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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1.特戰隊的秘密

在我們家鄉,洪哥是一個傳奇。

縣城裡流傳著很多以洪哥為主人公的故事。這些故事中暴力與俠義齊飛,豪氣共鮮血一色,縣長走馬燈一般粉墨登場又謝幕下台,而洪哥依然穩坐江湖老大的頭把交椅。在縣城裡,每一個人都能講出一點關於洪哥的故事,他們以能夠講出洪哥的故事為榮。

在幾十年前農業社漫長而緩慢的日子裡,人們都在傳頌著一個關於「看秋」的故事。看秋是北方農村特有的一種農活,現在這種農活已經消失了。

每年立秋後,天氣轉涼,夜露濕潤,那些高稈莊稼就爭先恐後地走向成熟,一天一個模樣,就像青春期發育的少女一樣,豐盈而誘人。那時候的農村普遍貧窮,家家吃不飽肚子,就有人盯上了這些半成熟的高稈莊稼。生產隊長不得不安排人在夜晚的時候看護莊稼,這就叫「看秋」。所謂的高稈莊稼,就是軀體高大的包谷、高粱等。

看秋是一種很愜意的活路,拿張草蓆鋪在身下,頭枕著掀把,看著滿天的星星和秤鉤一樣的月亮,涼風習習,吹走了一天的勞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一覺就掙五分工,頂一個壯勞力勞動半天呢。那時候,一個勞動日一毛錢,一個勞動日十分工,五分工就是半個勞動日,半個勞動日五分錢,五分錢就能買一斤醋,全家人能夠吃半個月。所以,生產隊的男勞力們都爭著看秋。

看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監守自盜。看秋的男勞力一到黃昏就夾著草蓆和鋪蓋卷堂而皇之地穿過村巷,用沉甸甸的堅定有力的腳步告訴大家,今夜有人看秋啊,誰也別想偷。而到了後半夜,看秋人家的孩子就偷偷地來到了秋莊稼地裡,明目張膽地偷盜。那時候人都餓瘋了,見到能夠吃的東西,都搶著往嘴巴裡塞。問一問當初的從生產隊走出的中老年人,誰沒有偷過秋?

有人偷秋,隊長就不滿意了,安排來安排去,秋莊稼還是被偷。最後,隊長盯上了洪哥的父親。洪哥的父親是一個極其老實的人,每邁出一步,都要想著這一步是邁向社會主義,還是邁向資本主義。他連一句過頭的話都不敢說,更別說偷秋了。

洪哥的父親開始看秋了,他一晚上都像貓頭鷹一樣睜大警惕的眼睛,兢兢業業地看護著社會主義的秋莊稼。果然沒人再偷秋了。隊長開會表揚了他,說如果人人都像他,我們早就走上了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

隊長剛表揚完洪哥的父親,當天晚上就有人偷秋了。偷秋的人分成兩股,一股在東邊的包谷地頭出現了,洪哥父親拿著社會主義的鐵掀,邁著社會主義的腳步去驅趕,西邊的一股趁機跑進了包谷地裡大偷特偷,滿載而出。等到洪哥的父親驅趕走東邊的偷秋人,西邊的偷秋人已經跑遠了。

洪哥的父親受到隊長的扣罰,罰了他三個勞動日,三個勞動日要三毛錢呢。

洪哥對父親說,讓他夜晚去看秋。那時候洪哥只有十幾歲。

午夜時分,天涼如水,萬籟俱寂。少年洪哥藏在包谷地裡,像那個時代的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小偵察員一樣,等待著偷秋的人。露水落在他的脖子上,他渾然不覺。

偷秋的人出現了,是一個男人。其實偷秋的人一般都是身強力壯腳步快的男人,婦女小孩哪裡敢偷秋?那個男人先是趴在地上,像只青蛙一樣揚起脖子四面看看,感覺沒有危險了,就站起身,躡手躡腳的,準備進入包谷地。

