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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每個打工者都有一部辛酸史

我常常在想,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會選擇在一座小鄉村裡做一名教師,或者在小鄉鎮裡做一名職員。我願意生活在恬靜的田園風光中,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餵馬劈柴,關心稼穡。

我知道,很多厭倦了大城市生活的人,都有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們都是打工者,我們生活在大城市的成本太高了,生活在大城市的代價太重了。我們付出了青春的代價,而收穫的卻是不確知的未來。

所有來到城市的打工者,都和當初的我一樣年輕,都和當初的我一樣懷揣夢想,意氣風發。然而,10年過後,20年過後,當我們腰身佝僂,兩眼昏花,兩鬢斑白,當我們已經不能適應城市繁忙的生活,而我們當中,只有少量人能夠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更多人從這座城市悄然消失,像風一樣,飄散到了一個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有的可能回到老家,在暮年的寂寞中,淒涼度日;有的繼續漂泊,像浮萍一樣,不知道會被水流帶到哪裡。

大城市就是一片叢林,它遵循著叢林法則,血腥飄散,優勝劣汰。

常常地,在暗夜裡,我望著黑洞洞的屋頂,不知道我的明天在哪裡,我的未來在哪裡。

也許,打工者沒有明天。

暗訪黑醫窩點結束後,我被調到了集團總部。

那時候的我依然很貧窮,我沒有錢租住市區的居民樓,只能在郊外城鄉結合部的一座村莊租一間住房。

每天早晨,先坐公交車,再坐地鐵,輾轉一個多小時,才能來到位於市中心的報社。

在這座城市裡,每一輛公交車上都站滿了人,每一趟地鐵裡都擠滿了人。每一輛公交車都要走走停停,每一個路口、每一座橋上都要堵車,每一個人都被擠成了相片,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苦苦忍受。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一趟地鐵開過來,呼啦啦圍上一大片人,像潮水一樣席捲而來,車廂裡的人說“別擠別擠”,車廂外的人說“快上快上”。

每次坐上公交車,每次乘上地鐵,我都能看到那些疲憊得睡著了的乘客。他們懷中抱著公文包,倚靠著車廂,睡得很香甜。有的人沒有座位,手扶著欄杆,也睡著了,車廂一陣搖晃,他們一個激靈,又會醒來。

有一次,我在公交車上認識了一個男子,也是一名來自北方的打工者,他在同城的一家報社做編輯,報社的編輯都是上夜班;同時,他還在一家雜誌社兼職做編輯,雜誌社的編輯都是上白班。每天早晨7點,他準時起床,匆匆洗漱,登上公交車。在車上搖晃一個多小時後,就到了雜誌社。雜誌社下午5點下班,他又匆匆登上公交車,來到報社上班。報社編輯通常凌晨1點下班,如果等候稿件,還會延續到凌晨2點。下班後,匆匆吃點夜宵,倒頭就睡,早晨7點鐘又要起床。由於夜晚睡眠不足,他練就了一種本領,每天一上公交車,手抓著扶手,就能入睡,而到了目的地後,又會準時醒來。他兼職了半年時間,這半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有一次我還在公交車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在不停地打電話,電話裡總會不斷地出現公司的名字。她每天早晨下車後,都會來到一家肯德基餐廳裡,找一個角落坐下來,攤開文件夾,開始工作。她的公司沒有她的辦公桌椅,她把肯德基當成了辦公室。鄰桌端來了漢堡和雞腿,濃郁的香味刺激得她直流口水,她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去看,她沒有錢,她買不起這樣昂貴的食物。為了防止餐廳服務員趕她走,她把別人喝剩下的空紙杯放在面前,冒充自己已在這裡消費。

公交車上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可能是最沒錢的人。我認識一個男子,他做營銷,每天都是西服領帶,看起來很有款,其實,他只有那一套西裝、那一雙鞋子。他每天都要穿著這套西裝去見客戶,低聲下氣地讓客戶購買自己公司的產品。在別人的面前,他器宇軒昂;而獨自一人時,他總會偷偷抹淚。

每個打工者都有一部辛酸史。

我所居住的那個村莊,幾乎每家每戶都住滿了打工者。城裡的房租太貴了,我們只能選擇這裡安身。

每天早晨7點鐘,這座村莊就從沉睡中甦醒。村外有座小橋,通往城裡,早晨的小橋上,人聲鼎沸,奔走的都是年輕的面龐。他們中有的操持著各種方言打電話,有的拿著早餐邊走邊吃,有的埋頭疾走,擔心趕不上公交車……早晨9點過後,村莊又恢復了寂靜,家家店舖門扉敞開,老闆坐在店門口打盹,野狗在巷道上覓食,偶爾有收荒者的三輪車駛過,一聲“收舊傢俱舊電視嘍——”的聲音響過,所有人都會被驚醒,野狗也會在村道上倉皇逃遁。

而到了夜晚,村莊又變得熱鬧起來。那些在城裡打工的人們回來了,家家鍋碗瓢盆叮噹作響,煎炒的聲音次第響起,村莊的空氣中飄蕩著一層辣辣的氣味。無數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在這裡聚集,用各種不同的方言在這裡交流,抽煙、喝酒、聊天、爭吵、做夢,甚至心懷鬼胎,而過了一段時間,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繼續居住。搬走的不知道去了哪裡,居住的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搬走。這裡的生活充滿了太多的不可預知、太多的不確定因素。

有時候,在夜晚12點,我還能看到剛剛下班回家的身影,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了村莊,拉亮了電燈,煎炒的聲音開始響起了……我看著這些亮燈的窗口,總在想: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我們這樣辛苦會有我們想要的結果嗎?我們用青春賭明天,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我無數次地想過回去,離開這座喧囂的城市,不讓自己再這樣忙碌勞累,不讓自己再這樣提前透支生命。可是,和幾乎所有的打工者一樣,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除了這座打工的城市,我們還能去哪裡?

