠房親戚推薦妹妹做了初中的民辦教師,也就是代理教師。這所初中的公辦教師都想著往縣城調動,師資力量嚴重不足。

在這所學校裡,妹妹教初一數學,每次考試,她的學生都排名第一。但是,因為她是民辦教師,每月只有80元錢的工資。而那些教學成績不如她的公辦教師,工資是她的十倍。

那時候,妹妹最大的理想是,能夠轉正成為一名公辦教師。

回到家後的第二天,我就謊稱回南方,偷偷地翻過深溝去找狗剩叔。

二十年前,我們就好幾次翻越深溝,來到了狗剩叔所在的這座村莊,偷紅棗,偷柿子,偷表皮剛剛有了一點紅色的西紅柿。還有一次我們和這座村莊的孩子打群架,結果被佔據了地利優勢的他們打得落荒而逃、滿溝亂竄。

二十年後,我再次踏上了這座村莊,童年的生活一下子回到眼前。

二十年來,這座村莊一點也沒有變化,村口還是那棵老槐樹,長得粗壯乾枯,枝條上是細碎稀疏的樹葉,樹身斑駁,樹根凸出地面,屈曲盤旋,顯得面目猙獰。曾有一隻小狼被狗剩叔吊在樹杈上,想引誘老狼掉進陷阱,而最終沒有成功。距離老槐樹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古廟,古廟的大門在“文革”中被拆除,當成柴禾燒掉了。古廟裡的泥塑東倒西歪,和我們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古廟的窯頂上有一些粘貼上去的泥巴,這二十年來一直沒有掉下來。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雨後,我們用手捏成碗狀的泥巴,向上拋起來,碗內空氣爆破碗底,就將泥巴牢牢地粘在了窯頂。古廟的牆上只有四個字“忘記階級”,和我們二十年前看到的也一模一樣。想來以前這裡應該有一排牆壁,上面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是“文革”時期遍佈全國的一條領袖語錄,後來,兩邊的牆壁坍塌了,就只剩下了“忘記階級”。其實,想想古廟牆壁上剩下的這四個字也挺有意思,它可以說是一種預言。現在誰還提“階級”?誰還提你是貧農還是地主?特殊年代的人斗人讓人們吃盡了苦頭。

這座村莊像個褲襠,老槐樹和古廟位於褲腰的位置,兩條褲腿的地方,是兩排窯洞和房屋,褲襠的下面,則是深溝。深溝同樣深不見底,只有冷冷的風颼颼地吹上來,讓人頭皮發麻,讓人眩暈。懸崖上有幾棵棗樹,落光了葉子,幾粒紅色的棗子珍珠一樣點綴在骨頭一樣堅硬的枝幹上,讓人倍覺寒意。

二十年前的這座村莊很熱鬧,人喊馬嘶娃娃哭,雞鳴狗跳豬羊跑。二十年後則顯得異常沉寂。幾間院子的土牆已經坍塌了,從半截土牆望進去,院子裡的空地上長滿了齊膝高的荒草,荒草間遊走著蜈蚣、螞蚱和蛐蛐,殘破的房屋窗子緊閉,門上鐵鎖高懸。村中僅有的幾棵樹木,白楊樹和梧桐樹,比二十年前長得更高大了,卻落光了葉子,顯得異常蕭索。村道上見不到覓食的雞和散步的豬,只有一根蓬草像圓球一樣在村道上滾動著,掉進了深溝。

人都去了哪裡?

狗剩叔家在村子的另一頭,褲子的褲腳處。小時候我曾經去過他家。

他家的院門敞開著,所謂的院門,其實就是用柳條編織的柵欄門,這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院門下的水洞,就是狼曾經鑽進去過的地方,他也差點被狼從這個地方拖走了。他家的院子倒沒有長荒草,還種了一點蔬菜,韭菜、大蔥和辣椒,還有白蘿蔔,肥大的白蘿蔔撐開了地面,露出潔白的根系。他家只有一間窯洞,窯門上鎖。我從門縫看進去,看到炕上還沒有折疊的棉被、放在箱蓋上的碗筷。估計他肯定沒有出遠門。

我去了幾戶有人居住的院子,看到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老人們聽說我找狗剩叔,就擺擺手:“那個貨,誰知道多會兒回來。有時候半夜才回來,有時候好幾天不回來,沒人管。”從老人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們都很厭惡“那個貨”。

“昨天和今天見沒見他?”我問。

“昨天還見了。”

可能狗剩叔今晚就會回來,於是,我決定留在村莊裡等他。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北方的天空清澈如洗,空氣清冷。小時候每逢這個季節,就能看到大雁從頭頂飛過,飛向南方,它們的聲音清亮而高遠,一聲一聲,聲聲相連,田間地頭扶著犁鏵的農人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仰頭望著大雁排隊飛過的身影。大雁飛遠了,他們才會接著甩響手中的鞭子:“駕——”犁鏵前的老牛又會慢騰騰地走起來。然而,那天我卻沒有見到飛躍頭頂的大雁。聽說,蒙古大草原已經不再綠草如茵,而變成了沙子和石頭夾雜的荒漠。大雁離開了世代居住的家園,不知道遷徙到了什麼地方。我也沒有見到扶著犁鏵的農人,他們去了遙遠的城市打工,田間長滿了萋萋的荒草。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寂靜的村莊上空,連一縷炊煙也看不到,我小時候所有關於鄉村的記憶,此刻都找不到了。褲襠一樣的村莊,似乎像座史前遺址,沉寂得令人恐懼。

我走進了破廟裡,我決定在這裡等候狗剩叔,興許他今晚會回來。

半山腰傳來了羊叫聲,聲音在空曠的山谷傳出很遠,我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粗布棉衣的老漢,弓著腰身爬上坡來。老漢已經很老了,像這裡的很多老漢一樣,頭上綁著一個白羊肚手巾,顏色已經由白色變成了灰色;腰間紮著一根皮條,皮條顏色發黑,顯然有些年頭。老漢臉色黧黑,佈滿皺紋,一把亂蓬蓬的花白鬍子。在城市裡,這樣年齡的老人早就走在公園裡遛鳥,泡在茶館裡聊天,坐在房簷下打牌,而在這裡,這樣年齡的老人卻還要在山溝裡放羊,為生活奔波。

老漢看到站在廟門前的我,伸開左手手掌在臉上抹一把,打了一個噴嚏,右手的長鞭在空中甩響,一隻好奇地走出隊伍企圖走進廟門探個究竟的山羊立即乖乖地回到羊群裡。老漢問:“娃娃,找哪個?”