突然,那個男人感到脖子上被什麼東西拍了一下,他警覺地轉過頭,身後什麼都沒有。男人暗笑自己多疑,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脖子上又被什麼東西拍打了一下。

男人站住了腳步,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他突然向身後一抄手,滿心以為能夠抓住什麼東西,但是他抓住的只有涼涼的夜風。男人嚇壞了,站住不敢動,心驚膽戰地等待著脖子上再有什麼東西拍打,然而沒有。

男人試探性地又向前邁出兩步,脖子上又受到了拍打。他急急轉身,但是身後空無一物。男人徹底被嚇破了膽,他大聲嘶叫著,聲音像鋸齒一樣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最後男人跌跌撞撞地滾入了濃濃的夜色中……

此後,再無人敢偷秋。人們傳言,包谷地裡有鬼。那個男人後來連續發燒拉稀三個月,三個月後才能下炕幹活。

沒有人知道,秋莊稼地裡的「鬼」是身手敏捷的洪哥。

洪哥是我們家鄉最神秘的人,也是故事最多的人,關於他的故事,人們到現在還在傳頌著。

小時候的洪哥身手矯健,奔跑疾速,如果能夠出生在城市裡,洪哥一定早早就被各類專業學校看中,以後走上一條看得見的坦途。然而,洪哥出生在農村,農村的孩子只有考大學一條出路,考不上大學就只能自生自滅。何況,在洪哥的少年時代,那時候「祖國山河一片紅」,要上大學只能依靠推薦,而洪哥的父親老實巴交的,再過一千年也輪不到他上大學。

那時候的山區有很多動物,其中有一種山雞很笨拙,長得很臃腫。秋天到了,收割後的梯田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層層鋪開,高低錯落,山雞就來到了梯田里,尋找遺落的麥穗。洪哥埋伏在樹後,看到山雞來到了埝底下,就突然從樹後衝出。山雞看到有人過來,就呱呱地亂叫著,搖擺著肥大的屁股向埝畔跑,它們只有借助埝畔才能飛起來,但是它們跑不過洪哥閃電一般的腳步。洪哥一個飛躍,就將山雞抓在了手中。這麼多年來,我只聽到過一個人能夠在梯田里抓到山雞,就是洪哥。

秋收過後,天高氣爽,陽光明媚,這是攆兔子的大好季節。犁鏵翻過的田地,像捲起了一條條波浪,來到田地中的兔子,就像掉入大海中的舢板。兔子在堅硬的路面上奔跑如飛,而在鬆軟的田地裡舉步維艱。少年們看到兔子遠離了路面,就一起追趕,每次都是洪哥最先追上了兔子。他飛起一腳,兔子就像一件破棉襖一樣掉下來,再也不能動彈。

這些都還算不上奇異。最奇異的是洪哥的準頭。

洪哥的準頭是天生的,小時候用彈弓打麻雀的時候,他一打一個准。當別人忙碌一天空手而歸的時候,洪哥的肩膀上總是搭著一串長長的麻雀滿載而歸。後來,洪哥跟著山中的獵戶打獵,他很快就能打出對眼穿。老獵戶說,對眼穿只在傳說中才有,沒想到自己能夠親眼看到。老輩人說,能夠打出對眼穿的人,五十年才會出現一個,這樣的好槍法是天生的,後天再怎麼練習,也掌握不了。所謂的對眼穿,就是子彈從獵物的一隻眼睛裡打進去,再從另一隻眼睛裡打出去。這樣的獵物會有一副好皮子,能夠賣到大價錢了。

