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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2.與知青的衝突

洪哥回到家鄉以後,墜入了痛苦的深淵中。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在議論他,每一個熟悉他的人都在用探測器一樣的目光看著他。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被人展覽。他當初是敲鑼打鼓被歡送著離開家鄉的,而現在則是灰溜溜、冷清清地回到家鄉的。他吃了一段時間商品糧,現在又成了吃農業糧的人。虎落平陽被犬欺,鳳凰落架不如雞。那時候的家鄉有很多關於洪哥的傳言,每一個傳言都與他的生活作風問題有關,每一個傳言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人們都有對桃色新聞興趣盎然津津樂道的天性。

那些日子裡,洪哥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他像被關進了鐵屋子裡,連呼吸都感到困難。白天,洪哥蒙頭大睡,他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暫時擺脫困窘和尷尬;夜晚,洪哥就悄悄起床,穿過睡夢中的村莊,一個人來到那條傳說中鬧鬼的小河邊。他想遇到鬼,和鬼大戰一場,他渾身的肌肉緊繃繃地,像一張拉滿了的弓;他的骨關節巴巴作響,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渴望。可是,小河邊只能聽到像厲鬼一樣尖厲的叫聲,沒有見到一個鬼。洪哥大失所望。

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洪哥攀著嶙峋的岩石,來到了懸崖邊,走進了傳說中厲鬼出沒的洞穴。一群不知名的鳥從巖洞裡飛出來,在月亮的映襯下,它們的翅膀顯得碩大無朋。它們尖聲鳴叫著,淒厲的聲音在明亮的月光下經久不息。洪哥打著手電筒,走進了那座亙古以來從未有人走進的山洞,那座傳說中有鬼出沒的山洞。

山洞裡,一對狼夫妻在黑暗中盯著他這名不速之客,黃澄澄的眼光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恐懼,像兩對燭光。洪哥操起石頭,向一對燭光砸去,砸出了一聲長長的慘叫。然後,那對燭光黯然熄滅。另一對燭光突然撲過來了,夾帶著風聲。洪哥掄起裝著三節電池的長長的電筒,砸向一隻燭光。那只燭光熄滅了,剩下的一隻燃燒著仇恨的光芒。洪哥手中的手電筒也熄滅了,手電筒在他的手中變成了曲尺,燈泡前面的玻璃嘩啦啦掉了一地。狼咆哮著,猛一回身,又向洪哥撲來,僅有的一隻燭光明亮可鑒。洪哥扔掉手電筒,略微一側身,張開鐵鉗一樣的大手,扣住了狼的脖子,一扭身,將狼的身體摜在了岩石上。狼淒慘地叫了兩聲,很不情願地閉上了僅有的一隻眼睛。

特戰隊出來的洪哥,一隻金錢豹都不在話下,何況見到金錢豹就屁滾尿流的狼。

那天晚上,洪哥沿著洞壁繼續向前走,看到遠方有一些亮光。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他能夠從周邊的影影綽綽辨別出自己所處的位置。快要走到另一處洞口的時候,突然起風了,午夜的風浩浩蕩蕩地灌進洞口,又絲絲縷縷地從另一處洞口溢出去。聲音時而低沉,時而昂揚,時而像怨婦嗚咽,時而像嬰兒啼哭。這就是外面傳說的鬧鬼,這就是鬼過河的聲音。

而幾十年後,我在暗訪煤老闆的一個夜晚,和長生走進了人字形瓜棚中,還能聽到看瓜老漢在說鬼過河的事情。原來傳說中的鬼過河,就是風過巖洞。這個情節,我在《暗訪十年》第四季中寫到了。

那天晚上,洪哥走出了巖洞,站在淒厲的寒風中,脫光了衣服,俯瞰著腳下的蒼茫群山,仰望著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洪哥發出一聲聲長嘯,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寒風吹來,穿透了洪哥的胸膛、四肢,也穿透了他的心。洪哥真想一伸腳,跳入亙古無人的萬丈深淵中,從此解脫了所有的痛苦和鬱悶。

然而,人生天地間,倏忽一百年,髮膚魂魄受之於父母,你又有什麼權力結束父母給予你的生命?天地之間,漫漫無邊,蒼天之下,厚土之上,芸芸眾生,人流熙攘,但只有一個你。每個人和你都不一樣,你的容貌,你的心靈,你的性格,沒有第二個人和你一樣。你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人,你是亙古未有的,而且將來也不會再有,你怎麼能忍心結束這天地之間獨一無二的生命呢?