居住在我對門的是一個30歲左右的男子,在來南方之前,他在北方一所學校上班。他的名字很有個性,叫遲刀,而他的長相也像一名持刀搶劫的兇犯。其實他很善良,他那種粗獷的外貌很容易把人誤導到一些恐怖的事情上面。

遲刀從師範學院畢業後,分配在一所初中任教。而這所學校的會計,是他的一個親戚。

他的親戚是一個被生活磨沒了稜角的人,他掌握著校長所有貪污受賄的證據,可是他怯於揭發。就在他退休前,他才鼓足勇氣把這些骯髒的罪證告訴了遲刀。

校長以前是北方農村的劁豬漢,每天在脖子後插根木條,木條上挑著紅布條,來往於鄉村山寨,這種奇特的打扮是這種職業的獨特標誌。這種職業是不便於吆喝吶喊的,而人們一看到紅布條就對他的職業一目瞭然。

後來,劁豬漢的親戚做了教育局局長,讓劁豬漢做了一名學校的臨時工,劁豬漢每天人模狗樣地夾著一個文件夾檢查學生到校人數,沒有上過一天的講台。不久,劁豬漢又作為優秀教師而獲得轉正的機會,成了公辦教師。

成了公辦教師後,劁豬漢就堂而皇之地被調到教育局工作,每天督促清潔工打掃局機關的衛生。兩年過後,他被下派到一所初中做校長。

做了校長的劁豬漢沒有任何能力,但是他能夠通過潑婦罵街的形式趕著教師們上課上自習,教師們又趕著學生進教室。這樣,學校的升學率就提高了,而學校升學率提高在有關人士的眼中就標誌著這個劁豬漢有能力。他每年都是教育系統的先進工作者,後來,他就被調到了北方小城的一所初中,繼續擔任校長。

學校的校長大權獨攬,遲刀列舉了劁豬漢36個受賄項目:學校的樓房改造,桌椅的更換,教學用品比如籃球架、球門、乒乓球桌的添置,教導主任、年級主任的任命,鄉下教師想進城任教,學生參考資料的購買,學生想進重點班,學生免試進入重點高中,特殊考生的加分……

遲刀一直受到的是廉潔奉公、奉獻社會的教育,他對校長的貪污腐敗深惡痛絕,曾經多次匿名向有關部門舉報校長的不法行為,但都是石沉大海。但是,遲刀還是一直鍥而不捨地舉報。

那時候沒有電腦,遲刀每次舉報都是採用手寫體書信。

有一天中午,教育局突然來人了,緊急通知召開全體教師大會。在會議室裡,教育局的紀檢書記拿出一些書信展示在大家面前,大家看到那都是遲刀書寫的,都回頭看著遲刀。遲刀的字跡很特殊,每個字都像即將站起來奔跑似的。遲刀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舉報給各級部門的書信,最終會回到小城的教育局手中。

那名紀檢書記在會上喊道:“凡是寫匿名信的都是壞分子,我們要堅決剎住寫匿名信的歪風。”

遲刀投訴無門,只能選擇消極反抗。此後,每逢開會的時候,他都是坐在牆角,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那年暑假,教師大變動。在這座小城市,每年暑假教師都會有大的調整,行賄了的就進城,聽話的留在原地,而像遲刀這種不聽話的,就被調到了鄉下初中,儘管遲刀每年考試,成績都名列前茅。

被發配到鄉下初中的遲刀更加豁出去了,他辭職了。他說:“我就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初中校長,能夠黑手遮天。”他每隔幾天就坐著長途汽車,到省會城市舉報。

兩個月後,上面來人調查,校長被免職,而遲刀的崗位並沒有恢復。

此後,遲刀就來到了這座南方城市打工,居住在了我的對門。

遲刀離開了那座北方的小城後,現在在這座南方大城市的私立學校裡做老師。南方的大城市需要大量私立老師。無數的打工者沒有這座城市的戶口,他們的後代要在這座城市的公立學校讀書,就要多掏上萬元甚至幾萬元的贊助費。打工者都很貧窮,他們的生活僅僅維持溫飽,哪裡有錢交納贊助費。但是,孩子又要讀書,於是,大量的私立學校應運而生。

遲刀和我的年齡相仿,他熱愛生活,心地善良,對美好的生活充滿了無限眷戀和憧憬。現在,他已經流浪到了南方另一座城市裡。遲刀在那裡娶妻生子,買房定居,每月的餘錢都還了房貸。