初中畢業後,洪哥在廣闊天地裡鍛煉了一年,遇到招工的人來了。那時候能夠當工人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一人做工,全家光榮。招工這樣的好事輪不上洪哥,這樣的好事都被大隊支書和生產隊長的兒子侄兒搶走了。那天,招工的人領著生產隊長的兒子和侄兒去體檢,走到村口,兩隻麻雀在頭頂上聒噪,一泡屎拉下來,正好落在招工的城裡人臉上。洪哥手舉彈弓,沒有瞄準,一彈打去,一隻麻雀應聲而落。另一隻麻雀尖叫一聲,展翅騰空,洪哥又一彈打出,麻雀撲閃幾下翅膀,落了下來。

招工的人喜出望外,他拉著洪哥的手問這問那,問洪哥想不想當工人。那時候問你想不想當工人,就像今天問你想不想當公務員一樣。

兩個月後,洪哥成為了一名工人。然而,他搞不懂,當工人和打彈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可是,洪哥他們這批工人擺弄的不是機器,而是槍支。

洪哥當的是民兵,而且是能夠農轉非的專職民兵,能夠吃上商品糧。

而招民兵為什麼又要以招工的名義?洪哥不懂得。

洪哥在民兵裡很快就脫穎而出,他的每項考核都是第一。一個農村娃能夠當專職民兵,就是天大的造化,洪哥非常珍惜這一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幻想著能夠永遠生活在民兵隊伍裡,因為這裡吃喝不愁,碗裡還有肉。

有一天,洪哥所在的民兵隊伍裡來了一位年輕人,所有人都對他異常恭敬,又透著畏懼。洪哥不知道他是誰,其實一直到現在洪哥都不知道他是誰。洪哥和民兵隊伍裡的一些尖子兵在一起比賽,那個年輕人在眾星捧月般的恭維中觀看比賽。比賽結束,取得第一名的洪哥受到年輕人的召見,他問洪哥的家庭情況,然後說:「有一支特殊的隊伍需要你,你願意不願意去?」

洪哥不知道什麼是特殊的隊伍,但是洪哥從小就受到過這樣的教育:我是領導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往哪裡搬。領導在上我在下,想搞幾下搞幾下。洪哥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架直升機載著洪哥和那名年輕人飛往一座遙遠的陌生城市。洪哥坐在飛機上震驚不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享受到這麼高的待遇,那個特殊的隊伍又是幹什麼的?身邊的這個年輕人是誰?

這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是全國人民戰天斗地、全軍將士反修防修的年代。多年以後,這支特殊隊伍的秘密才逐漸被揭開。

洪哥在城市的招待所裡居住了三天,這三天裡不能走出招待所一步,招待所的門口有人站崗。那時候出門在外的人,居住場所只有兩種:旅社和招待所。農民出門只能住旅社,事實上農民很少出門,出門需要生產隊長開證明和錢,農民哪裡有錢?生產隊長擔心影響社會主義建設,也不會開具證明。有身份、有單位的公家人,才能住招待所。

三天過後,一輛吉普車載著洪哥來到了郊外的樹林裡,洪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什麼地方。一聲淒厲的哨音響過,從樹林裡的各個角落閃出了幾十個人。他們整齊地站成一排,站成了銅牆鐵壁,幾十個人的隊伍,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空氣蕭殺,狂風呼嘯,枯黃的落葉像沉船一樣落在他們的頭上,斷裂的樹枝像閃電一樣擊打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巋然不動。

他們一個個身體壯碩,身高都在一米八零以上。他們的神色像鐵板一樣冷峻,像冰山一樣凝重。他們的目光不怒自威,凜然不可侵犯。他們的身體向外散發著一股殺氣,冷冷的匕首一樣的殺氣。

洪哥歸隊了,他站在隊伍的最末位。

洪哥的身體也站成了一棵松,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這排鋼鐵機器。他依然不明白,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他們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他們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凡是民兵隊伍都有番號,某師某團某連,仿照部隊的建制。而直到今天,洪哥都不知道他所在的那支特殊而神秘的部隊是什麼番號。

