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暗訪十年:第3季 > 【第二章】 暗訪盜竊團伙 >

【第二章】 暗訪盜竊團伙

第一節 兩個月的變遷

那年冬天,我坐在一列綠皮列車上昏昏欲睡。這輛列車從北方開往南方,穿過大半個中國。我像一名脫衣舞孃一樣,坐在車上不斷地脫衣服,等來到我工作的那座南國都市時,我的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單衣。

我依舊來到城鄉結合部的那座村莊,見到了遲刀,卻沒有見到鍾封。遲刀告訴我說,短短的兩個月沒有見,鍾封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

鍾封在做一種名叫“賭石”的生意。他從賭文物改為賭石,依然沒有改變高風險的賭博特性。

就在我跟著狗剩叔奔波在北方凜冽寒風與荒郊野嶺的時候,鍾封認識了一個做玉石生意的老闆。這個留著一撇小鬍子的老男人,在短短的幾年內,已經從萬元戶變成了千萬富翁。他經常來往於新疆和南方這座城市之間,像只蒼蠅一樣忙忙碌碌。

也就是在這短短的幾年內,一種名叫和田玉的玉石,身價漲了萬倍,這種瘋漲的速度讓所有人咂舌和震驚。和田玉,也成為了財富新貴們身份的象徵,能夠擁有一塊上等和田玉,會讓他們感覺“很有面子”。於是,無數南方商人蜂擁到了新疆崑崙山區,收購和田玉。而當地農民,則將可能會有玉石的地方,挖了一遍又一遍,翻了一遍又一遍,人們使用著亙古不變的尋寶技術,尋找著這種傳說中的瘋狂的石頭。

然而,這種玉石卻異常神秘,它的外面包著一層石頭,讓人們無法窺視到它的廬山真面目。南方商人們將可能是玉石的一塊石頭,從當地農民手中,花費10萬元買到手,然後帶回南方某一個隱秘的角落進行切割,石頭剖開後,它的裡面可能是一塊大大的和田玉,價值百萬甚至千萬;也可能只是一塊一文不值的石頭。正因為玉石的神秘性,賭石的生意才應運而生。

就在鍾封認識那個小鬍子老男人之前,行走江湖多年的小鬍子老男子剛剛跌了一跤,他從新疆的玉石市場花大價錢買回了一塊血絲玉,而血絲玉更是和田玉中的極品。他將這塊血絲玉小心翼翼地帶回南方後,一個東南亞商人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白色石頭,而上面所謂的血絲,是人工製作的。玉石販子把公羊的後腿割開,將一塊印章大小的白色石頭放進去,然後縫上傷口。三年後,玉石販子再割開羊腿,將那塊石頭取出來,這時候,石頭上就有了血絲,看起來彷彿就是血絲玉。

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鍾封說,其實每個行業都有一些制假的手段,這些贗品完全可以以假亂真。有些文物販子將製作好的銅器埋在茅坑的屎尿中,等到三年後再取出來,銅器上就結了一層綠色的銅銹,看起來完全像穿越了幾千年歲月的古色古香的青銅器。買家將這件器皿擺放在廳堂或者臥室的玻璃器皿中,視若至寶。卻不知道這東西曆經了三年的屎尿浸泡,才修煉成了這般模樣。還有的算命先生打聽到哪戶有錢人家有一個羊羔瘋(癲癇)兒女,就偷偷地在這戶人家的後牆外挖掘一個深坑,埋下一顆羊頭,三年後,算命先生上門了,說之所以孩子得羊羔瘋,是因為院後埋了一顆羊頭,羊頭挖出來,孩子病就好了。主人來到院子後一看,荒草萋萋,往下一挖,果然找到羊頭。於是,算命先生得到一大筆賞金。

江湖險惡,鍾封曾經這樣對我說。

人在江湖漂,誰能不挨刀?鍾封還曾經這樣對我說。

文物收購商人鍾封非常喜歡閱讀金石一類的書籍,他對玉石也頗有研究。

有一次,鍾封跟著小鬍子老男人來到新疆收購玉石,他們開著車來到河谷,車子被一塊石頭卡住了。小鬍子老男人和鍾封下車搬走了這塊石頭,就在準備上車的時候,鍾封回頭看了一眼那塊石頭,感覺異樣,他告訴老闆說,這石頭可能有貨。但是,老闆固執地認為就是一塊石頭。他們開車離開了。當天晚上,鍾封再次給老闆說,那塊石頭真的不尋常。天剛濛濛亮,他們再次來到那塊石頭出現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了。三天後,他們在玉石市場見到了這塊石頭,它被一位浙江老闆以300萬元的價格買走了。小鬍子老男人腸子都悔青了。

鍾封給老闆購買的第一塊石頭,就讓老闆賺了一百多萬。在新疆一戶農民家中,鍾封看上了一塊石頭,讓老闆購買,老闆猶豫不決,那塊假血絲玉讓他此後心有餘悸。最後,鍾封只好把老闆的電話留給了那戶農民。回到南方後,可能因為等著錢用,那戶農民打來電話,鍾封再次勸說老闆趕快購買。電話裡談好價錢是50萬元。幾天後,兩位新疆農民坐火車把這塊石頭送來了,剖開後,裡面是上等羊脂玉,做成一尊上山老虎,賣了將近200萬元。而剩下的邊角料,還可以做一下小掛件,至少也能賣一二十萬。

幾筆生意過後,鍾封發財了,他搬離了城鄉結合部,在市中心買了一套首付的房子,和老婆搬了進去。

中學語文教師遲刀一如既往地住在城鄉結合部,他對鍾封的暴富不以為然,他依然信奉者勤勞致富的古訓。他認為財富是一分錢一分錢積攢而成的,像小鬍子老男子和鍾封這樣的財富大廈,是建立在沙丘上的,總有一天是會坍塌的。

然而,生活中有著太多的一夜暴富的神話。有的人依靠收取賄賂,有的人依靠承包工程,有的人依靠非法融資,有的人依靠壟斷經營,有的人依靠與黑道勾結……這些財富神話讓遲刀深深疑惑,他不明白那些財富新貴們為什麼都帶著血腥的原罪。

來自遙遠小縣城的遲刀無法想像,這些財富新貴們是依靠著種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積攢了巨額財富。

城市的生活是一架萬花筒,他讓無數的遲刀們頭暈目眩。

第二節 救助站的小毛賊

有一天,遲刀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是家鄉一位遠房親戚打來的。電話中說,這位親戚13歲的兒子現在在少年救助站,讓遲刀接出來,然後在春節的時候送回老家。

我和遲刀來到了郊外的少年救助站。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說,一個星期前,這名少年是被派出所的民警送來的。當時少年在過街天橋上乞討,身上帶著傷痕。有市民撥打了110,民警找到少年,少年說自己從老家一路流浪過來,身無分文,才想到了乞討。由於少年年齡較小,民警只能把他送到救助站,暫時安排他的生活。