那時候,我經常和遲刀聊天到半夜,抽著質量惡劣的廉價香煙,偶爾還會買上一瓶幾元錢的老白干或二鍋頭。多年後回想起來,感覺那段時光非常美好。回憶美好的事物,總讓人感到很溫暖。

我們的少年時代都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20世紀80年代,那是一個純情的年代,那是一個物質相對豐足而精神絕對豐富的年代,那是一個白衣飄飄充滿了無限浪漫情愫的年代,那是一個愛情摻雜了物質就會被認為低俗的年代。那個年代,以後再也難以複製。

遲刀會說起那時候的雪花膏,幾毛錢一盒。他說那時候他的初戀女友總是偷偷地塗抹她媽媽的雪花膏,然後偷偷溜出家門,坐在他的飛鴿牌自行車後面,他一路摁響鈴聲,穿過陽光照耀的寂靜小巷,空中,有鴿哨的聲音繚繞不絕。很多年過去了,遲刀說他還能聞到那種雪花膏淡淡的像午後陽光一樣的芳香。現在,幾毛錢一盒的雪花膏早就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各式各樣非常名貴的價格高昂的化妝品。

遲刀還會說起更早以前的小人書,那些被無數雙孩子的小手翻得破破爛爛的小人書,有的捲起角邊,有的殘缺不全,卻都被視為至寶。一本小人書的後面,總會排列著很多人的名字。前一個人還沒有看完,後一個人已經在旁邊等候,催促說“快點,快點”。那些帶給了孩子們無限想像的小人書,最後總是不知道去了哪裡,不知道在誰的手中丟失了。後來,小城市的街邊有了小人書的攤點,這些攤點的老闆都是一些老人,他們把上百本小人書擺放在木架上,讓路過的每一個孩子都駐足圍觀,垂涎欲滴。那時候,他們每天下午一放下書包,就直奔這些樹蔭下的小人書攤點。

還有那時候的喇叭褲和牛仔褲,一個極寬、一個極窄。喇叭褲比牛仔褲更早。那時候穿著喇叭褲總會引來異樣的目光,牛仔褲更會讓人指指點點,因為那時候的人們對這種從港台流行過來的奇異褲子視為洪水猛獸,人們認為只有流氓阿飛才會穿這樣的褲子。沒有想到的是,喇叭褲現在早就沒有人穿了,而牛仔褲居然有著伏地魔一樣的強大生命力,流行了這麼多年,而且還會繼續流行下去。

有時候,我們還會說起一些上學時候的趣事。那時候我們上初中,經常有一些小地痞來學校裡騷擾學生,也有一些不好好學習的學生和街上的地痞混在一起。初中的學生分為住校生和走讀生。住校生都是偏遠地區的學生,而走讀生都是鄉鎮上的學生。走讀生感覺自己比住校生高人一等,他們的穿著也比我們這些住校生要好,他們穿著的確良和的卡、凡立丁,這是那時候的料子衣服,只有有錢人家才穿得起。凡立丁的褲子很軟和,走起路來呼啦啦的,像刮過一陣風,感覺很有面子;我們住校生都是一身粗布衣服,個別家境條件好的,會穿上洋布衣服。住校生都只有一身衣服,這一身衣服就要穿一周,週末回家“背饃”的時候才能洗,所以,我們這些住校生身上總散發著一種酸菜的氣味,那些走讀生坐在我們身邊,總要故意掩著鼻子,以表示他們是鄉鎮上的人,他們家庭條件好,他們有錢。

住校生一周回家一次,每次來學校的時候,背上都背著一個布袋,布袋裡裝著饃,那是一周的乾糧,我們那裡的人把這叫“背饃”。饃布袋裡並不全是饃,還有紅薯,還有一點辣子和裝在罐頭瓶子裡的野菜。

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農村時光總是讓人難以忘懷。農村有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有著層層疊疊的山巒,有著天空中變幻莫測的雲朵和無比輝煌的火燒雲,還有種種植物和動物,各種叫的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昆蟲和野草。在這裡,人和動物、植物都是平等的,可以對話、可以交流,人們把豬呀牛呀羊呀都當成了自己家中的一個成員。屋簷下的燕子窩和門前樹上的喜鵲巢,會被當做吉祥的象徵,而山溝石縫裡的貓頭鷹和烏鴉則被當做凶險的代表,人們把這裡的每一種動物都分為吉凶,都對它們賦予了極為生動細緻的感情。甚至樹木也是這樣,甚至樹木也都有感情,這些樹木像一個個人一樣,有他們的喜怒哀樂。鄉間還有很多很多的傳說,這些離奇古怪的傳說,隨著鄉間的風雨一起傳播,在每一個孩子的心中紮下根來,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感到無比古樸和溫馨。

童年和少年生活在農村,是無比幸福的。

有一天夜晚,遲刀突然和我說起了狼和盜墓。

遲刀說在他小時候生活的山城裡,每到黃昏的時候,就能聽到山頂上狼的嗥叫,狼的聲音很怪異,好像是一種在壓抑中發出的聲音,聲音並不高亢,卻穿透力很強,傳播很遠。每天黃昏的時候,聽到嗥叫的人們,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嚴嚴實實地關起房門,將危險和恐懼關在門外。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狼還會出現在北方山村,而現在,狼在北方大多數農村都絕跡了。