我說:“找狗剩。”

老漢說:“那貨野著呢。”

老漢說完後,又趕著羊群向前走,走進了褲腿處的一個院子裡。

天色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我從廟後的野地裡劃拉了一堆柴草,抱進廟裡,點燃了一堆篝火。坐在篝火旁,我感覺暖和多了。

廟門外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廟門裡是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這種情景讓我恍若隔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突然想起了《水滸傳》中的情節,武松、魯智深、李逵、林沖,還有劉唐,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段與古廟相連的故事,也就是在這樣的夜晚,走進了古廟裡,遭遇了一段離奇的讓人熱血沸騰的情節。我又想起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古廟也是他小說中一個很重要的故事發生的場景,可見,古廟作為一個標誌,一直貫穿在中國古代的鄉村生活中。來來往往的綠林好漢和江洋大俠,甚至雞鳴狗盜之徒,都會在漆黑的夜晚把古廟作為棲身之所,那麼,我的今晚,會有哪些故事上演?

我不知道今晚需要等待多久,就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籍來看。

後來,看累了,我就合上書頁,向兩邊望去,篝火照耀在兩邊泥塑的臉上,顯得異常詭異,它們在篝火飄曳的火光中影影綽綽、忽明忽暗,似乎一縱身就會跳下來。我突然感到極度緊張和害怕,強迫自己不要向兩邊看。我望向廟門,突然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一個女鬼披頭散髮,悄然無聲地走進古廟……

我驚懼萬分,向後坐倒,喊不出一句話來。此前我聽到過很多關於盜墓的故事,也聽到過很多女鬼的故事,難道我來找狗剩叔瞭解盜墓,女鬼就跑來報復我?

女鬼繼續向前走,火光照耀著她身上破爛的衣服,還有紛亂頭髮後一張慘白的臉。她看著我,突然笑起來,邊笑邊指著我,一副很開心的神情。

我的慌亂慢慢消除了,我看清楚了,她是一個瘋子,不是女鬼。

瘋子看到我不再害怕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覺得不好玩,就轉身走出廟門。廟門外響起了一個老漢的呵斥:“跑出來幹什麼?回去!”我一看,站立在廟門前的老漢就是黃昏時分的放羊老漢。

放羊老漢對我說:“娃娃,夜裡風大,受不了就回咱屋裡頭,咱屋裡住得下。”

我向老頭兒笑笑,說再等一會兒。其實我是害怕和這樣一個瘋子住在一個屋裡,一晚上都會做噩夢,我心存恐懼。

瘋子前頭走了,老漢也跟在後頭走了。老漢邊走邊回頭叮嚀:“受不了凍就回咱屋裡頭,啊——”

老漢走遠了,我站在廟門口,望著夜空,感覺這裡距離星空很近很近,似乎一蹦起來就能摘一顆下來。長長的銀河橫亙在天空中,像一條緞幅,緞幅裡的星星密密麻麻,競相眨著眼睛。一彎殘月掛在天邊,像一把鐮刀,顯得很落寞。很多年了,我沒有再看到過這樣的星空。城市的夜空覆蓋著一層工業煙霧和廢氣,星光和月光無力穿透。城市的夜晚只有路燈光,這種虛假的光亮讓城市人忘記了遠古的神話傳說,讓城市人忘記了對上天的敬畏。

繁星點點的星空,對於城市人是一種奢望。

我站在廟門口,站在寂靜的北方鄉村,站在落滿童年故事的土地上,癡迷地遙望著星空。這是北斗七星,這是天狼星,這是大熊星座,這是織女星和牛郎星,他們一年才能相會一次……在二十年前那些幸福的夜晚,我們經常坐在打麥場的空地上聽父輩講故事、數星星、辨星座。而二十年後的今天,鄉村的孩子們還能經歷這樣的情景嗎?他們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裡嗎?他們能夠見到父親嗎?他們能夠認識天空中的星座嗎?

現在,他們的名字叫留守兒童。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輪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然而,當初遙望星空的那些人呢?現在,還會有誰在遙望星空?

物是人非,是最令人傷感的。

我走回廟門,繼續坐在篝火旁,篝火有些暗淡,柴草已經燒透了。我不得不又在廟後劃拉柴草,這次再沒有劃拉到多少,黑暗中,我的手指還被一顆刺扎破了。

我抱著一小捆柴草回到廟裡,想了想,又在廟外轉悠,看到一棵掀把粗細的死樹,拗斷了,也拿回廟裡。《水滸傳》和金庸小說中的故事總讓我有些害怕,我用這根木棒來防身。

篝火又辟辟啪啪燃起來,照耀得廟牆亮堂堂的,廟牆上有一些用粉筆劃出的痕跡,還有一些被歲月打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跡:“小琴不要臉,愛吃大肉片。”如今,寫字的兒童和這個小琴都去了哪裡?他們在這座村莊裡度過了一段怎樣的生活?他們結婚了,還是依然單身?