在救助站裡,少年才說出了他的遭遇:他是被丐幫控制進行乞討了,每天把乞討到的錢交給幫中老大,討不到錢,就會遭到毆打。然而,丐幫老大居住在什麼地方、是哪裡的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和幾個同樣乞討的流浪孩子住在一間黑屋子裡,天黑的時候,房門上鎖;天亮後,房門打開。甚至他在哪條路上乞討,他也記不清名字了。

少年說出了他的父母姓名和所在的村莊名稱,而至於哪個鄉、哪個縣都不知道。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通過戶籍警,才終於打聽到少年的出生地點。此後,遠在千里之外的少年的父親委託遲刀春節帶回自己的孩子。

救助站裡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一些智障的孩子,永遠回憶不起來父母的情況,他們被好心人送來了救助站,也可能是被父母遺棄了,他們只能永遠生活在救助站;還有一些孩子智力正常,卻謊話連篇,溜光圓滑,像泥鰍一樣,他們小小的年紀卻已經錘煉成了老江湖。

那天,我和遲刀去救助站接他的遠房外甥,見到了兩個小偷。一個是女孩子,一個是男孩子。他們的年齡都在十二三歲左右。

那個男孩子有著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凶狠,他用狼一樣的眼睛看著走近他的每一個人,神情冷漠得像一塊寒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傷疤,傷疤像一隻醜陋的蜈蚣。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說,這個少年是在公交車上偷竊的時候,被便衣警察當場抓獲的,但是,他在派出所的時候說自己沒有偷東西。自從進了救助站,他就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工作人員拿出心靈雞湯一樣的熱忱,但就是無法感化他。

和男孩子相反,女孩子則有問必答。她說她出生在西北邊疆的一個小城市,名字已經忘記了,一個月前,他跟著父親來到了這座城市,因為生活無著、沒有飯吃,她才偷竊的。她說她只偷過兩次,第一次偷了10元錢,第二次在飯店偷包的時候,被警察抓住了。

女孩子長得很漂亮,皮膚微黑,睫毛長長,像個芭比娃娃一樣。工作人員說,這個女孩子顯然在說謊,第一次偷了10元錢,第二次怎麼就敢拎包?她確實是在肯德基裡拎包的時候被警察抓住的,但是敢於拎包,就說明已經是慣偷了。帶她從西北邊疆來到南方這座城市的,一定不會是她的父親,哪有父親教唆自己的孩子去偷東西的?她口中的那個所謂的父親,一定就是賊頭。

那孩子告訴了工作人員,她的父親叫艾什麼江。第二天,就有人打電話到救助站,說自己的女兒走失了,問是不是在救助站。工作人員問:“你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艾什麼江。

但是,工作人員還是不相信這個艾什麼江就是女孩的父親。

賊頭都是在江湖上浸泡了多年的老滑頭,他們從來不出手偷竊,偷竊的是他們培訓出來的孩子,孩子被抓住了,而他們平安無事。他們知道這些未成年的孩子即使被抓住了,也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最終會被送到少年救助站。然後,他們冒充少年的父母,將孩子從救助站領走,繼續行竊。

在每個城市裡,都能見到這些偷竊的孩子,而孩子的背後,則是那些可惡的賊頭。

我原本打算通過這個女孩子進入偷竊團伙內部,然而,當我第二次再來到少年救助站的時候,女孩子已經被接走了。

無奈之下,我決定通過這個沉默的男孩打進偷竊團伙。

遲刀的遠房外甥叫孫子明,長期在烈日下的乞討讓他的皮膚變得黧黑,眼睛卻又像優質煤塊一樣閃閃發亮。過早輟學進入社會,讓這些孩子都變得機警和老練,他們說起謊話來,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好像是親眼所見一樣。

孫子明答應會幫我接近那個沉默的男孩。

就在孫子明被接出來的第二天,他又來到了少年救助站,工作人員安排他和那個沉默的少年住在一個房間。這些年,我和救助站的人關係一直很好,因為我沒有“分口”,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尋找線索,而救助站的線索能把人絆倒,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身上都有曲折的故事。

後來,孫子明告訴我,這個沉默的少年外號叫蜈蚣。賊娃子之間不叫名字,都叫外號。

蜈蚣對孫子明同樣抱有敵意,他蹲伏在牆角,像一頭獵豹一樣,惡狠狠地盯著孫子明。我一直擔心孫子明的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就躲在門外的拐角處,靜心聽著房間裡的一切。房間外有一道鐵柵欄門,這些不良少年都具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性,所以,這些鐵柵欄門通常都會關上,但裡面的風吹草動,外面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行乞多年的孫子明已經練就了一套以柔克剛的本領,他從內褲裡掏出一包皺皺巴巴的香煙,給了蜈蚣一根,蜈蚣接過去,疑惑地看了看。孫子明又用打火機給他點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後瞇縫起雙眼,讓煙霧絲絲縷縷地從鼻腔裡蕩出,一臉沉醉。

蜈蚣將香煙抽了一半後,突然問:“你怎麼能把香煙帶進來?”按照規定,每個少年進入救助站的時候,都要被搜身,小刀、繩子、香煙等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都要被收繳。

孫子明笑著說:“你沒看我藏在內褲裡,他們搜不到。”

和成年人一樣,一根香煙也能拉近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

蜈蚣說:“我見過你,前天吃飯的時候,你排在我的前面。”

孫子明說:“我這是二進宮。”

蜈蚣問:“你這回是怎麼進來的?”

孫子明說:“我剛出去,就又做鉗工,被雷子抓住了。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

孫子明在江湖浸泡多年,他知道一些江湖黑話,小偷們把第二次被人抓住後關起來,不叫“又進來”,而叫“二進宮”;把偷竊不叫偷竊,叫做“鉗工”;把警察不叫警察,而叫“雷子”。

蜈蚣說:“我沒有偷東西,我不知道警察為什麼也把我送到了這裡。”

孫子明說:“我們跑出去吧。”

蜈蚣說:“我才不跑哩,我等人接我。”

孫子明問:“誰會來接你?”

蜈蚣說:“我老爸啊。”

孫子明說:“那我就等我哥哥再來接我,我哥哥愛打我,下手特重。”

我和工作人員站在門外,偷聽著房間裡他們的對話,我們都深深感慨孫子明的機警。在多年的職業乞討生涯中,孫子明能夠依靠扮演一副可憐相,感動了無數的路人,讓路人自覺地掏出零錢放進他面前的破碗裡,我相信他也能再次感動這個外號叫蜈蚣的少年。

然而,我低估了蜈蚣,低估了蜈蚣的狡猾。

我聽見蜈蚣問孫子明:“你們在哪條路上做鉗工?”