一名異常健壯的軍人走到了隊伍前面,他的臉頰上都是肌肉,像鐵塊一樣。他是教官。他說,這支新組建的隊伍要接受嚴酷的訓練,挑戰身體極限。而他們的任務就是完成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後來,洪哥說,他們可能就是後來的特種兵。可是,他們又不是士兵,因為他們沒有穿軍裝,他們一直都穿著勞動布做成的工作服訓練。

後來洪哥知道,他所在的這支隊伍一共五十個人,不知道全國是否還有同樣的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對每個人的要求都非常高。他們每人配備長短槍各一支,除了精湛的槍法、格鬥、登高、攀爬、游泳、爆破等技藝外,還要學會汽車駕駛、外傷處理、開保險鎖、野外生存等技能。從這裡走出的每一個人,扔在野獸出沒的曠野中,過上半個月也不會死亡。

為了訓練他們的膽量和格鬥能力,教官還讓他們赤手空拳與兩隻餓了三天的惡狼搏鬥;把他們扔進鱷魚池中,與四面緩慢游過來的鱷魚搏鬥……聽說洪哥以後看到了《鍋蓋頭》、《黑鷹墜落》等反映美國特種兵生活的電影後,嗤之以鼻地說:「這還叫訓練?美國佬比起俺們當年差遠了。」

這支部隊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苦出身,來自於偏遠山區,像他的祖輩父輩一樣極能吃苦耐勞,生命像橡皮筋一樣堅韌,或者用多年後的網絡流行語說:「他們就是那個打不死的小強。」小強是南方人對蟑螂的稱呼。這支部隊裡也沒有一個幹部子弟,甚至於他們的親戚中也沒有一個國家幹部。在他們每個人來到這裡之前,他們的檔案已經被人細細查看了很多遍;他們的出生地和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被翻了一個底朝天。他們都是根正苗紅的農家後代。

幾十年後,當洪哥想讓我寫出他這段經歷的時候,他向我講起了當初的情景。他說,當初的訓練幾乎超越了生命的極限,在他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垮下來,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教官還在增加訓練任務,在他們不堪重負的肩膀上再加一塊石板。他們只能使盡全身殘存的最後一點力氣支撐,誰也不願意趴下,趴下就等於放棄,放棄就等於回家務農。而農家子弟能夠一步步地熬到今天,一步步地登上了無數級台階,幾乎看到了天堂的大門,誰還願意再回到農村去?農村就是地獄,你在農村受盡千種折磨萬般痛苦,也沒有人看得到。

洪哥還向我說起了他們的訓練經歷。他們各個身強體壯,身佩雙槍。每次,例行的隊列操練後,便是格鬥、射擊、駕駛。練兵場上,士兵們跨越高牆,攀登樓房,各個如猿似鷹,身輕如燕。隨著一聲聲槍響,一個個瓷盤被擊得粉碎。接著,每個士兵左手托一塊鑄鐵暖氣片,大喊一聲,右手一齊劈向暖氣片,所有暖氣片都應聲被劈為兩半。

有一次,一個前來觀看的人想和他們握手,被教官制止:「不要握,他們內功極大,使慣了力,不知深淺,會捏碎你的掌骨。」洪哥一直不知道那個想和他們握手的人是誰,但是他絕對很有來頭,因為一大群人簇擁著他。

洪哥說,要成為他們的隊員,也有條件:身體強壯,身高1.75米以上。那個年代,能夠身高1.75米的就是高個子。而且還規定:凡上海、北京、廣州等大城市籍的戰士,一律不入選;高級幹部子弟或同高幹子弟有聯繫者,一律不收。

很多年後,有一部電視劇叫《士兵突擊》,主人公叫許三多。當年的洪哥他們,人人都是許三多。

經過了這種惡魔訓練的人就變成了惡魔,就變成了鋼鐵戰士,具有了摧毀一切的力量和信念。後來,中年時代的洪哥看到電影裡的施瓦辛格和史泰龍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要是當初把我們放出來,隨便撥拉一個都比他們強。中國的這種兵都是從最底層選拔出來的,求生的願望壓倒了一切,你想想,有了這種信念的人,還有啥能擋得住?」