廟門外起了夜風,風聲先像細鐵絲一樣,發出尖利的嘯叫,接著又像波濤聲,響成了一片。風聲過後,是一片窸窣的聲音,好像樹葉落在了地上,又像軍隊在銜枚疾走。我點著一根煙,細細地品味著,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夜晚的聲音了。

風聲時有時無、時緊時慢,風中還夾雜著夜鳥受驚後的叫聲、枯枝斷裂的聲音,還有不知名的小動物廝打的聲音。鄉村的夜晚內容豐富。

我正出神地聽著,一扭頭,突然就看到篝火旁站立著一隻狼,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站立在了篝火旁……

我叫聲“啊呀”,順手操起了木棒,站起身來。狼隔著篝火看到我突然起身,也驚恐地後退幾步,卻沒有跑開,歪著頭斜著眼睛看著我,三角形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屑。

狼的耳朵高高豎起,而本地笨狗的耳朵則有些下垂;狼的尾巴像掃帚一樣豐滿,而狗的尾巴則顯得細長;狼的尾巴夾在兩腿間,而狗見到人只會搖尾巴。狼在觀察著我,我也在觀察著狼,這分明純粹是一隻狼了,一隻成年狼。

狼和我都在互相估量著對手,看對手的力量和膽量。母親說過,狼是一個很鬼的動物,它通常是在暗中打量對手,然後突然發起攻擊,一口咬住對手的喉嚨,讓對手失去反抗能力,致對手於死地。可是,這隻狼為什麼會突然闖進古廟裡和我對峙?母親說,狼又有兩怕,一怕鐵器,二怕火。那麼,這隻狼沒有突然向我發起攻擊,一定是不敢跳過篝火。

狼在篝火的那邊斜睨著我,我在篝火的這邊凝視著它。狼裝著漫不經心,其實它非常在意,它在尋找我的軟肋。

在遠古的時候,人能夠戰勝狼,人有尖利的牙齒,又有鋒利的爪子,人的體型比狼大了很多,力氣也比狼大很多。可是,隨著人的不斷進化,人的牙齒磨鈍了,無法咬穿生肉;人的爪子退化了,變成了指甲。人的頭腦在進化,發明和馴化出了各種各樣的工具來代替自己勞動,而人的身體卻在退化,退化得越來越沒有力氣。所以,體型很小的狼也居然敢於對人叫板。

我慢慢舉起木棒,突然跳過篝火,砸向狼。我的嘴巴裡惡狠狠地罵著:“操你媽!”狼扭頭就跑,跳下台階,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狼能夠聽懂人的話。人見到狼的時候,即使赤手空拳,也絕對不能膽怯。你狠狠地罵它幾句,狼也會害怕。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夜晚下了大雪,雪光反照,讓母親以為天亮了,就搖醒我,讓我趕快上學。我睡眼惺忪地走到了校門口,就看到校門口蹲著一隻狼,斜著眼睛打量著我,和今晚一模一樣。我那時候也不知道害怕,還以為是狗,就沒有在意。狼搖搖擺擺地走向我,距離只有十幾米了。突然,伯父從學校旁邊的山坡下跑來了,伯父把木工袋子扔在地上,手持利斧,高聲喊道:“把你媽日的,砍死你!”狼嚇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伯父是個木匠,他年輕的時候經常背著木工袋子來往於周圍幾十里的鄉村間,蓋房子做桌椅,給生產隊修理農具。周圍幾十里村莊的人都認識他。

趕跑了狼後,回到古廟,我有些害怕。如果狼再來怎麼辦?如果來了兩隻狼怎麼辦?

按照狼的習性,狼一定沒有跑遠,一定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盯著我。

我在古廟裡轉來轉去,篝火漸漸熄滅了,只剩下了灰燼。我背起包,手持木棒,一路小心翼翼地來到狗剩叔的家門口,房門上依然鐵鎖高懸,狗剩叔還沒有回來。

我不敢再去古廟了,只好去找那個放羊老漢。

放羊老漢的房門虛掩著,我一推就打開了,聲音吱呀呀地傳出很遠。我感到很意外,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

放羊老漢拉亮了電燈,昏黃色的燈光中,放羊老漢披衣下炕,做著謙讓的手勢說:“進來進來,娃娃,我知道你會來,就專門在等你。”

我不明白老漢為什麼就知道我一定會來,我還沒有發問,老漢緊接著說:“山裡頭後半夜冷著哩。”

老漢居住的是一個窯洞,窯洞年代久遠,牆壁被灶煙熏得烏黑,那個瘋女人躺在床上,蓋著陳舊的棉被,蜷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隻小狗那麼大,讓人憐惜。燈泡是一隻15瓦的,山裡人為了省電,都選擇這樣的小燈泡照明,這種燈光的光線是紅色的,昏暗不清,坐在燈下看書的時候,也不能看清字跡。

借助微弱的燈光,我看到牆上貼著幾張年歷,每張年歷上都有幾行字:“祝老紅軍、老八路新年愉快 民政廳敬賀”。我驚訝地回過頭去,看著這個腰身佝僂的老漢:莫非他是老紅軍老八路?

我脫掉鞋子,坐在炕上。我指著那個女子,問老漢:“這是誰?”

老漢說:“我孫女。”

我問:“多大?”

老漢說:“16歲了。”

原來她才16歲,夜晚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臉,還以為她是大人。

我又問:“娃她大她媽呢?”我們那裡的人把父親叫“大”。

老漢說:“都去省城打工了。”

老漢又說,他還有兩個孫子,都20多歲了,跟著父母一起去城裡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

老漢說話的時候,一直咳嗽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愁苦,讓人心中生出很多酸楚。

我指著牆上的年歷問:“你是老紅軍?”

老漢說:“那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饒有興趣地說:“你給我說說那些年的事情?”

老漢輕描淡寫地說:“說那些幹啥,都過去了。”

我說:“大爺,我外爺也當過紅軍。”

我看到老漢的眼睛像火花一樣突然閃亮了一下,他看著我問:“你外爺?哪個部隊上的?他是哪個莊子上的人?”