孫子明說出了他經常乞討的那條馬路。

蜈蚣又問:“你經常是開天窗,還是走地道?”

孫子明似乎遲疑了一下,說:“都做。”

蜈蚣繼續問:“你是做架子的,還是摸點子的?”

我聽見孫子明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個勁地勸蜈蚣:“抽煙,抽煙。”

顯然,孫子明不知道蜈蚣在說什麼。

蜈蚣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你他媽的到底是做什麼的?說!”

我擔心孫子明會遇到危險,正想衝進去,工作人員拉住了我,他很嚴厲地咳嗽了一聲,將腰間的鑰匙串擺弄得倉啷啷直響,然後走過去,打開了房門。蜈蚣和孫子明趕忙摁滅了煙頭,工作人員裝著沒有看到這一切,他威嚴地說:“你們在說什麼?不准打架,不准吵架,誰違反了規定,罰打掃廁所一周。”

其實,少年救助站的廁所是有專人打掃的,但是,這句話很有威懾力。孩子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打掃廁所,這句恐嚇的話常常讓一些頑劣不化的孩子變得暫時乖巧。

我也是在後來才知道,盜竊團伙有自己的黑話,這些黑話外人聽不懂,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在說什麼。

孫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簡單的黑話,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蜈蚣說的“哪條路”,並不是指真正的馬路,而是指撬門扭鎖入室偷盜,還是跟著行人掏包行竊。蜈蚣口中的開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竊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褲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則是指遮擋偷竊對象的目光;摸點子,則是指下手偷竊。

那天,我也低估了孫子明的應變能力。

我相信即使我面對蜈蚣這樣咄咄逼人的盤問,也會心中發慌,露出馬腳,然而,孫子明很鎮靜,也許,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進門打斷他們的談話時,孫子明便想出了對策。

我聽見孫子明說:“誰能夠知道這麼多啊,我是剛跟著我哥幹這行的。”

蜈蚣問:“你們單干?”

孫子明說:“是的,我哥帶著我。我幹這行時間不長。”

蜈蚣很輕蔑地說:“怪不得這麼短時間二進宮,沒人罩著怎麼行?”

孫子明趕快不失時機地問:“你們有多少人?怎麼個罩法?”

蜈蚣說:“我們的人多了,幾十個呢,誰搭架子,誰走趟子,誰摸點子,都有分工。”

孫子明很羨慕地問:“你們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聽不懂你說些什麼。”

蜈蚣炫耀地說:“搭架子就是掩護你,走趟子就是檢查他身上的錢包放在哪裡,摸點子就是下手啊。”

孫子明嘖嘖稱讚著:“這裡面還有這麼多道道,可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蜈蚣更加得意地說:“我剛才還以為你是條子,弄了半天是併肩子。告訴你吧土鱉,你學著點,以後走江湖用得著。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種,用鑷子夾的叫長鉗子;用刀片劃的叫飛刀,還叫小李飛刀……”

我在外面聽得震驚不已,竊賊行業裡,原來還有這麼多的講究。按照蜈蚣說話的內容推斷,“條子”就應是臥底、密探之類的意思;“併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俠小說中經常能夠看到這個稱呼,“併肩子,上啊”。土鱉則就是笨蛋,一個罵人的詞語。

我聽到蜈蚣在裡面大罵我,因為我就是他口中的帶著孫子明上道的哥哥,他罵我不懂一點江湖規則,還想在江湖上混,早晚會被亂刃分屍。蜈蚣還勸孫子明跟著他幹,他早晚會成為老大,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他說:“你想在道上混,沒有個幫手,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蜈蚣還說,他只是偶然失手,不過不要緊,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這裡,會接他出去的。他這幾天不用上班,全當在這裡養精神。

蜈蚣的話語老氣橫秋,完全不像一個少年的口氣,我想,這個少年可能很早就進入了盜竊團伙行竊。在他的心中,從來就沒有什麼道義和良善,我聽見他在向孫子明吹噓自己的過去,說他都偷竊過些什麼東西、偷竊過些什麼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穿著校服的學生,而偷竊最多的,則是一些衣著時尚的女子。他說,每次他看到失主垂頭喪氣,號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這個少年心中已經泯滅了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裡來了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長著一雙圓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來接蜈蚣的,自稱是蜈蚣的父親。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悄悄上樓告訴了我,我隔了十幾分鐘後,也裝著是來接人的,走進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態度很謙卑,他一看到我就先發煙,彎著腰,畢恭畢敬。他總是低垂著眼睛,不敢與我的眼睛對視。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彈子球一樣滴溜溜亂轉,活靈活現。和所有小偷一樣,他皮膚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談,可是他話語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著,囫圇吞棗地答應著,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的眼睛不時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這是他的職業習慣,裝著沒有在意。

蜈蚣和孫子明走下樓的時候,我和這個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後,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門口,蜈蚣和孫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說著話,好像有些難分難捨。我裝著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而老鼠眼睛則疑惑地看看他們倆,又疑惑地看看我。

走出救助站很遠,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孫子明就要分開了。孫子明問蜈蚣:“以後怎麼找你啊,你有沒有手機?”

蜈蚣說:“我沒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個他口中的“老爸”,然後將“老爸”拉到一邊,神色鬼祟地說了幾分鐘。

接著,蜈蚣將一張寫著手機號碼的紙片遞給了孫子明,他說打這個號碼就能找到他。

我看著老鼠眼睛和蜈蚣攔住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展開紙片,卻發現這個號碼少了一個數字。

老鼠眼睛顯然是有意為之,他是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幾天後,孫子明離開了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著遲刀回到了北方家鄉。多年以後,他已經成為了當地享有盛名的破爛王,據說,他依靠一輛三輪車走街串巷收廢紙破布起家,現在已經在鎮子上蓋了一座二層樓房。

孫子明臨走前,我和他詳細談起了蜈蚣,讓他回憶蜈蚣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想從蜈蚣不經意的談話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的線索,尤其是他們的活動區域。然而,蜈蚣沒有向孫子明說起過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事實上,不識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寫著什麼。他口中的偷竊地點只是高樓、河邊、大橋、超市、公交車等沒有鮮明特點的標誌物的地方。

孫子明離開後,我與盜竊團伙之間僅有的一條線索也中斷了。他們組織嚴密,像跳蚤一樣敏感異常,他們拒絕陌生人,任何一張生面孔都是難以打進去的。

第三節 我被抓了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個少有的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剛剛走上公交車,無意中一回頭,看到了一個少年從橋頭走過來,弓著腰,低著頭,膚色黝黑,兩隻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車,一條腿著地,另一條腿卻被公交車門夾住了,鞋子也被夾掉了。我轉身拍打著車門,車門打開,我在幾名女子肆無忌憚的嗤笑聲中撿起鞋子,顧不上繫鞋帶,就狼狽地追向蜈蚣。

那時候我一點也不知道盜竊團伙的規矩,他們最避諱的是讓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從後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勁地向後甩,沒有甩開,連頭也沒有回就向前跑。他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識的動作。

我被他向前拉動了幾步,拉得一陣趔趄,差點摔倒。我喊道:“是我,怎麼了?不認識了?”