我小時候也見過很多次狼,那些狼和狗並沒有多少區別,甚至在外形上還不如狗,沒有狗的毛色光滑,也沒有狗顯得高大有力。但是,狼在我的心中異常恐怖,這些恐怖來源於父輩們的傳說。

小時候,記憶中那時候的我還沒有上學,父親也還沒有軋耱條。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父親他們就會來到打麥場,抽著旱煙袋,圍坐成一圈,大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老家人把這種情景叫做“說古經”。常常地,夜風不知從什麼地方涼涼地吹來,吹得旱煙鍋的火光一明一暗。一個人在說,所有人在聽,那些故事總與狐狼鬼怪有關,還與盜墓有關,那些故事常常讓緊挨著父親的我毛骨悚然、渾身顫抖。天上橫亙著一條銀河,星漢滿天,爭先恐後地眨著眼睛。突然,一顆流星劃過,說的人閉上了嘴吧,所有人都仰望著天空,有人喃喃地說著:“什麼地方又死人了。”

老家的人認為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落了一顆星,就會死去一個人。

而在最炎熱的夏天,父親他們則會選擇在井台邊“說古經”,這些故事內容照樣更多的是鬼怪和盜墓。古井很深很深,井台邊的石頭上有深深的凹槽,那是被井繩積年累月磨出來的。人們背對著古井,坐成一排,絲絲涼氣從古井深處裊裊上升,沖淡了酷熱。坐在井邊的人們,連蒲扇都不用搖,臉上也不會有汗水。

但是,小時候的我對古井充滿了深深的恐懼,總感到古井裡潛藏著鬼怪,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偷偷跑出來,在村莊裡遊蕩。很多的時候,看到人們用巨大的轱轆吊出一桶井水,我就偷偷探看,看鬼怪有沒有攀著水桶跑上來。

還有“老碗會”,那時候中午吃飯的時候,每家每戶的男人都端著一個很大的碗,碗裡面盛著麵條,麵條上抹著一層辣椒,麵條有小麥面的,也有包谷面和紅薯面的。大家蹲在村口的老槐樹底下,邊吸溜吸溜地吃著麵條,邊“說古經”。人群的旁邊圍著一群小雞,小雞們等著誰的碗裡掉出一根麵條,就叼起來飛快地逃走,別的雞就氣急敗壞,追了上去。

“說古經”的時候,圍坐在一起的都是男人,男人是一家之主。奇怪,那時候的女人們都幹什麼去了?我想不起來,她們可能就待在各自的家中吧。

這樣的場景再也不會存在了。現在的鄉村裡很少看到青年人和中年人,他們都去了遙遠的城市裡,居住在逼仄的房間裡,從事著城裡人不願意幹的髒活累活,節衣縮食,錙銖必較,把省下的每一分錢寄回家中,補貼家用。而家鄉,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他們早早就回到家中,關起房門,天上依然星漢燦爛,而地上只有一星半點的燈火。曾經的農業文明,現在已經走向了衰落。

我現在還能記得當時聽到的很多故事。狼吃羊的故事記載在各種各樣的印刷書籍中,但是我小時候聽到的這樣一個故事,卻沒有見到任何文字記載。一隻狼鑽進了羊圈裡,想吃羊,沒想到卻被羊頂死了。那隻羊生下了幾隻小羊羔,為了保護小羊羔,它超越了上天賦予它的力量,用犄角將狼死死地釘在牆上,狼用爪子抓著羊的臉,羊的臉上脖子上血肉模糊,但是它就是不退縮。第二天早晨,主人來到羊圈的時候,看到狼被釘在牆上,早就死了,而羊還在頂著狼,一動不動。主人一撥拉羊,羊才轟然倒下,原來它也早就死了。

母愛讓一隻羊變成了金剛。這個故事我到今天還記憶猶新。父親曾經指著村中的一個人說:“就是他家的羊。”

豬和羊比起來,更有力量。但是,豬卻天生是一個愚蠢的傢伙,它無法像羊那樣超越自己的天性。狼經常會偷豬,它跳進豬圈裡,像個按摩小姐一樣,給豬撓癢癢、鬆骨敲背,豬很舒服,很愜意,放鬆了警惕。然後,狼從裡面拱開圈門,牙齒輕咬著豬的耳朵,和豬並排走在一起,尾巴打在豬的後背上。蠢笨無知的豬就上當了,就屁顛屁顛地跟著狼跑了。狼向哪邊走,豬就往哪邊走;狼跑多快,豬就跑多快。一直到了狼窩裡,豬才大夢初醒,後悔莫及。

狼很狡猾,村子裡很多人都被狼咬過,有的人的脖子上至今還有狼咬後留下的疤痕。狼攻擊人的時候,會先撲上去咬脖子,一擊不中後,就會逃竄。狼還會偷嬰兒,村子裡有的嬰兒就被狼偷走了,再發現的時候,只剩下半個身子了。

古人常常講,狼狽為奸,可是我沒有見過狽。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動物,就連父親也只見過一次。