我說外爺以前在劉子丹的部隊幹過,從紅軍、八路、解放軍一路干下來,革命成功後,要求回家種地,後來就一直當農民,前年剛剛去世。

老漢突然問:“你外爺是不是白朝定?”

我驚叫一聲站起來。老漢說:“你外爺和我在一個部隊上,也是一搭回來的。”

我的外爺叫白朝定,當地縣志上記載有他的名字。

外爺當紅軍的時候,都已經結婚了,那時候的人結婚早,但他也只有十幾歲。外爺給後來的一位共和國少將做警衛員,少將當初是地下黨的負責人,他們在窯洞裡開會,外爺就在遠處站崗放哨。後來,紅軍長征經過這裡,他們一起跟著去了陝北,被編在劉子丹的部隊裡。然後,東渡黃河抗擊日軍,後又跟著彭德懷的軍隊打馬家軍,一直打到全國解放。再後來,組織要安排外爺工作,外爺說:“我一個農民,一個字不識,我還是回家種地吧。”就這樣回到了家中。

我問:“大爺,你們當初咋就回來?有工作多好,你看當農民多苦。”

大爺笑了:“你外爺和我一樣,不識字只會給國家添累贅,咱農民就是農民的命。”

大爺還說,那時候很多人革命成功後,都回來種地。當初鬧革命就是為了能夠分上幾畝地,地分了,就好好回家種地。

我問:“你當初咋個就想起當紅軍?”

大爺說,那一天他給地主家放牛,牛掉進了暗窟窿裡,他不敢回去,看到山下過紅軍,就跟著隊伍走了。那時候他還沒有步槍高。隊伍一直走,一直走,他走累了,就抓著前面人的褲腰帶,就這樣走到了陝北。

我問:“你殺過日本鬼子?”

大爺突然腰身挺直,目光炯炯:“殺過,殺了好幾個。”

大爺把日本鬼子叫日本鬼,他說他拼刺刀的時候用大刀片砍過一個日本鬼的頭,還有一次送信,看到埝畔下兩個日本鬼正在拉屎,一個手榴彈丟過去,兩個日本鬼就送命了。

大爺的生活非常清苦,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很樂觀,他呵呵笑著,好像又回到了打日本鬼的崢嶸歲月。

我問:“大爺,你還會唱軍歌嗎?”

大爺腰身又挺直了,他用渾濁不清的嗓音唱道:

鐵流兩萬五千里,

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

苦鬥十年,

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一旦強虜寇邊疆,

慷慨悲歌奔戰場。

首戰平型關,

威名天下揚。

……

這首歌我非常熟悉,因為當初就聽外公唱過,我也跟著外公學會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昏暗的燈光下,大爺的眼睛也淚光閃閃。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談論到了天亮。天亮後,我要起身,大爺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問:“你找誰?”

我說:“我狗剩叔。”

大爺說:“你咋找那貨?”

我故意問:“他怎麼了?”

大爺右手五指彎曲,做了一個向下挖的姿勢說:“刨人家墓子,斷子絕孫啊。”

殺下蛋雞,毒看門狗,敲寡婦門,挖絕戶墳,這是北方農村最忌諱的四件事情。

我謊稱說,自己是寫書的,想瞭解盜墓的事情。

我臨走的時候,把給狗剩叔的一條紅塔山拆開,留給大爺六盒。大爺說啥也不要,後來看我很堅決,就只收下了一盒香煙。我剛跨出院門,大爺又在身後叫住了我,拿著一個老南瓜硬要塞給我。我不要,大爺梗著脖子說:“收了你的,不還給你,就不成禮數。”

老南瓜,可能就是大爺家中僅有的能夠拿出手的東西。

我像逃離一樣地離開了大爺家,匆匆走在村道上,眼淚又流了下來。

第四節 夜半聊盜墓

北方初冬的早晨很冷,楊樹灰色的樹皮上結了一層白霜,屋瓦上濕漉漉的,也是霜打的。太陽剛剛升起來,紅彤彤的,像一個紙糊的燈籠,沒有一點熱量。路邊的荒草,樹上還沒有掉光的葉子,都瑟縮成一團。

我來到狗剩叔家門前,看到沒有上鎖,心中一陣狂喜。狗剩叔的木門從裡面閂上,此刻他正在呼呼大睡。

敲了好一會兒,狗剩叔才起床了,他睜著惺忪的睡眼,拉開房門看著我問:“你找誰?”

多年不見,狗剩叔還是非常矮小,身體瘦得就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響的骨頭。他那年還不到40歲,可是頭髮已經一半花白,臉上皺紋密佈,像網眼一樣。

我還沒有吭聲,他突然就認出了我:“啊呀呀,你是麼傻啊,個子比原來高了很多,臉還是沒變,叔認得出來。”他很為自己的眼光自得。

狗剩叔的家非常簡單,一盤土炕,炕前放著桌子,桌子上是僅有的幾件鍋碗瓢盆,牆上楔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自行車外胎,但是我沒有見到家中有自行車。

我坐在炕沿上,狗剩叔坐在腳地的機子上,顯得更為矮小。他問:“今個咋想起看叔來?”

我正在很難為情地想著怎麼回答,他又說:“聽說你當官了,來是不是開的車?”

還是和以前一樣,狗剩叔說話從來不考慮。他不會考慮對方會不會難堪,也不考慮會不會讓自己難堪,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一個心無城府的人。

我說:“我不當官了,我現在寫書。”

狗剩叔說:“憨娃,當官多美,要啥有啥,你寫書能掙幾個錢?”

我說:“我不會當官,不會和人拉關係,也不會給人進貢,就只知道踏踏實實幹事,就這人家還彈嫌。我寫書不看誰的眉高眼低。”

狗剩叔說:“那你寫一本書能掙多少錢?”