蜈蚣這才回過頭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你媽的,抓老子手幹什麼?”

我放開了他的手臂,討好似的望著他:“怎麼?不認識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惱怒地說:“你是雞巴,你是誰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說話的時候,身後圍上來了三個男子,他們都身形消瘦,齜牙咧嘴,滿口髒話,一看就知道絕非善類。有一個男子拎住我的領口,揚起拳頭,準備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此後,我才知道,盜竊團伙都是集體出動,每一個小偷的後面都有望風的人、保護的人、轉移贓物的人……他們分工明確,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無可奈何,你的財物早就被轉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還會受到威脅。

我連連擺著手臂,對著要打我的男子說:“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頭,可是臉上還是餘怒未消,他對著圍觀的人說:“這麼大一個男人,幹嗎要欺負人家小孩子?”他裝著他是見義勇為,裝著他不認識蜈蚣。

我指著蜈蚣說:“我們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問一問小兄弟。”

蜈蚣又用餓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別過頭去,看著要打我的男子說:“我認識他的小弟。”

男子終於釋然了,他放開了我的領口。另一名男子驅趕著圍觀的人群說:“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圍觀的人群沒有看到預想的場面,只好失望地離去了。

我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香煙,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根,然後點頭哈腰地給他們點著了。他們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像一群驕傲的公雞。

我向他們解說認識蜈蚣的過程,我說起了我的“小弟”孫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個房間裡,然後再說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們表白著我是他們的朋友,以消除他們對我的戒備。

一名男子問:“你的小弟呢?”

我說:“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樓陽台,掉了下來,死了。”

他們臉上沒有任何驚異的神情,長期在刀口上討生活,讓他們心冷如鐵。一名男子問:“那你現在是單干?”

我點點頭說:“是的,現在只能單干。你們要人嗎?”

他冷冷地說:“不要。”

然後,他們就轉身離開了。他們行走的時候都很分散,每個人之間相距十幾米,後面的人只盯著前面的人,他們逶迤拖出幾十米遠,路邊的每一個人都不知道他們是一夥的,是一夥竊賊。

我不願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緊緊地跟著最後面的那個人,苦口婆心地請求他們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發,只是低著頭向前走,腳步匆匆,從他的腳步能夠判斷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幾米遠,突然從旁邊閃出了一名男子,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揚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個亮光閃閃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刮鬍刀片或者手術刀片,異常鋒利,他們遇到危險的時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輕輕一抹,就會留下一道傷疤。

我向旁邊一躲,刀片抹空了。我驚駭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子,他怎麼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麼就如此凶殘?

他留著寸頭,衣著和容貌都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後來我發現,竊賊們的容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沒有特點,沒有特點,才會讓人過目就忘,才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他攔住了我,表情凶狠地看著我:“跟著幹什麼?快滾!”

我沒有離開,我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擔心他再次舉起夾著刀片的手。可是,他的手臂插進褲兜裡,一條腿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另一條腿斜伸出去,不住地抖動著,趾高氣揚,臉上是老貓戲弄老鼠的得意神情。

我想,他剛才可能是在嚇唬我,或者是在考驗我。

我摸出一根煙,遞給他,他歪著頭讓我放在他的嘴角;我掏出打火機,他又歪著頭讓我替他點燃。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

我說:“大哥,不是兄弟要纏你們,是兄弟落單了,實在沒辦法。”

他向兩邊看了看,看到乘公交車的人和下了公交車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絡繹不絕,他勾了勾下巴,逕直向前走去,我跟在了他的後面。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往哪裡,還有些什麼人在哪個隱秘的地方等待著我。然而,事已至此,我已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

他走到了街角,停下了腳步,左右看看,沒有人,就悄聲問我:“會不會有暗器?”

我遲疑地點點頭,我喜歡閱讀武俠小說,知道一些暗器的名字和用法,什麼飛鏢啦銀針啦血滴子啦。然而,竊賊黑話中的暗器並不是這些武俠小說中的內容,他將一片薄薄的手術刀片遞給我,這個刀片就是他口中的暗器:在暗處傷人的武器。

像他一樣,我也將這個又窄又薄的刀片夾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

後來我知道了這個男子的名字叫螳螂。

儘管我還不知道這伙竊賊的組織機構,但是螳螂應該是這個團伙裡的小頭目。

螳螂帶著我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總是習慣性地盯著來往行人的口袋和背包,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火柴般的光亮。那天,我才知道了什麼叫做賊光。我們快要走到一家銀行門口的時候,螳螂的手機響了,他嗯嗯了幾聲後,就帶我走到了一棵街樹的旁邊,眼睛緊緊地盯著銀行門口。

幾分鐘後,從銀行裡走出了一個50多歲的男子,他的手伸進褲兜裡,褲兜顯得鼓鼓囊囊,顯然裡面有貨。螳螂悄悄對我說:“過去,把他撞倒。”

我慢騰騰地迎著那名老人走過去,和他相隔十幾米遠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後躥出了一名青年男子,他的眼睛像被磁鐵吸住了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褲兜。我知道,這就是扒手。他們一定是在我撞倒老人的時候,裝著學雷鋒,扶起老人,趁機偷走老人褲兜裡的錢。

我和老人相距越來越近,我緊張地思索著,如何能夠讓老人躲過小偷,又不會引起他們的懷疑。和老人相距兩三米的時候,我突然喊了一聲“嗨”,然後側過身,做出要撞過去的姿勢。老人警覺地看著我,我撞過去,老人敏捷地閃過身,我趁勢倒在地上。

老人的手始終沒有離開過褲兜,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罵了一句“精神病”,然後徑直走了。

我心中充滿了喜悅,外表卻又要裝著垂頭喪氣。我爬起身,跟在老人後面的那個小偷瞟了我一眼,眼光像飛刀一樣鋒利。他一言不發,好像不認識我一樣,逕直離開了。小偷的後面還跟著一個人,這個人也沒事一般地離開了。

我低垂著頭,像鬥敗的公雞一樣灰溜溜地來到了螳螂的身邊,身上沾著塵土。螳螂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去你媽的,連個架子都不會搭,豬都比你聰明。”

我唯唯諾諾,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承認錯誤的模樣。我說:“大哥,這些東西都沒有人教,我這人也有點笨,以後跟著你好好學。”

螳螂說:“你笨得像個榆木疙瘩,斧頭都劈不開。你他媽的還是趁早滾蛋!”