“文革”初期,那時候父親還沒有結婚。有一次,父親趕夜路,腳步飛快,月光朗照,他突然一回頭,看到身後跟著一群狼。

狼是以家族為集團活動的,一個集團裡會有一隻公狼,兩三隻母狼,還有數量不等的小狼。父親說那晚他看到那些狼有大有小,高高低低,那是一個完整的狼的家族。家族作戰時,每隻狼都會非常瘋狂。

父親看到了狼,但是他不能跑。如果你一跑,狼就知道你害怕,就會發動攻擊。狼這種動物非常聰明,它就像陰險的小人一樣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父親背包裡有幾個饅頭,他把饅頭扔在地上,幻想著吃了饅頭的狼群就不會追趕他了。然而,狼群吃了饅頭後繼續跟在後面,他走慢,狼也走慢;他走快,狼也走快。父親知道這是狼在觀察他,如果他稍微露出怯意,狼就會撲上來。

父親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大聲唱著秦腔,這種古老的戲劇唱腔高亢、聲嘶力竭、響遏行雲,傳說是蘇武牧羊的時候,心懷悲憤,隨口吶喊,後來就演變成了秦腔,流傳在廣闊的西北。狼群頓了頓,還是跟在他的後面,不離不棄。

父親個子很高,可能有一米八左右,可惜我只有一張照片,還是父親那年在省城看病時拍攝的。照片拍攝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那張照片我一直帶在身邊,每次妻子看到父親的照片,都要感歎父親高大威武、男子氣十足,哀歎自己沒有機會見到父親。其實,父親那時候已經是一個患病的50多歲的老人了。

我小時候對男子漢所有的理解,都來自於父親。父親也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我從父親身上學會了豁達、樂觀、寬容、善良、正直、堅強和對生活的熱愛。其實,中國絕大多數的農民都和父親一樣。他們從最艱苦的歲月中走出來,中國傳統的道德品質在他們身上一脈相承。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初在政府做副局長的時候,父親一再叮嚀我:“莊稼人來求你辦事,一定要辦好。能來找你的人,都是恓惶得再想不出什麼辦法的人。”父親擔心我貪污受賄,每次回家他都要教訓我說:“要做清官,不要做貪官,你看那些老戲上,貪官留下千秋罵名,清官讓人一輩輩讚頌。”農民父親總是用他非常樸素的觀點教育我,“做人走得端、行得正,走到哪裡都不怕”。

在那個恐怖的殺機逼近的冬夜,父親在前面走,狼群在後面跟。後來,在明亮的月光下,父親看到了遠處的村莊,就發足向村莊奔跑,狼群在後面狂追。

村莊在漸漸接近,而狼群距離更近了。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很多小動物都選擇了冬眠,躲在深深的洞穴裡,像個老財主一樣守著一冬的乾糧不願出窩。所以,這個季節的狼群總是餓著肚子,它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而如果攻擊人類,那就表明它們已經極度飢餓,它們已經變得極度瘋狂。

就在狼群快要追上父親的時候,父親突然看到了村莊外的一面斷牆,他一隻腳踩在牆上,一縱身,就躍上了牆頭。然後,騎在牆頭上,看著腳下氣急敗壞的狼群。

由於北方地處溫帶,所以北方的房屋都是單邊修蓋,門窗朝南,而房屋的背牆則建在土牆上。拆除房屋時,檁條木椽和磚瓦都拆走了,只留下拆不走的土牆。這些土牆足有一丈多高,上窄下寬,牆頭的寬度僅有半尺。

父親騎在一丈多高的牆頭上想,他就這樣等著,等到天亮,村子裡的人出門來,狼群就會散了。

狼群圍在一起,大概在商量什麼,幾分鐘後,一隻大狼離開了,別的狼分散地守候在斷牆周圍,防止父親突然逃走。父親心中笑著說,老子才不逃,老子幹嗎要逃?

北方的冬夜異常寒冷,那種寒冷砭入骨髓,滴水成冰。為了驅寒,父親騎在牆頭上繼續大聲高唱秦腔,活動四肢,幾十米開外的村莊依舊悄無聲息。那時候的農村夜晚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農民們總是很早就入睡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父親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動物,身軀龐大,身下的六條腿在歡快地舞動著。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六條腿的動物。

六條腿的動物來到近處,父親才看清楚那是兩隻動物,一隻是狼,另一隻不是狼,但是很像狼,那就是傳說中的狽,一種比狼更壞的動物。狽的前腿很短,不便行走,所以它的前腿要搭在狼的背上。狽平時都待在窩中,無法單獨行動,只有當狼群遇到困難的時候,它才會出現。狽是狼群的狗頭軍師,一種老奸巨猾的動物。

父親後來還告訴我說,如果狽這種動物真的存在,那為什麼他一生只見過一次這種動物,而別人都沒有見過。所以,父親懷疑狽其實就是狼,這種狼被獵人的夾子夾斷了前腿,狼是向前爬行,所以獵人的夾子只能夾住狼的前腿。狼偏偏又特別強悍、特別剛烈,被夾子夾住前腿後,它們會生生地咬斷前腿,然後逃跑。經歷了一次死裡逃生的狼,就變得非常狡詐,獵人佈置的圈套,它們一眼就能識破。