我說:“弄得好的話,能掙一萬元;不好的話,一分錢掙不上,人家不給你出版,你就沒錢。”

狗剩叔有些得意地說:“你那事情,還沒有叔的事情來錢。”

我心中一陣狂喜,這些天一直想著怎麼才能打開狗剩叔的話匣子,一直想著他會對自己的職業諱莫如深,沒想到他主動給我提起自己的職業。

我問:“你能掙多少錢?”

狗剩叔說:“叔出去一趟,就弄一桿子;弄得好了,還能掙兩桿子。”他先伸出一根指頭,接著又伸出兩根指頭。

我也伸出一根指頭:“一百?”

狗剩叔輕蔑地笑了:“後頭再加個零。”

我故意驚訝地問:“幹啥事啊?這麼來錢?”

狗剩叔面不改色地說:“挖墓子。”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我跟著狗剩叔來到了田地裡。

狗剩叔家的土地本來很遙遠,沿著陡峭的山路需要走半天,可是,因為村子裡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很多本來很好又很近的土地就都撂荒了,長滿了荒草。狗剩叔就在村外找了兩塊地,點燃荒草做肥料,一塊種小麥,一塊種包谷。

狗剩叔不喜歡種莊稼,可是農民不種莊稼,又吃不到口,狗剩叔就不得不種莊稼。那兩塊本來很肥沃的土地,就像兩頭肥豬,可是落在狗剩叔手中,就喂得瘦骨嶙峋。兩塊巴掌大的土地上,麥苗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好像一群還沒有睡夠就被父母拎起耳朵讓去上學的孩子。包谷都已經扳完了,包谷稈還沒有挖,橫豎都不成行的包谷稈葉片低垂,像一群被繳了槍械的士兵。

那天,我幫著狗剩叔把包谷稈全部搬進了院子裡,這些包谷稈足夠他燒一個冬天的熱炕。

夜晚,我們躺在炕上,抽著香煙聊天。

狗剩叔的家中沒有電燈,也沒有煤油燈,甚至連半截蠟燭都找不到。其實,他的家也沒有人來,而他一個人在這個居住了40年的窯洞裡,閉著眼睛都能摸到任何東西。

我們先聊起了那個老紅軍,我問:“那老紅軍也是恓惶人。”

狗剩叔說,老紅軍這些年一直老老實實做農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經歷,他也從來沒有給人提起過。幾年前,有一個大官來到村子裡找到老紅軍,說老紅軍是他的戰友,這些年一直在找,現在終於找到了。大官要把老紅軍接到城裡享福,老紅軍不去;給他錢,他也不要。村裡人就問他,老紅軍說:“當年打仗的時候,那麼多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倒下了,能活著回來就是福氣。要錢幹什麼?現在日子就好著哩。”

他們這代老紅軍太讓人敬仰了,外爺也是這樣的人。外爺回家後也一直沒有給人提起過自己那些往事,有一年,少將回來省親,和一幫兒時夥伴說起過去的事情,突然就問:“白朝定現在在哪裡?”有人就說了外爺家的地址,少將來看外爺,就這樣,外爺當過紅軍的事情人們才知道了。

月亮升上來了,透過窗欞,照在窯頂的牆上,照在那一個破舊的自行車外胎上,房間裡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遙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狼嗥,一聲過後,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又是長聲嗥叫。狼的叫聲低沉有力,就像從水窖裡發出來的一樣。

我說了昨天晚上遇到狼的情景,“怎麼到現在還有狼,狼不是消失了很多年了嗎?”

狗剩叔說,當初人多的時候,到處開荒種地,狼逼得沒辦法,就跑到了秦嶺深處。最近幾年,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土地撂荒了,狼就又回來了。

我問:“那你挖墓子見到過狼嗎?”

黑暗中,狗剩叔笑了:“見過?只要挖墓子,就要和狼打交道,有時還和狼打得不可開交。”

說到挖墓子,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些電影和書籍,它們都將盜墓渲染得神乎其神,說什麼墳墓裡面有怪獸、毒箭,還有的說有什麼專門吃死屍的蠍子、蟑螂。我問狗剩叔:“是不是這樣?”

狗剩叔說:“那都是胡寫哩,你想,就算有這些怪物,它們吃什麼?早都餓死了。沒有空氣,也在墓子裡憋死了。”

我一想,狗剩叔說的很有道理,我又想起了回家前剛剛看到過的一部名叫《天脈傳奇》的電影,電影中的古墓裡有著發射毒箭的銅人,還有火焰,我問:“這些東西有沒有?”

狗剩叔說:“這些也沒有,就算有毒箭,幾百年上千年過去,箭桿早就朽了;火焰更沒有,沒人點火,哪來的火焰?就算古墓裡有火藥,過了這麼多年,也早就失效泛潮,點不著了。”

狗剩叔已經是一個老江湖了。

我說:“很多書上說,你們都有縮骨術?”

狗剩叔笑著對我說:“你看你叔像不像有這種本事的人?”黑暗中他的牙齒閃閃發亮,“你叔有這本事都鑽到財東家偷錢去了,誰還願意鑽墓子?”

窗外突然又響起了狼的嗥叫,這次,叫聲非常近,好像就在耳邊。

那個深秋的夜晚,我和狗剩叔在北方一間殘破的窯洞裡說著天方夜譚一樣的傳奇故事,狼在窯洞外的星光下嗥叫奔走,如果沒有牆壁之隔,我們之間的距離僅有幾米。我們的說話聲,狼能夠聽見;狼流著口水的粗重的喘息聲,我們也能夠聽到。那樣一個刮著冷風的北方的夜晚,到底是狼在傾聽著我們的談話,還是我們在聆聽著狼的交流?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相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窯洞裡散發著一種濃郁的霉爛潮濕的氣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狗剩叔的窯洞我相信至少有十年沒有清掃,牆角上方的蛛網層層疊加,殘破的舊蛛網像棉絮一樣在清冷的風中飄飄蕩蕩,上面還黏著蜘蛛吃剩的昆蟲軀殼。牆壁上裂開的縫隙裡,潛伏著蠍子、蜈蚣等各種各樣的多足昆蟲,還有蛇。這些毒物都非常喜歡陰冷的環境,所以,四季不見陽光的窯洞就成了它們居住地的最佳選擇。

我問狗剩叔:“你們挖墓子的時候,都有幾個人?”