我說:“求求你,大哥,我有的是力氣,你總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螳螂鄙夷地說:“怪不得你單干,你這種蠢貨誰要?”

我拿定主意,不論螳螂如何罵我,我就是不走開,跟著他,我相信我的精誠至了,他的金石也就開了。

那天,我還請螳螂吃了一頓水煮魚。螳螂邊吸溜吸溜地吐著舌頭,邊喝著啤酒,我在一邊看得心疼。一盆水煮魚,幾十元錢,我平時都捨不得吃,而現在卻讓這個小偷吃得酣暢淋漓。

吃完飯後,我又跟在螳螂的後面,像個小丑一樣,對他巴結逢迎,說著連我都感到噁心的馬屁話。螳螂像《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一樣,瞇縫著眼睛,滿臉都寫著樂陶陶,十分受用。

我相信這伙竊賊絕對不是單獨行動,就像蜈蚣在前面走著,他的後面跟著望風的人,望風的人後面又跟著保護的人……螳螂的前面或者後面也絕對有同夥,只是我不知道會是哪一個,他們的組織嚴絲合縫,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

走到了一個商場門口,螳螂的手機又響了,他依然嗯嗯了幾聲,然後掛斷電話,對我說:“盯住前面那個穿休閒褲的男子,給他開個口。”

我心中一驚,我知道“開個口”是什麼意思,但是,我還要裝著什麼都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懵懂的神情問:“我不懂。”

螳螂目露凶光,他罵了我一句,然後直截了當地說:“在他身上割一刀。”

我只能跟在那個穿著休閒褲的男子身後,螳螂又跟在我的身後,我緊張地思索著對策。他們為什麼要報復這個男子?很可能這個男子就是見義勇為的人,而他們現在逼迫著我向這個見義勇為的人動手術刀。

我跟出了一百多米,還遲遲沒有下手,斜刺裡走來了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皮膚白皙,文質彬彬,看起來就是個計算機專業的大學生,他看著我說:“你他媽的快點,還等什麼?”

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逼上梁山的林沖一樣,要納出投名狀來,才能被這個組織接收。然而,我又憑什麼要手夾手術刀,像個歹徒或者黑心醫生一樣,劃向這個無辜的人?

我聽人說起過,竊賊們出手非常快。有一個小女孩和媽媽乘公交車,看到小偷在偷東西,就告訴媽媽說:“媽媽,那個叔叔把手放進了阿姨的背包裡。”小偷沒有得逞,就懷恨在心。公交車到站,小偷跳了下去,而跟在小偷後面的一個人,手指在小孩子的臉上輕輕劃過,然後也跳下了車子。公交車啟動後,小女孩突然放聲大哭,人們這才發現小女孩滿臉是血,粉嘟嘟的臉上是一條長長的傷疤。

人在受到割傷後,當時的感覺是麻木,而過了十幾秒後,才會感覺到巨疼,才會看到血流如注,這在醫學上是有解釋的。所以,小偷報復的時候,飛快地劃傷,飛快地消失,等到受害人發現自己受到傷害,也不會懷疑到小偷的身上。

然而,這一刀,我是絕對不能劃向這個穿著休閒褲的人的,如果這樣做,即使我不會被人抓獲,我也會一輩子都受到良心的譴責;但是,如果我不劃出這一刀,他們一定會懷疑我的身份,我可能會受到殘酷的報復。

怎麼辦?

大街上行人穿梭,有的人把心思寫在臉上,有的人把想法握在手中,一個個看起來都行色匆匆。陽光很毒,在鋼筋水泥的樓頂上閃閃爍爍,而我的心中充滿了莫可名狀的悲哀。

我知道肯定有好幾雙眼睛在盯著我,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走到了休閒褲的後面,伸出緊緊併攏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在他的大腿後面抹了一把,然後轉身走開。

我剛走了兩步,肩膀突然被人從後面把住了,我一轉身,面門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搖搖晃晃,幾乎要摔倒了,剛剛勉強站直身體,頭上又遭受了暴風驟雨般的連環撞擊,將我打倒在地。我心想,遭了,今天遇到的是一個拳擊高手。

我還沒有爬起身,背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腳,休閒褲邊踢著我邊說:“還敢來偷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幾分鐘過後,突然響起了哇啦哇啦的警笛聲,我連忙鬆開食指和中指,讓手術刀片滑落在地上,然後摸著滿臉的紅腫,站了起來。剛才,我並沒有用手術刀片劃休閒褲的身體,只是用手指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做了一個象徵性的動作,只是為了掩蓋螳螂們的耳目,沒想到休閒褲剛剛丟了錢,變得非常敏感,他以為我是一名小偷,又來光顧他,他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洩在我的身上,用他練過拳擊的專業拳頭擊打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頭顱。哎,打人打得這麼慘,什麼江湖啊!

警察將我抓進了派出所,現在,我的身份成了犯罪嫌疑人。

坐在面對警察的那張方凳上,我心裡有過猶豫,想告訴他們我的真實身份,這樣,我就可以輕鬆地從派出所走出,回到報社。但是,如果這樣做,我暗訪盜竊團伙的計劃就宣告結束了,此後再也沒有機會打進這個神秘莫測的團伙了。而如果我將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繼續扮演下去,則我就有可能取得螳螂他們的信任。說不定這會兒他們正安排了眼線,就在派出所周圍觀察著我,瞭解我的一舉一動,我一定要打入這個罪惡團伙。再說,剛才被拳擊高手一頓飽揍,這頓拳腳我也不能白挨啊。

我決定像蜈蚣他們那樣,硬撐下去,反正警察們手中沒有證據,他們就會在24小時後將我放出去。

我始終咬定自己只是一個過路人,不小心撞了休閒褲一下,就遭到一頓胖揍。我滿腹委屈,憤憤不平,涕淚橫流,唉聲歎氣,把自己當成了林黛玉。警察沒有辦法,就將我關在了留置室裡。

留置室三面牆壁,一面鐵柵欄,鐵柵欄從地面直通屋頂,裡面的一舉一動,外面都能看到。

留置室裡還關著兩個20多歲的男子,一個穿著牛仔褲,一個穿著藍色西褲。他們看到我進來了,一言不發,只是向牆角讓了讓。

留置室很小,不到10平方米,三個人蹲在地上,就顯得空間逼仄。我將頭埋在膝蓋之間,雙手抱在腦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但是,我的耳朵卻警惕地捕捉著身邊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我聽見警察的皮鞋聲遠去了,在走廊盡頭消失了,我聽見身邊另外兩個人的暗示聲,一個在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一個啊了前半截,將後半截的啊生生吞了回去。

我對他們抱著好奇,他們也對我抱著好奇。我們就像陌路相逢的蟋蟀一樣,觸角謹慎地碰撞一下,又趕快閃躲到一邊。

一顆彈子棋從走廊的那頭滾過來,玻璃棋子在地面滾動發出細微的聲響,彈子棋滾到牆角,彈了兩下,然後停止了。一名協警走過來,撿起彈子棋,走到走廊那頭問:“這是什麼?什麼意思?”