但是,到底狽是真實存在,還是狽本身就是斷了前腿的狼,書籍上沒有明確記載,我也搞不清楚。

暫且還把這種動物稱為狽吧。

父親看到狼群圍在狽的頭前,狽好像在佈置什麼任務。過了一會兒,狼群四散走開了,再回來的時候,它們的嘴邊都拖著一根木柴,將木柴堆放在了牆角下,它們堆放得很整齊。

那時候的北方農村都燒柴禾,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摞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堆。狡猾的狽讓狼群搬運柴禾,狼群沿著柴禾就能攀上牆頭。

父親感到極度恐懼。他只能大聲吶喊,希望村子裡熟睡的人能夠醒來,然而,村莊裡依然悄無聲息。

柴禾在腳下越堆越高,一隻大狼站在柴禾堆上,跳起來撲向父親的腳。父親一踢,沒有踢到,而布鞋卻被狼咬掉了。父親手中沒有武器,只能把布袋裡裝滿了土,像流星錘一樣掄圓了,砸向狼頭,砸得砰砰作響。狼的頭是很硬的,老人們說狼是銅頭鐵腿麻桿腰,只有狼的腰才是它的命門,但是,狼在仰攻,它的腰守護得很嚴實。

柴禾堆還在不斷加高,另外一隻狼攻了上來,一口咬住了布袋,不鬆口。父親沒有辦法,只能脫下棉衣當做武器,然而,這種柔軟的棉花填充物,對狼群不能構成任何威脅。父親說,他當時想跳下牆頭,手抓兩根柴禾,和狼群拚個你死我活。

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遠處的村莊傳來了門扇轉動的咯吱吱的響聲。這種刺耳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聽起來異常嘹亮。那時候的農村都是木門,門軸門墩都是木頭製作的,經常要給門墩上澆油,如果不澆油,就會開啟困難,發出咯吱吱的聲音。父親知道有人起夜了,就大聲吶喊著:“打狼!打狼!”村莊響起了回聲,接著亮起了燈光,狼群倉皇逃遁,那只狽又趴在大狼的背上逃走了。

除了狼,我和遲刀談論最多的還有盜墓。遲刀生活的那個地方,在古代的時候靠近帝王之都。所以,歷朝歷代盜墓的人非常多。而我生活的那個省份的很多地方,還有我們家鄉的很多村子,僅僅從名字上就能看出歷史久遠,比如御史村、三王城、封城村、侍郎台、尚書廟等。因為這些地方歷史沉澱深厚,古墓眾多,所以,就有很多以盜墓為生的人。

我們小時候都聽說過很多關於盜墓的故事,這些故事比狼的故事更為精彩。這些故事都是在“說古經”上聽到的。這些地方的盜墓歷史源遠流長。

我小時候聽到的最恐怖的兩個盜墓故事都是關於孩子的。一夥盜墓賊掘開了一個古墓,突然發現死者是一個孩子,孩子的頭頂上插著一根鐵釘。這個孩子在死的時候,家人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而盜墓賊揭開了這個驚天的秘密,他是被人用鐵釘楔進頭頂上死亡的。據說,孩子的頭頂有一個地方特別柔軟,拿一根鐵釘,用手指按著,就能插進去。

還有一夥盜墓賊,挖開甬道後,卻發現甬道口有一個孩子的骨骼,距離石棺僅有兩米遠。這個孩子也是一個盜墓賊。盜墓團伙一般由幾個人組成,其中有一個必定是極瘦的人或者孩子,這個人就是進入墓葬的人。盜墓賊把所有器物吊了上去後,就把這個孩子埋在了地下。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另一夥盜墓賊又來了,挖開古墳,才發現了這個秘密。

把人埋在土層裡是一種最恐怖的死亡方法,這種方法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小時候聽說有兩戶人家有糾紛,一戶人家蓋房打牆,就將鄰居家的孩子打進了土牆裡。幾十年來,鄰居家一直不知道當初的那個孩子去了哪裡,還以為被狼叼走了。後來,一場大雨,土牆倒塌了,人們才看到那個孩子是被打進了土牆裡,他身上的衣服還完好無缺。打牆的時候,鋪一層土,用石墩擊出土窩,再鋪一層土,再擊出土窩。所以,土牆很結實,蟲子都叮不動,孩子的屍首才能保存完好。

遲刀說起了他們村莊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他親眼看到的。有一天,村子裡一戶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死了。按照北方的風俗,孩子安葬只能選擇晚上,大人安葬才能在白天,否則,兩個鬼會在去陰間的路上相遇,小鬼會被大鬼欺負。

那家有錢人安葬孩子的時候,陪葬了很多值錢的東西,什麼錄音機啊、手錶啊,還有給孩子的項鏈戒指。不想,這些東西被盜墓賊盯上了。

孩子是在黃昏時候安葬的,盜墓賊是在凌晨動工的。

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農村的早飯是在早晨9點左右吃,那個死去的女孩子突然披頭散髮出現在了村道上,所有人見了,都嚇得說不出話了,這可真是大白天見到鬼了。女孩子跑回家,拍打著房門,她的父母嚇癱了,一動也不敢動。後來,女孩子就在村道上遊蕩,村道上冷冷清清,家家關門閉戶,人人躲在門後瑟瑟發抖。後來,還是村中一個老人膽子大,走了出去,和女孩子交談,發現這個女孩子不是鬼,她是死而復生的人。