狗剩叔說:“舊社會的時候,挖墓子一般是兩個人,一個人在墓子裡,一個人在墓子外。墓子裡的人把東西包裹好,墓子外的人就吊上來。但是,現在一般最少也有三個人,但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個人。”

我問:“為什麼是這樣?”

狗剩叔說:“舊社會找到一個墓子,可以挖十幾天,現在不行了,找到墓子,三天內就要出貨,不出貨就要換地方。公安抓得緊了,你在一處地方待上十天半月,誰看見都會懷疑的。挖墓子要多叫幾個人,但也不是人越多越好,墓子只有那麼大一坨地方,也裝不下多少人。”

我問:“一年中的什麼時候挖墓子?”

狗剩叔說:“挖墓子最好的季節是冬天,天寒地凍,沒有人出來,所以最適合挖墓子了。另外還有麥子剛收割時候、秋莊稼長高的時候。”

我好奇地問:“大冬天適合挖墓子,這個我懂。為什麼麥子收割和秋莊稼長高也適合挖墓子?”

狗剩叔抽了一口煙,從黑暗中浮現出的那張蒼老的臉上蕩漾著得意,他說:“你念的書多,可你不懂挖墓子,要說到挖墓子這門學問,叔算是行家了。”

我心中暗暗好笑,挖墓子還是學問?我掌握了這門學問能幹什麼?有什麼用處?

狗剩叔說,麥子收割入倉,人就累癱了,誰還關心野外有人在轉悠。秋莊稼長高了,剛好就能擋住挖墓子的人。

我又問:“野外的地那麼大,你咋能知道哪裡就有墓子?哪裡沒有墓子?”

狗剩叔說:“我給你說啊,這挖墓子的學問很大,叔給你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就只給你揀緊要的說。”

我靜靜地聽著,窗外沒有了動靜,狼可能也在窗下靜靜地聽著。

狗剩叔說,要判斷啥地方有墓子沒墓子,有很多竅門。聽老人“講古經”,村村都有那些見多識廣的老人,他們說村子裡的財東埋在什麼地方,一般都八九不離十。看古書,古書裡都有記載,當地的著名人物埋在了哪裡,周圍有什麼特點,只要你費工夫找,一般也能找到。“可惜的是叔不識字,叔識字的話,早就不在這裡住了,叔肯定都成了城裡人。”

狗剩叔說,還有看地形。古人講究背山面水,這就是好風水,這些地方肯定就有古墓。兩邊高中間低的地勢,像圈椅一樣的地形,圈椅中間的地方肯定也有古墓。“挖墓子的高手,也都會看風水。”

還要看土質。一般人看土壤,看到的都是一樣的,盜墓人看土壤,就能分出個子丑寅卯來。土壤分生土、熟土、活土、死土等很多種。有經驗的盜墓人一眼就能看出腳下的土有沒有被人動過,多少年前被動過,沒有動過那就肯定沒有墳墓,動過就說明地底下有墳墓。不僅僅這樣,盜墓人還能分辨出平平整整的地面下的墳墓,有沒有人盜過,盜過幾次,什麼年代什麼時候被盜的。

我越聽越感到神奇。

狗剩叔說:“這還不算什麼,還有更神奇的。”盜墓人到了下雪天都不會待在屋子裡,都會到處走走,從雪粒中也能看出地底下有沒有墳墓。

我驚訝地問:“這怎麼能看出來啊?”

狗剩叔說:“地底下沒有墓子,落下來的雪就是一片一片的;地底下有了墓子,落下來的雪就是一粒一粒的。年代越遠的墓子,雪粒越細。”

我驚訝萬分。

狗剩叔接著說:“最高級的是,聞一聞土,就知道土裡面有沒有墓子。”

“哦——”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狗剩叔又吸了一大口香煙,煙霧中的那張臉顯得異常詭異。他說:“挖墓子離不開洛陽鏟,高手用洛陽鏟從地下幾米的地方鏟上一撮土,放在鼻子跟前聞一聞,就知道有沒有墓子、什麼朝代的墓子。”

“哦?”

狗剩叔說:“人死了,屍體腐爛,就會發出一種氣味,滲進土裡,幾百年幾千年都不會散。高手一聞就知道埋了有多少年。”

“哦……”

我從不知道,盜墓還有這麼多的講究,還真的有這麼高深的學問。

我又問:“挖墓子都需要些什麼工具?”

狗剩叔反問我:“你栽過樹沒有?”

我說:“當然栽過樹,農村孩子誰沒栽過樹?”

狗剩叔說:“挖墓子和栽樹是一個道理,要先挖坑,不同的是,栽樹挖的坑淺,挖墓子挖的坑深。”

我說:“我還是想不出來怎麼挖墓子。”

狗剩叔說:“挖墓子最重要的工具就是洛陽鏟,其餘的還有鐵鍬、繩索、洋鎬、蠟燭什麼的,解放前用螺旋器,現在用洛陽鏟,洛陽鏟就是……”

狗剩叔突然住口不說了,又吸了一口煙,臉上的表情很怪異,我問:“怎麼了?”