走廊那邊傳來了說話聲:“掏東西不小心帶出來了,我兒子的玩具。”

外面又恢復了寧靜。

天色漸漸暗淡了,夜晚來臨了,走廊裡的燈光點亮了,我還是蹲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仔細地回想著今天的經歷,想理出個頭緒來。我跟著蜈蚣他們,螳螂為什麼會閃出來?螳螂一定和他們是同一夥的。螳螂沒有用刀片割傷我,他一定是接到了蜈蚣他們的電話,知道我是同道中人。可是,螳螂為什麼要派我去割傷休閒褲?而我被休閒褲痛毆的時候,他們為什麼不上來幫忙?一定是他們對我仍舊心懷戒備,因為我沒有將那個老頭兒撞到,他們懷疑我是雷子,派我去割傷休閒褲,而休閒褲是一個拳擊高手,不管我是否割傷他,我都會遭到痛擊,遭到刑拘,這樣,他們讓我的身份故意暴露,然而他們一直在暗中監視我。

既然他們在暗中監視我,那麼,說不定留置室裡的兩個人中,就有一個是他們的人。他們的人被關進來了,然後就想把我也關進來,這樣,留置室的這個人,就一定能夠瞭解到我的身份。

我拿定主意,將小偷繼續扮演下去。

大約到了午夜時分,派出所裡安靜下來,牛仔褲用腳踢了踢我:“哎,你怎麼進來的?”

我用垂頭喪氣的語調說:“唉,別提了,晦氣。”

牛仔褲問:“怎麼回事?”

我說:“給一個人開口子,口子沒開成,被人家發現了,打了我一頓。”

牛仔褲說:“這種事你也做不了?你他媽太笨了。”

我說:“是笨,是笨,誰知道那傢伙會拳擊。”

牛仔褲說:“你他媽就不會跑?”

我說:“那時候被打暈了,沒想到要跑。”

牛仔褲沒有再說話,他內容豐富地看了西褲一眼,然後歪著頭想心思。

後來,我問:“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西褲剛想說什麼,牛仔褲搶先說:“我們什麼都沒做,不知道怎麼就被抓進來了。”

白天跑了一天,後半夜困意襲來,我終於支撐不住,靠在牆角睡著了。

朦朧中,聽到有人在說話,所說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前言不搭後語,所問非所答,這可能就是江湖黑話。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走廊上昏黃的燈光,這才知道是牛仔褲和西褲在說話。

他們一直在悄聲交談著,好像此前就認識。但是,從古到今在江湖上流傳的黑話都是一些常用詞,而一些新詞他們卻不能用黑話表達,西褲的口中不斷地出現“發電機”,我想,可能他是偷竊發電機被抓住的。而牛仔褲是為什麼進來的?我始終沒有聽明白。

後來,他們停止了交談,響起了鼾聲。我又睡去。

第四節 打入盜竊團伙

不知道睡了多久,留置室的鐵柵欄門突然響了起來,一名警察高聲喊著我的名字,要我出去。我睜開眼睛,看到初升的陽光照在走廊上,原來天已經亮了。

警察將我帶進了昨天的那個房間,我還坐在昨天的那張方凳上。警察威嚴地看著我說:“你的事情,我們都清楚了,你趕快說吧。”

我心想,壞了,那個牛仔褲可能是警察安插進留置室的便衣,或者留置室裝有竊聽器,要不,警察怎麼會清楚我的事情?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的情況,說自己是打入盜竊團伙的暗訪記者。警察驚訝地說:“這太危險了,你考慮過後果嗎?這些小偷都是亡命之徒,只要你露出馬腳,他們就會殺人滅口。”

我說:“我是暗訪記者,就是吃這碗飯的。”

警察出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小房間裡,房間門也沒有關閉,我走到了走廊裡,看到走廊沒有人,他們對我並沒有戒備。

幾分鐘後,那名警察進來了。他非常客氣地問我:“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

我的肚子確實餓了,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咕咕叫,我笑著說:“有什麼吃的,就拿點吧。”

那名警察又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提著三個大肉包子,我接過來,一口就咬掉了半個。警察邊給我倒水邊說:“我們轄區裡,有好幾幫小偷,抓了放,放了又抓,這都是些小毛賊,找不到賊頭,如果能夠找到賊頭,把這些壞蛋一網打盡就好了。”

我嚥下了口中的包子,說:“只要能打進他們內部,就能找到賊頭。”

警察說:“難度很大啊。”

我問:“那兩個都是小偷嗎?”

警察說:“是的。”

我說:“還是把我關進去,我通過他們找到賊頭。”

警察不答應,說這種暗訪實在太危險了。後來,我一再央求,他請示過領導後,才答應了。他說:“遇到危險,趕快撥打派出所電話,我們馬上就會出動。”他告訴了我派出所的辦公電話,讓我牢牢記住。

我對這名警察心存感激。在所有部門中,公安部門是線索最多的部門,但也是最難採訪的部門。除非是跑公安口的記者,別的記者想採訪案件,必須經過政治處和宣傳處的同意,而經過這一程序審查後,新聞一般也就變成了舊聞。

後來,我和這名警察建立了非常友好的關係。

我又回到了留置室裡,依舊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牛仔褲問我:“他們問什麼了?”

我說:“沒有什麼,還是讓我承認偷東西。”

牛仔褲以一副見多識廣的語氣說:“不能承認,承認了你就等著蹲牢子;不承認,他就只能放你走。”

賊無贓,硬似鋼。果真是這樣。

大約是早晨10點左右,我們走出了留置室,牛仔褲和西褲臉上是一副“撥開雲霧見青天”的神情,我也喜形於色。

走在大街上,我說:“我們三人也是患難之交,一起吃頓飯吧。”

牛仔褲和西褲都爭先恐後地說沒有錢,我說:“我請客。”他們立刻又喜色蕩漾。這是兩個很小氣的賊。

那一頓飯花費了我一百多元錢,他們不但點菜,還要喝酒,而酒又是價錢不菲的郎酒。酒足飯飽後,他們嘴角叼著牙籤,心滿意足地走在大街上,我對牛仔褲說:“大哥,把兄弟帶上,發財一起發啊。”

牛仔褲說:“你有點笨,我估計老大不會要你。”

走到了十字路口,西褲擺擺手,走上了另一條路,我問牛仔褲:“他怎麼走了?”