人們再去安葬女孩子的墳墓那裡觀看,看到昨天晚上的墳墓被扒開了,棺材也打開了,棺材邊躺著一個男人,這是一個盜墓賊,他被死而復生的女孩子嚇死了。

這種現象在醫學上叫做假死。看起來死亡了,其實還沒有死去,一旦受到某種刺激後,又會活過來。

千百年來,盜墓賊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安葬者總在窮盡心機,死後想得到安逸;盜墓賊總是挖空心思,想盜得財寶。這種貓與鼠、鷹與兔的戰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所以,秦始皇將自己的墳塋修建得異常牢固,而且將所有參與修建的人都作為了陪葬品,想守住自己墳塋的秘密。很多王侯將相都建有多個墳塋,希望以假亂真。至於墳墓中的種種機關:毒箭、弩弓、流沙、滾石、毒氣、檑木、蛇蠍,那更是不一而足。

然而,這些都難不倒盜墓賊。

盜墓賊偷盜到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一段故事。每一段故事,都是一段傳奇。

不久之後,我的隔壁搬來了一對夫妻,他們來自中部一座城市。在古代,這座城市經常作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都城。

這對夫妻以前在那座城市裡開有一間文物商店。後來,因為房屋拆遷,他們和開發商談不攏價格,開發商就將他們的房子夷為平地,他們就只好來到南方打工。這對夫妻還說,那個推倒他們房子的開發商,其實就是他們的初中同學,當初因為打架鬥毆調戲女同學而被學校開除了,沒想到後來卻成為了身價億萬的房地產開發商。

這對夫妻口中有著更多的關於盜墓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人鬼莫辨,我常常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可是他們卻振振有詞地說,有些是親眼看到,有些是親耳聽到。

這對夫妻,男子叫鍾封,女子叫馬玲。

鍾封說,能夠找到馬玲做妻子,這一生就很滿足了。馬玲是一個很好的妻子,模樣俊俏。她當初嫁給鍾封的時候,鍾封是一家文物商店的老闆,而現在,鍾封成了化妝品廠的打工仔,而馬玲沒有後悔,她在一家服裝廠做工。化妝品廠和服裝廠的工作都不是很好,遇到有執法部門檢查的時候,工廠就要關門歇業,他們沒有活幹,就躲在家中。和居住在村莊的一些因為生活貧困而脾氣暴躁的夫妻不同,他們相依為命,從不抱怨。

鍾封所在的化妝品廠,按照現在的話說,專門生產山寨產品。經常坐火車出差的人都能知道,當火車進入了某一段地域的時候,就不能下車買東西,因為你所買到的食品可能都是山寨食品。你想買“康師傅”,結果買到的是“康帥傅”;你想買“雪碧”,結果買到的是“雲碧”;你想買“百事可樂”,結果買到的是“日事可樂”;你想買“娃哈哈”,結果買到的是“哇哈哈”;你想買“蒙牛”,結果買到的是“蒙午”;你想買“營養快線”,結果買到的是“營養專線”……

鍾封所在的化妝品廠就專門生產這樣的產品,他們生產“沙宜”洗髮水,還生產“太寶”系列護膚霜,也生產“漂柔”洗髮水和“舒膚住”沐浴露。這樣的工廠沒有營業執照,沒有產品檢驗,這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黑工廠。

馬玲的服裝廠同樣是黑工廠。這家工廠生產各種牌子的衣服,這段時間流行歐美款式的衣服,他們生產出的衣服就是英文商標;過段時間流行韓版衣服,他們的衣服又換成了韓文商標。這些衣服商標上的英文和韓文是什麼意思,顧客看不懂,他們也看不懂。

為了逃避打擊,生產山寨化妝品和仿名牌的黑工廠小作坊一般都會選在城鄉結合部。

鍾封和馬玲以前開文物商店,為什麼又會來到城鄉結合部打工?

很長時間裡,他們都閉口不談,似乎有難言之隱。直到有一天,他們才告訴我說,是一件文物害了他們。

有一天,鍾封行走在山區的小路上,看到田地裡有幾個盜墓的人,他們對鍾封很警惕,一見到他就趕緊把探桿呀洛陽鏟什麼的往麵包車的後蓋裡裝,準備逃跑。這一切都好像是鍾封是和他們偶然相遇。

鍾封經常收文物,他知道很多文物就是出自這些盜墓賊之手。鍾封估計這些人手中有貨,就跑步上前攔住了車子。他們看起來很驚慌,鍾封說:“我是收文物的。”但是,他們將信將疑。

後來經過一再解釋,他們才相信了。鍾封問他們手中是否有貨。他們拿出一件圓形的東西,讓鍾封看,他們說這是剛剛從墳墓裡挖出來的。

鍾封向他們腳下看,那裡確實有墳墓,也有一條豎井,一直通往墳墓裡。

那件圓形的東西是一件玉器,中間雕刻著太陽圖案,兩邊是兩個把手,剛好能夠放進四個手指。以前,鍾封看到過類似的東西,他知道這是原始社會部落裡的酋長祭奠太陽神的時候所用的物品,是部落的圖騰。這個東西價值連城。