狗剩叔悄聲說:“你趴到窗上看……”

北方的窯洞都挖得很深,最外面能夠得到陽光照射,通風透亮,所以,土炕就盤在最外面;接著是灶膛,做飯的時候,煙火能夠通過炕筒流出,便於加熱土炕;最裡面是堆積糧食的倉庫。為了光線照射方便,土炕的炕頭一定會有一扇木窗。天冷的時候,關閉木窗;天晴的時候,打開木窗。

我好奇地爬起身來,湊近木窗,突然與窗外一隻綠色的眼睛撞在一起。那是一隻狼的眼睛,它正透過窗縫向裡張望。我驚懼地一跤坐倒,半天說不出話來,黑暗中傳來狗剩叔的壞笑聲。

狼似乎也受到驚嚇,離開了窗口。

我為了平息怦怦亂跳的心臟,也點燃了一根香煙,問狗剩叔:“現在狼咋這麼多?”

狗剩叔說:“每天晚上一過半夜,狼就在村子裡閒逛。現在也不能打狼了,屬於保護動物。”

窗外傳來了刺啦刺啦的聲音,那是狼在劃拉包谷稈。我想看看窗外有幾隻狼,鼓足很大勇氣,爬到窗口,又坐了回去。

“窯門關好了沒有?”我顫著聲音問。

狗剩叔說:“關了,也頂了,要不,狼早就跑進來了。”北方的窯洞門都是木製的,兩扇,圍著門軸轉動,夜晚,閉上窯門後,先插上門閂,然後在閂子下再頂一根堅硬的槐木棍子,棍子一般都有手臂粗細。這樣,窯門就無法推開,也無法抬開。

我問:“螺旋器是個啥?洛陽鏟是個啥?”

狗剩叔說:“螺旋器就像螺絲一樣,一圈一圈的,上面有個手柄,握著手柄的兩邊,向一個方向旋轉,螺旋器的尖端就鑽進了土層裡,提起來,就帶出來地底下的土,挖墓子的高手根據地底下的土,就能知道下面有墓子沒有。”

我想,狗剩叔所說的螺旋器,可能就像城裡人開紅酒的起子,它們的原理也是一樣的。

狗剩叔接著說:“現在沒人用螺旋器了,都改用洛陽鏟。洛陽鏟就是一個圓筒,不過一面有缺口,就像馬蹄鐵一樣,上面有手柄。洛陽鏟也能帶出來地底下的土,比螺旋器方便多了。”

我想,狗剩叔所說的洛陽鏟的頂端,可能是U形鐵,只是他不知道什麼是U形。

螺旋器還能開紅酒瓶塞,而洛陽鏟則完全就是盜墓用的,是盜墓的專用工具。

我問:“發明洛陽鏟的人可能也是挖墓子的吧?為啥就叫個洛陽鏟?”

狗剩叔沒有回答,突然對著窗戶喊:“他媽的你聽什麼?誰給你說呢!”

窗外響起了輕悄悄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狼挨了罵,就羞赧地走開了。

狼是一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它能聽懂人話,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這樣說。

洛陽鏟是盜墓人最重要的工具,它的發明者是一個洛陽人,所以就叫洛陽鏟。

洛陽鏟的歷史很短暫,距今還不到百年。盜墓史上最恐怖的人物是民國時期一個叫做孫殿英的軍閥,他也是盜墓史上除曹操之外的最著名的人物。這個土匪出身的軍閥膽大包天,出動軍隊在光天化日之下掘開了慈禧太后的墳墓。然而這個土匪後來居然逃脫了懲罰,他把從墳墓裡挖到的寶貝分批送給了國民黨要員,保住了一條狗命。每每閱讀歷史,看到這裡就讓人感慨欷歔,這樣一個惡貫滿盈的人民公敵居然能夠逃脫懲罰,可想而知那時候的政府腐敗到了何種程度。

洛陽鏟誕生在孫殿英盜墓之後。它的發明人外號叫李鷂子,還有人叫他李麻子。

鷂子是鷹的一種,飛得很高,喜歡吃雞。小時候在北方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高空中盤旋的鷂子,伸展開翅膀,慢悠悠地飛著,然而,一旦看到地面上沒有防範的雞,就像子彈一樣落下來,挾著風聲,雷霆萬鈞,聰明的雞趕快鑽進棗刺裡,躲過一劫;而愚蠢的雞隻顧低著頭髮足狂奔,然而,跑得再快的雞還是在跑,而飛得再慢的鷹也是飛,鷂子俯衝下來,再升空的時候,爪子下就抓著一隻雞了。小時候,大人們總是告誡我們,看到雞跑遠了,就趕緊追回來,別讓它們離開村子。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一隻老母雞可就是一個銀行啊,家中的油鹽醬醋全靠雞蛋錢來買。鷂子只能在野外逞威,不敢落在村子裡,那時候山區養狗的人很多,狗又和雞很有感情,兇猛的鷂子落在地上,又不是狗的對手。

那個人外號叫鷂子,可能就是說那個人很凶悍吧。而叫李麻子,則是說他的臉上有麻子吧。

傳說中的李鷂子有一天去趕集,在集市外看到有一個賣甑糕的人在搭帳篷。搭帳篷需要在地上挖四個小坑,用來埋竹竿。賣甑糕的人拿著一個前面是圓筒、後面是長桿的東西,在地上墩一下,圓筒裡就有了土,倒出來,再墩墩,又套出來土……李鷂子那一刻靈光一閃,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讓鐵匠打造了一個U形圓筒,安上長柄,一試,果然套出了土,這就是最初的洛陽鏟。

最初的洛陽鏟後面安裝著長柄,這樣的長柄一般是竹竿或者韌性強的臘木桿,最長需要十幾米,攜帶很不方便。後來,洛陽鏟演變成了短柄,短柄的後面綁著長繩,這樣攜帶就方便多了,繩子有多少米,就能挖掘到地下多少米。還有一種洛陽鏟,採用的是螺紋鋼管,層層相套,隨意延長,想要多長就有多長。

洛陽鏟最關鍵的是U形鏟,弧度要恰到好處,太大太小都不行,太大了抓不上土,太小了倒不出土。另外,U形鏟的鋼質也要恰到好處,能夠一直打進墓磚裡,太硬了容易斷,太軟了又不夠鋒利。“這裡面學問深著呢。”狗剩叔說。

我又問:“人站在地面上,墓子在地底下,怎麼就能判斷出墓子的方位?有沒有挖墓子的時候挖錯方向的?”