「無論如何,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洪哥對自己說。

20世紀70年代,家鄉周邊的幾個縣市合起來興建一座大型水庫,抽調了一萬名青壯年男子,組成浩浩蕩蕩的水利大軍。那座水庫,直到今天還在使用,流經崇山峻嶺的漢江之水,流進了這座水庫,澆灌著幾十萬畝的良田。

興建水庫又苦又累,沒有人願意去,很多人都是被生產隊長逼迫著去的,但是洪哥搶著去,他想離開老家,去一個沒有人知道他過去的地方。

但是,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洪哥依然是人們議論的焦點。那些年裡,從吃商品糧又回到吃農業糧的人,比偷漢子的潘金蓮還稀少,關於洪哥的謠言像風一樣吹遍了洪哥足跡遍及的每一個地方。洪哥像一隻可憐的鴕鳥,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能把自己的腦袋埋在沙堆裡,以為這樣就能躲避獵人的槍口。

然而,他錯了。他是特戰隊的隊員,又從專職民兵隊伍裡被開除了。他無論走到哪裡,謠言都會如影隨形。

洪哥在水庫裡拼盡全力幹活,他將心中的悲憤發洩在了勞動中。一根根掀把被他別斷,一把把鎯頭被他拗斷,他的手心磨滿了血泡,血泡破裂了,手掌與粗糙的農具摩擦出鑽心的疼痛。這種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四肢,他才感覺到些許輕鬆。

水庫越挖越遠,吃飯越來越難。因為食堂只能選擇在有水的地方,所以,以前上下工步行,現在就只能騎自行車了。有一天,收工回來,洪哥一個人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騎在最後面,遠離了大部隊。在一個拐彎處,他與一群騎著自行車的知青相撞了。知青,就是知識青年的簡稱。20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了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數百萬城市知識青年來到廣袤的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以後,在他們回城後,他們掀起了一股「知青文學」的熱潮。在他們的筆下,農村荒蠻破敗,貧窮淒涼,他們認為在那裡耽擱了他們的青春。至今,還有人在心情沉重地談論知青上山下鄉的那段往事。

那一天,洪哥和一群知青發生了衝突。

小時候,我經常能夠看到我們那裡的知青,他們穿著瘦腿褲,說著普通話。他們喜歡騎著自行車到處遊逛,一出動就是成群結隊,一騎車就是風馳電掣。老年人都說知青很像抗戰時期的漢奸隊,那時候的漢奸們都是人手一輛自行車,以便及時給鬼子報告八路軍的行蹤。

那天,洪哥的自行車和知青們的自行車碰倒在了一起。洪哥一個飛躍,跳在了路邊,而知青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了一大串,劇烈的衝撞讓他們的腿青腳腫。他們爬起身來,哭爹喊娘。

一個個子很高的知青怒氣沖沖地走到洪哥的跟前,嘴裡一直在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洪哥漠然地看著他上下翻飛的嘴唇,神色平靜如水。洪哥不慍不怒,好像那個知青罵的是別人一樣。

又有幾個知青走上來了,他們對著洪哥揮拳舞掌,神情很激動。他們說著高貴的普通話,他們故意把普通話說得很圓滑很柔軟,以便區別我們家鄉粗笨的土話。

洪哥把幾個伸到額頭的拳頭撥在一邊,他說:「你們的車子倒了,我的也倒了,都扶起來,各走各的,不就行了?」

知青們還在憤怒地控訴著,好像貧下中農在控訴地主的罪行一樣。洪哥不言語,走過去扶起自己的自行車,準備離開。高個子知青突然從後面踢了洪哥一腳,洪哥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沒有回頭。