站在豎井旁邊的鍾封相信他們是剛剛盜墓挖出來的,就沒有懷疑這件東西的真實性。

然而,他們開價要200萬元,絕不還價。

鍾封越發相信了這是一件無價之寶。

後來,鍾封拿出了所有的存款,並向親戚和同行借了幾十萬元,以120萬元的價錢買到了這個“無價之寶”。他想轉手倒賣,說不定能賺上千萬,他相信自己是以異常便宜的價格從一夥盜墓賊手中買到了一件稀世之寶。

幾個月後,當一個經常從他這裡倒賣文物的南方客商來到他這裡,他炫耀地拿出稀世之寶讓對方看。這個一輩子浸泡在文物中的南方客商卻對這件寶物心存疑惑,他說,他想找到那些盜墓賊,和他們交談。

鍾封撥打盜墓賊的電話,卻都無法打通。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汗如雨下。

為什麼鍾封會剛好在墳墓旁邊遇到那伙盜墓賊呢?後來,他想,應該是那些騙子早就盯上了他,從他一出門就被人盯梢了,他們已經算好了他什麼時候會在墳墓邊出現,他們就設計好了“局”在那裡等他,等他自投羅網。

在河南的幾個小城裡,有幾伙專門製作假文物的人,這種行業叫“做舊”。這些假文物流到了全國很多地方。

我們經常會在天橋上、地下通道、商場門口,看到一些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的好像是建築工人一樣的男子,蹲在地上,面前擺放著一些很舊的字畫,什麼《清明上河圖》,什麼《王羲之草書》,有時候還有一些看起來很像文物的東西,上面銹跡斑斑,他們說這是從建築工地剛剛挖出來的,為了讓你相信,他們還給你看文物上的新鮮的土。其實,這些假文物幾乎都是從那些地方出產的。這些文物的生產日期長則一年,短則一個月。

這類假文物,千萬不要買。

遲刀和鍾封是我在城鄉結合部這個村莊裡最好的兩位朋友。其實,儘管這個村子的居住人口足有10萬人,然而,能夠經常交往的卻只有那麼幾個。每天早晨和夜晚,我們匆匆忙忙地從村莊走出,又走回村莊,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年輕的面容。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沒有超過30歲,都懷揣著夢想,都將這座村莊作為了青春的驛站,都幻想著下一個驛站會抵近市中心,是那些代表著財富和幸福的高樓大廈。

我在這座村子居住了一年多,前幾個月,每個月都能見到房東,一個紅著眼圈,似乎總也睡不醒的中年人,其實他夜晚總是在孜孜不倦地打麻將,才會這樣。有時候是他的妻子來收房租,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後來我聽說,他是在土地被徵用後,一夜之間進入了暴發戶行列,才娶了妻子的。而此前,他是一名菜農,每天早晨挑著一擔韭菜或者萵筍,咯吱咯吱地走過田埂,走過村口的小橋,走進菜市場裡。他和那些廣大農民的生活毫無二致。

在我搬進這座村莊的後幾個月,房東嫌每月一家家收取房租麻煩,他把整幢樓房承包給了一個外地來打工的小伙子。那個小伙子不厭其煩地一家家敲門收取房租,和前來租房的人討價還價,然後把房租中的一部分交給房東,自己留一部分做生活費用。

我們與房東和二房東的來往,僅限於每月的房租來往。二房東看不起我們這些人,房東更看不起,他們說話的語氣很沖,總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欠了他八弔錢。

村子裡的人很少乘坐出租車,出租車總是從村外的道路上呼嘯而過,連望一眼喧囂的村莊也不會。這裡的人每天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當走路需要半小時以上的時候,才會考慮是否坐公交車。村子裡各種各樣的攤點:水果攤、百貨攤、小飯店……價格都非常便宜,儘管這樣,很多人還是選擇在家中做飯吃,這樣花費可以更少些。

由於樓房之間空間很小,所以這裡的手機信號都很差,而小靈通就更沒有信號了。這裡,直到很晚都有很大的說話聲。那幾年有一個段子:“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娛樂基本靠手……”我們經常用這個段子自嘲。

村莊裡的人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主要有工廠工人、公司文員、營銷職員、超市員工等,這些職業收入都偏低。他們像螞蟻一樣聚集在一起,每個人的生存空間都非常小,每一幢樓房、每一層房間,都密密麻麻地住滿了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以最低的姿態、最低的標準介入生活,整天像螞蟻一樣忙忙碌碌,忙得昏天黑地,攝取的養分卻非常少,僅僅滿足於溫飽。多年後,國家政策進行了調整,種植莊稼不再收取那麼多的稅,很多居住在這裡的農民返鄉了,或者選擇自己創業;而代之而來的則是更多的更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多年前擴招的政策,現在出現了惡果。

他們被後來的人們稱為蟻族。

遲刀曾經說過:小時候,老師總是教導我們“知識改變命運”。長大後,我們發現,知識並沒有改變命運,改變命運的,是出身。官二代一出生就有錦繡前程,富二代一出生就錦衣玉食,而窮二代一出生就面臨生存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