牛仔褲說:“他是另一派的,和我們不同路,他們只摸大件,摸不了小件。”

牛仔褲顯然把我當成了自己人,他和我坐在花壇邊,抽著我點給他的香煙,邊吞雲吐霧,邊侃侃而談,他說,他昨天摸點子,被人發現了,但是錢包已經轉移了,那個人拉住他不放,大喊大叫,剛好警察路過,就把他抓了起來。他說,在現在這個江湖上,必須抱成團,結成幫派,才會成功,如果一個人單干,會死得很難看。

牛仔褲顯然是一個老江湖,他向我講起了江湖規則,我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就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裡,小偷江湖幫派林立,有的幫派只偷大件,有的則只偷錢包,有的撬門扭鎖,有的街道上偷竊。偷汽車的絕對不偷錢包,偷錢包的絕對不碰汽車,否則就亂了江湖規則。

江湖,自古神秘的江湖,流淌著不盡的傳奇和傳說。

牛仔褲的名字叫螃蟹,這是我以後才知道的。

螃蟹在我的面前,極盡賣弄之能事。他說,他看一眼,就能知道面前這個人的錢放在什麼地方。

他看著我問:“相信嗎?”

我說:“我不相信。”

他說:“不相信?哼,我讓你看看就相信了。”

前面來了一個女孩子,穿著羽絨服和牛仔褲,背著一個拖拖拉拉的巨大的挎包,挎包像綿羊尾巴一樣拍打著她的屁股,羽絨服沒有扣扣子,兩邊的衣服下擺像雞翅膀一樣鼓鼓揚揚。螃蟹說:“這個女孩的錢包裝在牛仔褲後面的褲兜。”

螃蟹說完後,就迎著女孩走了過去,就在擦身的一剎那,螃蟹輕輕地碰了一下女孩子的肩膀。女孩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繼續向前走去。螃蟹向我招招手,我過去後,他炫耀地向我抬起手,手心放著一個小小的紅色錢包。

我們走到了街邊,螃蟹點了點錢,有500多元。螃蟹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女孩的錢包就在褲兜後面?”

螃蟹說:“女孩子的錢包如果裝在挎包裡,挎包一定放在前面,或者放在側面。如果裝在天窗裡,衣服扣子一定會扣起來。看她這個樣子,錢包一定就裝在地道裡。”

螃蟹說得眉飛色舞,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們沿著街邊的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著,走到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子,那是年貨一條街,無數的紅燈籠、紅對聯,還有紅繩子編製而成的中國結懸掛在每個攤位的上方,讓這條平凡的街道變得輝煌無比。每個攤位上都堆著碼放整齊的紅包、抱拳拜年的大頭娃娃、用布做成的串串紅辣椒……放眼望去,這條街道就像一條紅色的飄滿了玫瑰花瓣的河流。

我跟著螃蟹來到這裡,螃蟹的神情顯得有點興奮。他悄悄地說:“來買年貨的人,身上肯定都裝著把,說不定能弄幾檻。”後來我才知道,在小偷江湖,錢不叫錢,叫把。一百元以下的,都叫水;一百元,叫一條;幾百元就是幾條;一千元,叫一檻;幾千元就是幾檻。能一次性拿到萬元以上的現金,機會相當少,因為現在人們出門,身上都不會帶太多的錢,需要很多錢的時候,都會帶張卡,安全又方便。

螃蟹嘴巴裡哼著那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陽光總在風雨後》,眼睛左右逡巡。他悄悄向我炫耀說:“我能知道誰的身上有多少把,你信不信?”

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有一個女孩子和我們擦肩而過,戴著近視眼鏡,頭髮紮成了馬尾巴,背著雙肩包,好像是個大學生。螃蟹說:“這包裡面可能是水。”為了讓我相信,他緊走幾步,追上了女孩子。再轉身回來的時候,他手插在褲兜裡,手掌裡多了一個錢包。

我們來到公共廁所,螃蟹打開錢包,果然在裡面只找到83元錢和幾個鋼蹦,還有身份證、公交卡。趁著廁所沒人,螃蟹將錢和公交卡、身份證裝在身上,將錢包扔進了廢紙簍。

螃蟹說,這種雙肩包是最容易被人拿的,東西裝在雙肩包裡,就等於裝在他們的口袋裡。不用人掩護,一個人就能搞定,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不明白哪個白癡發明的這玩意兒,這是給我們發明的。”螃蟹戲謔地說。

我們繼續在年貨一條街上走著,走到了一個郵筒旁邊,看看左右無人留意,螃蟹將身份證丟進了郵筒。

螃蟹向我說,他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不像別的人,把不用的東西都丟掉了,給人家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幹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義。”螃蟹向我解釋說。盜亦有道。

向前走了幾十米,螃蟹又盯上了一個老太太。他說:“這個老人家的把在羽絨服裡面,估計能有兩三條。”

他又說:“按照這個情況,應該用上小李飛刀,可是沒有飛刀,這就要靠技術了,你好好跟我學著點。”他的神情洋洋自得。

我們一直跟在老太太的後面,老太太來到一個攤位的前面,解開羽絨服的紐扣,從裡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沓錢,抽出幾元錢後,又把其餘的錢裝進去,沒有扣紐扣。老太太拿著那幾元錢和攤主討價還價,螃蟹擠了上去,一錯身,又回來了,手心裡多了一沓錢,正是老太太放在羽絨服口袋裡的。

螃蟹將錢數了數,一共280元6角,螃蟹向我眨眨眼,神情怡然自得。

我問:“你怎麼總是拿女人的?”

螃蟹說:“你懂不懂?女人的把最好拿。”

我問:“你怎麼就知道她們身上有多少把?”

螃蟹說:“這是訣竅,幹這一行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

不到一個小時,就偷了300多元錢,這小偷的生意太好了。

年貨一條街上人流如注,但是螃蟹一定要離開。他解釋說,得手兩次後,就要換個地方,這是行規。

我們乘上了公交車,螃蟹拿著剛剛偷到的公交卡,滴一聲後,果然是學生卡,司機看了看螃蟹的小鬍子,欲言又止。螃蟹揚揚得意地坐在我的旁邊。

我問:“我們現在去哪裡?”