洪哥推著自行車走了兩步,又一名知青從後面飛起一腳,踹在了洪哥的大腿上。他滿心以為能夠將洪哥踢倒,沒想到洪哥的身體只是搖晃了一下,還是沒有回頭。

洪哥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向前走著,他依然神色如常,好像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身後傳來了譏諷的聲音,一個認識洪哥的知青說:「這窩囊廢不就是那個強姦犯嗎?」

老家很多人認為洪哥從吃商品糧到吃農業糧,是因為犯了生活作風問題。

洪哥站住了腳步,他回過頭來,目光如炬,盯著那個嘴唇厚厚的知青。洪哥愛惜自己的榮譽,就像鳥兒愛惜自己的羽毛、少先隊員愛惜自己的紅領巾一樣。

厚嘴唇的知青還沒有意識到危險來臨了,他嬉皮笑臉地走近洪哥,挑逗地說:「怎麼?想打架?」他掄起巴掌,想打在洪哥的臉上。

接著就發生了這些知青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幕,他們還沒有看清楚洪哥如何伸手,厚嘴唇知青已經趴倒在了十幾米開外,嘴巴裡發出殺豬一樣的號叫。

洪哥轉身推著自行車,像沒事人一樣,準備走開。

知青們愣了一下後,對望一眼,突然醒悟過來。他們嗷嗷叫著撲向洪哥,出拳的出拳,揮腿的揮腿。但是,他們還是沒有看清楚洪哥是如何出手的,就都被打得又紛紛倒了下去,揉胸的揉胸,抹腿的抹腿,都異口同聲地發出哎呀呀的苦叫聲。慘叫聲此起彼伏,痛楚驚心。

洪哥依然像沒事人一樣,推起自行車又向前走。他的眼睛望向前方,神色肅穆,像革命烈士戴著手銬腳鐐長歌行一樣前行。

洪哥走出了十幾米,知青們又趕了上來。這次他們每個人的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他們像一群餓狼一樣蜂擁而上撲向洪哥。酒壯人膽,手有寸鐵也讓懦夫變成了勇士。

然而,這次他們看清了,他們看到洪哥掄起自行車,自行車像風車一樣呼啦啦轉了一圈,他們就全部被砸倒在了地上。這次,洪哥再也懶得理他們了,他騎著自行車,像一陣風,飛也似的飄在樹林的那一邊。

兩天後,洪哥正在工地上勞動,同村一個人捎話說,母親病重,讓洪哥趕快回家。

洪哥回到了家鄉。

當天夜晚,知青們打聽到了洪哥家的地址,前來尋仇。這次尋仇的知青有上百人,來自於周圍好幾個公社,他們騎著自行車,手持長棍。這種長棍又細又長,韌性十足,是用南山深澗中的籐條製作而成的。練習武術中的棍術,就是使用這種長棍。知青們像武把式一樣手持長棍,將洪哥家團團圍住,他們惡狠狠地叫罵著,一個個臉上義憤填膺。

昏迷了好幾天的洪哥母親突然清醒過來,她聽著外面喧囂的叫喊,問洪哥:「外面咋回事?」

洪哥說:「貨郎來了。」那時候的鄉村都沒有商店,所有的商品,包括針頭線腦勺子鏟子等的日常用品都是由貨郎擔擔子從外面挑進來。每逢貨郎來到,大人小孩奔走相告,萬人空巷。

洪哥母親說:「你給媽用破鞋底換上兩苗針,媽病好了就要納過冬棉衣。」那時候的人們普遍都沒有錢,貨郎擔子上的商品都能夠用東西換。

洪哥答應了母親,從房間裡走出來。知青們看到他,都呼啦一聲圍上來,洪哥悄聲說:「有話我們走遠點說。」

洪哥逕自走了,知青們蜂擁地跟在後面。他們在村外的道路上走成了一個長長的感歎號。一直走到距離村莊幾百米的一片空地上,洪哥站定腳步問:「我們能不能和解?不就是自行車撞上了嗎?多大的事情啊!」

一名首領模樣的知青說:「聽說你很能打架,我們今天就是來見識見識你有多大能耐。」

洪哥說:「對不起,我不會打架,你們找錯了人。」

知青頭領說:「你不會打架都把我們弟兄打成了這樣,你這不是埋汰人嗎?」

洪哥說:「我不想打架。」

知青頭領說:「這事不是你決定的,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我想不想的問題。」

洪哥盯著知青頭領的眼睛問:「你想怎麼樣?」

知青頭領也寸步不讓地盯著洪哥的眼睛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育我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血債要用血來還。你打傷了我們的弟兄,這筆賬不能一筆勾銷!」