狗剩叔說:“以前沒有洛陽鏟,這種事情經常發生,自從有了洛陽鏟,挖墓子就變得輕鬆多了。”

我不理解:“就這麼一個鐵鏟,怎麼就會引起挖墓子革命?”

狗剩叔伸直雙腿,我們長時間盤膝坐在炕上,兩條腿都變得麻木了,狗剩叔一邊捶打著雙腿,一邊說:“你千萬不要小看洛陽鏟啊,這東西就是我們的大炮,有了它,再堅固的碉堡都能攻破。”

我問:“有這麼神?”

狗剩叔說:“要挖一個墓子,先要用洛陽鏟打洞,這樣的洞一般十幾米深,也有的幾十米深。剛才我說了,高手按照挖上來的土就能知道下面有沒有墓子。其實,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如果帶上來的土有木炭、卵石、流沙這些東西,那下面百分之百就有墓子,而且是值錢的古墓。”

我歪頭問:“這是為什麼?”

狗剩叔笑了,黑暗中傳來他戲謔的笑聲:“你真是個書獃子,唸書把你的腦子念成實心的了。你叔剛開始聽人家這樣一說,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也笑著,陪著他笑。

狗剩叔說:“挖墓子這個職業很長久很長久,古人下葬的時候,就要防人挖墓子,所以就設置了各種各樣的機關。最常見的就是卵石和流沙,會挖的人就避開了,不會挖的人,一挖到墓室,上頭的卵石和流沙就會流下來,把挖墓子的人都埋了……”

我問:“有人埋進去過?”

狗剩叔說:“被埋的人多了。我經常挖墓子都能看到死人骨頭,那都是被流沙和卵石埋的人,都是挖墓子的。”

我問:“卵石和流沙是為了防盜的,那木炭呢?”

“木炭是防潮的。人埋在地底下,很潮濕,用不了多久,人就會腐爛。而如果有了木炭,木炭吸水,人就會幹爽,就會保存很長時間。哎,你知道木乃伊嗎?”

我很震驚,不識字的狗剩叔居然還知道木乃伊。

狗剩叔說:“我是聽人家說的,說是外國有一種木乃伊,能保存幾千年,就是因為墓子裡放的是木炭。所以說嘛,只要你拿洛陽鏟鏟出來木炭啦流沙啦卵石啦,那下面百分之百就有墓子。”

我問:“墓子這麼大,你怎麼就能判斷墓子的方位?”

狗剩叔說:“想著哪裡有墓子,就先用洛陽鏟打洞,打出了木炭什麼的,就再圍著這一個洞打。就這樣,一般需要用洛陽鏟打50個左右的深洞,就知道了墓子在地下的什麼位置、墓室的朝向什麼的。”

“挖一個墓子需要多少天?”

“一般需要三五天,也需要三五個人,要先挖,挖出一個豎井,然後放炸藥,炸出人能夠鑽進去的洞。挖墓子的人都很瘦小,這是為了方便鑽進去。剛炸出洞,千萬不能進去,人一進去就是個死。要先用荒草什麼的把洞口蓋好,讓旁人看不出來,第二天再來,硝煙散盡了,人才能進去。”

“那炸藥會不會把墓子炸壞了?”

“哎呀,叔說你是個書獃子,你還說你不呆。炸的時候,肯定不能放在墓室的上面,要放在墓室的前面或者後面。炸出洞後,人鑽進去。這個洞要比墓室還深。人用繩子吊著,不得上來不得下去,拿著洋鎬在側面挖,挖進墓室裡。挖出來的土就用雙腳蹬到深洞裡。”

“黑咕隆咚的,這可咋挖?”

“舊社會的人用煤油燈,後來用蠟燭,現在的人都用礦燈,戴在頭上,挖起來很方便。黑咕隆咚倒不怕,最怕的是臭氣和水。死人的氣味散發在土裡,你一挖出洞,臭氣又會聚在洞裡,把人能熏死。每個坑的行情也不同,分為生坑、熟坑、干坑、濕坑。”

“這是咋區分的?”

狗剩叔說:“生坑就是沒有人挖過的坑,東西沒有被盜過;熟坑就是有人盜過,但是一般還能再挖到東西;濕坑就是墓室裡有水,這是非常可怕的,弄不好人會被淹死;干坑就是裡面沒有水。”

我現在對狗剩叔佩服萬分。我從來沒有想到盜墓居然如此博大精深,儘管它幾千年來從來都不登大雅之堂。

一生貧窮的狗剩叔很豁達,他已經看穿了生死之事。他說:“有的人一輩子和人鬧意見,總想著整人害人;還有人一輩子都想多吃多佔,最後死了,還不都成了骨頭架子。所以啊,人一輩子啥最重要,你知道嗎?”

我問:“啥呀?”

狗剩叔說:“身體啊,身體好了,一好百好,其餘的,球都不頂。要那麼多錢,花得完?要那麼多的房子,住得完?人死了,都裝在棺材裡,窮人富人都是一樣的。在世爭哩搶哩,死了都是一樣的。”

我說:“人最後都要死,那在世這幾十年咋個活才算是活?”

狗剩叔說:“甭和人爭搶,甭給自己肚子裝氣,自己想咋個活,就咋個活,只要自個兒高興就成。”

狗剩叔算是活得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