螃蟹說:“去大本營啊。不過,你不能說我在外面得手。”

我知道他是想把這300多元獨吞,不想上交給“大本營”,就說:“我沒有看到啊。”

螃蟹滿意地笑著:“小子還有點機靈。”

螃蟹有兩個愛好,一個是說話,一個是嚼檳榔。以後我再遇到他的時候,他要麼在說話,要麼在嚼檳榔。他的嘴巴總要在一刻不停地動著,像永動機一樣,好像嘴巴一旦停止運動,他就會難受。螃蟹是一個話癆,喜歡吹噓和賣弄。他的兩顆門牙向外突出,嘴唇翹起,相面書中說,長這種容貌的人,話語就特別多。他滿口的牙齒都是黑的,那是長期嚼檳榔的結果。

螃蟹總喜歡饒有興趣地說著一大堆廢話,自以為自己語言幽默、本領通天。無論什麼都能成為他說話的題材,上至薩達姆和本拉登,下至一斤韭菜多少錢。

他是盜竊團伙裡的一個另類。

到了下午,螃蟹就急著要趕回去。他說,大本營裡有規定,超過一天一夜還不歸隊,是要受到處理的。在留置室裡,最長時間是不會超過24小時的。

螃蟹帶著我來到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小區門口,他說,他不能帶我進去,他需要先給老大說一聲。老大同意後,才能帶我進去。他問:“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老大同意後,我打你手機。”

我說:“我沒有手機。”

螃蟹嘲笑我說:“真是個窮鬼,混得這麼背,連個手機都沒有……那我一會兒下來通知你。”

我看著螃蟹走進了小區大門,形同虛設的保安連問他也沒有問一聲,顯然,這群小偷在這裡居住了很長時間。我坐在小區門口的花壇邊,心中真像小時候作文中經常寫的: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個神秘的老大會答應我加入他們的團伙嗎?螃蟹和蜈蚣、螳螂他們又是什麼關係?他們是不是一個團伙的?這裡,究竟寄生著幾幫盜竊團伙?

我在花壇邊一直等了將近一個小時,螃蟹才出現了,我滿懷希望地迎上去,螃蟹卻說:“老大不要你,因為你沒有受過專業訓練。”

我祈求他說:“你給老大說說嘛。”

螃蟹說:“老大說只要熟手,不要生手。我也沒有辦法。”

螃蟹說完後,就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又走進了小區,沒有回頭。

我的心又冷到了冰點。我只好沿著人行道慢騰騰地向前走,折騰了這麼多天,只是在盜竊團伙的外圍打轉,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只是學會了幾句江湖黑話。我沮喪到了極點。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夕陽西下,遠處的樓層披著一層霞光,樓層邊有一架挖掘機,像史前巨獸一樣,張開臂膊,揮手之間,一大片樓房就倒塌了。

我繼續向前走著,走到了一條寂靜的小巷。天色越來越暗,巷道兩邊的樹木黑魆魆的,像醞釀著一個巨大的陰謀。這條小巷少有人跡,連路燈也沒有。

身後突然響起了汽車引擎聲,我剛來得及讓到台階上,汽車就在我的身邊戛然而止。我背對牆壁,緊張地望著這輛汽車,車子裡下來了三個人,都穿著西裝,他們要檢查我的身份證,我要求他們出示證件,突然一個人抱住了我,另一個人把布袋套在我的頭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另外一個人說:“不准喊,喊就殺了你。”我感到有一個硬硬的尖尖的東西頂著胸口。

我被推進了汽車裡,汽車開得很快,能夠聽到轟隆隆的引擎聲。車廂裡的人都沒有說話。我緊張地思索著,這是一群什麼人?是我以前暗訪時得罪過的人嗎?還是想要搶劫我的人?我想到第一次暗訪乞丐群落,住在窨井裡,被刀疤追殺;又想到了以後大大小小的無數次暗訪,每一次都是險象環生,如果說到死亡,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樣一想,我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媽的,由他去吧,看他們把老子帶到哪裡。大不了就是一死,早死晚死有什麼區別!

車子開了很久,然後停了下來,一個人把我頭上的布袋在脖子處打了一個結,然後喊:“下去!”

我摸索著車門走了下去,站直了身體,車子開走了,留下濃郁的汽油氣味。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身邊都有些什麼人,只感到風呼呼地從身邊刮過,凍得手腳冰涼,這裡應該是郊外吧。

前面一個人喊道:“你他媽的死雷子,想要做什麼,說!”

我一聽,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媽的,面前原來就是一幫賊,把我當成了便衣警察,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記者。他們也根本就不是我以前暗訪時得罪過的人。

我像老電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樣挺直了胸膛,大義凜然地喊道:“我不是雷子,你們是什麼人?”

面前那個聲音又在喊道:“還說不是?老子跟蹤你很久了,你他媽的就在局子裡上班。”黑道江湖把公安局和派出所都叫局子。

我呵呵大笑著,朗聲說道:“我要是雷子,你現在就捅死我。”

那個聲音又問:“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是落單的小偷,手下有一個小弟,小弟摔死了,只能單飛,手藝不精,被人抓住,剛剛從局子裡出來。

面前的人再沒有說話,周圍也沒有聲音,過了幾分鐘,我頭上的布袋被取下來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遍地清輝,如水如霧,圓圓的月亮掛在空中,像一個紅燈籠。

面前的那個人走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開了。我明白,他們終於接收我了。

坐在回城的汽車上,我回想著剛才的經歷,螃蟹為什麼離開那麼久才會出現?那說明他們的大本營根本就不在那個小區裡。他們為什麼會在那條小巷裡綁架我?身後一定有人一直跟蹤著我。

盜竊團伙,真是機關算盡。

汽車進城後,旁邊的一個人給我戴上了一副眼鏡,他惡狠狠地說:“不准摘!”

眼鏡戴上後,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這是一副特製眼鏡,鏡片可能就是黑鐵皮之類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他們要開往哪裡,也不知道我將要見到的又會是誰。

大約過了二三十分鐘,汽車終於停了下來,我被一隻手牽著走下汽車,走了幾步後,聽到一個聲音在呵斥:“看什麼看?沒見過瞎子?”接著聽到哧哧的清脆笑聲,旁邊可能有小孩在好奇地圍觀。

然後,上台階,又停止,又走上了一個斜坡,又走過一段平路,停止,身邊的人緊緊挨靠著我,又走動……然後,眼鏡被摘了下來。強烈的燈光像刀片一樣刺激著我的眼睛,我努力眨巴著,終於能夠睜開了,看到面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40多歲的男子,頭頂光禿,兩頰無肉,目光異常凶狠,他搭在椅背的右手上,沒有食指和中指。

沒有食指和中指,又如何能夠行竊?盜竊團伙裡又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廢人”?

我突然想起了父親和狗剩叔說過的瘸狼的故事,瘸狼喪失了狼類固有的衝鋒陷陣的戰鬥力,但是瘸狼確實是狼群裡當之無愧的首領。面前這個凶狠的男人就是瘸狼,他像瘸狼一樣,不但無比狡猾,更是無比冷酷。

這裡可能就是大本營,這個瘸狼可能就是老大。

此後,我成為了盜竊團伙裡的一名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