有一天晚上,大家剛剛入寢,外邊突然傳來了淒厲的哨音。幾架「大肚子」的直升機停在平地上,他們被要求登機。人們快步地、默默地登上飛機,身上除了一件衣服,再別無他物。坐在直升機裡,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冷酷的表情,眼珠也不轉一轉,像木雕一樣。從他們跨進這個神秘隊伍的第一天開始,他們就接受了特殊的教育:「永遠閉上你的嘴巴,永遠不要打聽任何事。」

天空突然下起了細雨,接著狂風怒吼,雷鳴電閃,很像大風暴的高潮即將來臨。這是一個不適宜起飛的天氣,但是直升機還是起飛了,沒有人知道他們要飛往哪裡,去執行什麼任務。洪哥坐在直升機裡,平靜的面容下掩藏著心潮澎湃。他幻想著他們會飛往中蘇邊境,去獵殺偷潛進來的蘇修特務;或者飛往蘇修境內,去盜竊情報或者刺殺重要人物。從農村走出來的洪哥,他不知道直升機無法穿越千山萬水進行長途飛行。他滿懷熱忱地盼望著執行今生第一次特殊任務,為共產主義事業流盡自己最後一滴血。

不知道直升機飛行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半個小時,因為洪哥他們早就沒有了時間概念,他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是幾點幾分。他們沒有手錶,只用太陽和月亮來區分白天和黑夜。直升機停在山區的公路上,幾輛大卡車等著他們。坐在車廂裡,洪哥探頭出去,看到漆黑的夜色中兩邊鋸齒一樣的山峰,這是城市留給他的最後印象。

此後,洪哥再沒有踏進城市一步。

黎明時分,大卡車開進了一座大院子裡。院子外戒備森嚴,門口有荷槍實彈筆直站立的民兵,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左右逡巡。院子裡冷冷清清,荒無人影,只有幾排房屋。高牆上安裝著鐵絲網,牆壁上書寫著字體巨大的「要反修防修」、「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等時代標語。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那幾排房屋是教室,和那個時代的中小學教室沒有任何區別。這些專職民兵們走進了教室裡,把石頭一樣堅硬健壯的身體蜷縮在凳子上,用練出了一層厚厚老繭的手掌握著英雄牌鋼筆,在硬皮本上做筆記。

洪哥直到現在還能記得,他們上的第一堂課是《荊軻刺秦王》,這是來自那時候被認為封建主義大毒草的《史記》中的文章。洪哥那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麼第一課學的是《荊軻刺秦王》,後來他想明白了。而想明白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農村,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的艱苦卓絕的日子。

和那時候全國所有的課堂不一樣,他們的課堂上沒有學習文化知識,而是反覆地講解暗殺和爆破。

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洪哥他們這些隱藏在深山中的專職民兵,並不知道山外的事情。

來到那座大院以後,他們依然被勒令不能離開院子一步。他們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會在這裡待多久。他們像睜著眼睛的瞎子,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牽引著,不知道會被牽到哪裡。那時候他們有一個非常另類的名字,叫做特戰隊。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知道特戰隊一共有多少人,都分佈在什麼地方。

後來,洪哥一輩子都在尋找這支神秘特戰隊裡的戰友,可是一個也沒有找到,書籍上也沒有關於這支隊伍的記載。彷彿這支神秘的隊伍根本就不存在一樣,彷彿一夜之間他們就突然蒸發了一樣,彷彿洪哥就沒有參加過這些訓練。洪哥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曾經無數次向人提起過自己在這支特戰隊裡生活過,但是沒有人相信。