洪哥說:「我不想打架,我有事情……」

洪哥的話還沒有說完,知青首領突然肩膀一抖,手中的一柄匕首就飛了出來,直奔洪哥面門。洪哥一矮身,匕首擦著頭髮飛走了。趁著洪哥蹲下身子,知青首領又飛起一腳,踢向洪哥,洪哥揮掌劈向知青首領的腳踝。知青首領像一件爛棉襖一樣撲倒在地,爆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聲。

首領剛剛倒地,知青們就圍了上來,棍棒一起砸向洪哥。洪哥倒在地上,滾了兩滾,接著一個掃堂腿,掃倒了一片知青。洪哥站起身來,搖著手臂說:「好了好了,不打了。」

然而,知青們爭先恐後地將棍棒像雨點一樣密集地向洪哥砸來。洪哥一抄手,搶過一根棍棒,舞成風車一樣,把知青們手中的棍棒像筷子一樣打落滿地。那種景象真像大鬧五台山中的魯智深勇鬥眾和尚。

洪哥邊打邊跑,跑向離家愈遠的方向,身後的知青們追趕著,叫喊著,人數眾多讓他們膽大如斗,氣焰囂張。洪哥邊跑邊向後看著,計算著螞蟻一樣的知青和他之間的距離。剛剛跑到一面陡坡下面,坡上突然傳來了槍聲。洪哥抬起頭來,看到坡頂上出現了一排民兵。

那時候的工廠農村都有民兵,全國的民兵總數有幾百萬人。那是一個全民皆兵的年代。

民兵們衝到了陡坡下面,他們指著洪哥惡狠狠地質問:「搗什麼亂!搗什麼亂!」

洪哥說:「是他們在追打我,你們都看到了。」

民兵連長,洪哥以後知道了那是民兵連長,他指著洪哥的額頭說:「你竟敢和知青打架,破壞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知青政策,你該當何罪?」

洪哥依舊平靜地說:「是他們在追打我,你們都看到了。」

民兵連長依舊怒氣沖沖地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他們追打你,一定有追打你的原因。帶走。」

兩個民兵撲上去,他們一左一右抓住了洪哥的手臂,扭在背後。洪哥不敢反抗,反抗是徒勞無益的,也是極不明智的。

那時候,大隊有民兵連,公社有民兵營,縣有民兵團,號稱第二級國防力量的民兵,完全按照軍隊的建制設立。

洪哥被那些民兵們帶走了,那些知青們眾口一詞,污蔑洪哥挑釁滋事,還辱罵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民兵連長。洪哥有口難辯,遭到毒打。

就當洪哥在民兵營裡被毆打的時候,那些知青們在知青點裡酒足飯飽。那時候的廣大貧下中農家家養有老母雞,他們所有的經濟來源都依靠老母雞下的雞蛋。那時候有一種說法叫做「雞屁股銀行」,貧下中農家的老母雞為知青們提供了無窮無盡的食物來源。知青們也創造了無數種抓捕老母雞的辦法,將玉米粒用細細的尼龍線連著,放在村外的空地上,知青牽著尼龍繩躲在樹後,老母雞吞下玉米粒,知青一拉,叫喊不出的老母雞就會乖乖地跟著他走。將玉米粒在酒中浸泡一晚,第二天撒在村外的道路上,母雞吞吃後,過不了幾分鐘就會酩酊大醉……那時候的農民沒有吃的,母雞也沒有吃的,母雞一見玉米粒,就像現在的孩子見到麥當勞肯德基食品一樣,口水流下三千尺。所以,貧下中農們捨不得吃的老母雞,都成為了知青們的腹中之物。

十天後,洪哥才被從民兵營裡放出來了。神情委靡的洪哥回到家中,才發現母親已經在七天前去世了。村裡人說,母親去世的時候一直沒有合眼,她盼望著能夠見到洪哥最後一面,然而最終也沒有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