但是我相信,洪哥第一次給我提起的時候,我就相信。

因為我曾經在20世紀80年代後期的一個夏天,遇到了一個曾經在特戰隊裡生活過的人。

20世紀80年代,那是一個純淨的年代,那時候的人們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的歌聲,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四化建設中。那時候我在上中專,每個假期都要進行社會調查,背著一個黃挎包,帶著牙刷牙膏,開始浪跡天涯。那時候的人都很單純,我只要拿出學生證和學校提供的社會調查證明,就常常能夠免費乘車,免費住宿,甚至連吃飯也能夠免費。

有一次,在皖南小鎮的一家旅社裡,我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滿面風霜的中年人。我們坐在旅社的小院子裡,搖著蒲扇,和一同住店的天南海北的人談天說地。那時候很少有酒店和賓館,也沒有一些洗腳按摩之類的特殊服務。人們出門都是住旅社和招待所。吃完晚飯後,大家就都走出房間,坐在院子裡的樹下,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大家庭一樣無所顧忌地聊天。這些年,騙子像蝗蟲一樣四處飛竄,無孔不入,每個人都像防賊一樣防備著每個陌生人,小旅社被拔地而起的價格高昂的酒店賓館取代,以前那種其樂融融的情景很少見了。

那天晚上,在夜闌更深,困意襲來,別人陸續離開的時候,院子裡只剩下了我和那個中年人。我遞給了他一根香煙,短暫的沉默後,他向我說起了自己在特戰隊的經歷。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讓我將信將疑。他同樣不知道自己的部隊番號,不知道自己的上級是誰,不知道自己將會執行什麼任務。一直到他離開了那支隊伍,他都蒙在鼓裡。他說,他以前是吃商品糧的,後來就變成了吃農業糧。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把山東的蘋果拉到安徽出售,他是一名貨車司機。

多年以後,這位貨車司機的話,我終於在洪哥嘴中得到了印證。原來真的存在這麼一支神秘的特戰隊。

但是,這位皖南小鎮上的中年人,他當初的訓練基地是在河邊,而不是在山中。那麼就是說,當時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特戰隊都在訓練,等待著改變他們自身命運的機會。

而最後,他們等到的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從農村來,再回到農村去。

洪哥說,他們在那排教室裡接受的是中國傳統的填鴨式的教育。這種教育一直遺傳到了今天。老師在講台上喋喋不休,像布道的神父一樣,學生坐在台下默默不語,只能被動地接受,像接受洗禮的少女一樣。在少女的眼中,神父永遠都是至高無上的,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是無比正確的。在神父的眼中,少女是一張白紙,可以畫出隨心所欲的圖畫,可以塑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

洪哥後來一直懷疑那個講課的老師是不是有巫術,他的話語有一種催眠的作用,用緩慢的一成不變的腔調,說著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故事都是圍繞著古代的刺客:要離、聶政、專諸、曹沫、侯贏、朱亥、豫讓……老師一再告誡他們:士為知己者死,一諾重千金。這些古代的俠義刺客就是他們的榜樣。老師的話像吸鐵石一樣,吸引著他們的思維,老師說什麼,他們就聽什麼。他們像被種了蠱一樣身不由己。

有一天,一群荷槍實彈的民兵開進了那座大院,預想中的劍拔弩張並沒有出現。淳樸的洪哥們相信只要是民兵就都是一家,一家人怎麼能自相殘殺,洪哥他們束手就擒。

接著是漫長的審查,事無鉅細都要交代清楚,每一時每一刻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交代清楚,別人能夠看到的行動要交代清楚,別人不能看到的心理活動也要交代清楚,反覆交代,狠鬥私字一閃念,大公無私為人民。審查的日子異常難熬,它的殘酷程度遠遠勝過當初的特訓。

洪哥挺過了心靈鍛燒的六個月後,回到了家鄉。

此後,洪哥又成為一個農民。那段專職民兵的歷史沒有人提起,他也不想提起。有一天,當他有機會翻閱到自己的檔案時,才發現那段歷史根本就沒有在檔案中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