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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很多學生都會遇到校園暴力

那段時間裡,我焦急而無奈地等待著應聘的消息。我成了無業遊民。

看著銀行卡上的存款像嚴冬臘月的溫度計一樣呈直線墜落,我的心中充滿了惶恐。

我整日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遊蕩,像一隻喪家之犬。沒有工作的日子裡,我鬱悶而憂傷,對前途充滿了悲觀和絕望。我十分懷念當初有工作的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那時候儘管總是在抱怨工資低,工作繁忙,然而,現在想來,就連當初的抱怨也是一種幸福了。

我深深地體會到了,工作對一個在外打工的人來說,會有多麼重要。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了七子,七子現在在一家信貸公司上班。說是信貸公司,其實就是既放高利貸又替人要債的公司。這樣的公司,沒有社會背景是開不下去的。

七子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時候我家距離鄉鎮初中十幾公里,每星期背著一布口袋的紅薯和饅頭來到學校,那一布口袋的紅薯和饅頭就是我這一周的乾糧。七子家在鎮上,他吃飯就在家中,晚上也睡在家中。七子那時候是一個非常老實本分的學生,見到每個人都是靦腆地笑著,寡言少語,學習成績中游,家境一般。這樣的學生在學校非常普通,丟在操場上,半天都找不著。

然而,極為普通的七子,做出了一連串極不普通的事情。

有一天下午,我在七子的書包裡找圓規,突然找到了一個鐵球,鐵球上還連著長長的尼龍繩。七子看著我,又向窗外看看,悄聲對我說:「別告訴老師啊,這是我自製的流星錘。」上學帶著「凶器」,老師知道了是要沒收的。那時候的學生都熱衷於看《說岳全傳》,這本評書是20世紀80年代的學生中最普及的讀物,裡面的金國大太子粘罕好像就是使用這樣的兵器。

後來,我們一起初中畢業,我考上了中專,七子沒有考上高中,回家務農。那幾年我每次放假回家,都能聽到七子的事情。人們說七子專門去少林寺學了一身好本事,掄開拳腳幾個小伙也不能近身。那時候我也在學校的武術隊,在沙袋上錘煉出了一身的腱子肉,看人的目光也狠狠的,動不動就會說「不服氣走幾招?」那時候的我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齡,自以為自己這輩子無所不能。曾經有一個夜晚我專門去了七子所在的鎮上,想在打麥場的月光下和七子「走幾招」,沒想到七子沒有在,倒把七子的兩個小徒弟打趴在了月光裡。那兩個小徒弟說:「你等著,我師父會去找你的。」可是,七子一直沒有找我。

那時候我學的是八步連環拳、太祖長拳、大小洪拳,這些拳術套路都屬於少林一脈。七子在少林寺進修,那他一定學的是正宗的少林拳,天下功夫出少林,能夠和少林弟子過招,是我那時候的最大心願。可惜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

從中專畢業後,我被分配在鄉鎮附近的一家水泥廠工作。有一天,突然聽人說,七子進了監獄。

七子進了監獄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此後再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那天,在大街上,我正百無聊賴地走著,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身後的行人中並沒有人看著我。我又向前走了兩步,背後突然傳來了開心的笑聲。我再回過頭去,就看到了七子。七子說:「我還擔心不是你,但是覺得又是你,就試探地叫你一聲,果然是你。」

七子很瘦削,身體像根竹竿一樣裹在藏青色的西裝裡,顯得晃晃悠悠吊兒郎當。七子很開心,他拉著我的手臂說:「喝酒喝酒,我們去喝酒。」

七子毫不隱瞞自己坐監獄的經歷。他說,當初他犯下事後,逃到了外地,有一天走在大街上,身後傳來喊他名字的聲音。他無意中回過頭去,就被身後的兩名便衣撲倒,銬了回來。七子平靜地說著自己的故事,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一樣,看起來他絲毫也不在乎自己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牢獄之災。

我說起了他上學時代書包裡裝著的流星錘,七子笑著說:「我是從《說岳全傳》裡學會的製作流星錘,你還記得《說岳全傳》嗎?」

我說:「怎麼能忘記?一輩子都記得。」

七子說,他上學的時候,一直不喜歡學習,只喜歡閱讀課外書籍,而老師是嚴禁閱讀這類書籍的,把這類書籍叫做「閒書」。他上課的時候,想盡各種辦法來閱讀這類「閒書」,把閒書放在桌面上,閒書上再蓋著課本,偷偷閱讀;把閒書放在抽斗裡,一隻手捧著一行一行地閱讀;把閒書打開,靠在前面同學的後背上,裝著認真聽講,偷偷閱讀。閱讀閒書是我們學生時代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老師像日本鬼子一樣在進攻,我們像八路軍戰士一樣在防守。老師詭計多端,我們足智多謀。而一旦閱讀閒書被老師發現沒收,我們就誠惶誠恐地站在老師面前哭哭啼啼,博取老師的同情,而老師一交還書籍,我們馬上破涕為笑揚長而去。

七子說:「不是我那時候不愛學習,是我覺得學習書本上的東西沒有一點用處。」

我那時候是班級學習成績最好的,初中畢業後我以全鄉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中專。老師總是將我作為學習的榜樣,而現在當初學習很差的七子居然說學習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任何用處。我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就反駁說:「怎麼能沒有用處?用處大著呢。」

七子嘲弄地笑著說:「過去政治課上老師讓我們背誦什麼資本家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語文課上老師講什麼主謂賓定狀補聯合詞組偏正詞組,數學課上老師講因式分解,物理課上老師講什麼光的反射原理,化學課上老師講什麼化合反應,地理課上老師講什麼暖流寒流……現在我們到了社會上,有用的多嗎?」

我無言以對。

七子說:「所以嘛,我說現在的教育總是教給娃娃一些死記硬背的東西。」

七子初中時代是一名靦腆害羞的男孩子,性格內向,即使受到別人的欺負,也只會哭哭啼啼。沒想到,經過了幾年監獄生涯的七子居然這樣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監獄真的是再造的大熔爐。

我問:「你當初去了少林寺學武術,咋個就有了這種想法?」

七子說:「我那是被逼的,因為我得罪了鎮子上的小流氓。」

在我們的少年時代,幾乎每個男同學都遭受過地痞流氓的騷擾滋事,學校裡的壞學生與社會上的流氓沆瀣一氣,以打人罵人為樂事,以敲詐勒索為目的。膽怯老實又沒有家庭背景的七子這類人就成了地痞流氓最喜歡光顧的對象。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是不是還會受到這類流氓的糾纏?

有一天七子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經過水渠邊時,被兩個小混混攔住了。那時候下了晚自習後,就已經很晚了。鄉下的老師沒有更好的教學方法,就只知道讓學生死讀書,無限延長學生的學習時間。而且我們那裡幾十年的教育都是只講書本知識,從來不注重素質教育,也不會教給學生社會經驗:比如遇到地痞流氓該怎麼辦?遇到色狼糾纏該怎麼辦?那時候的學生走出校門口,遇到地痞流氓就像小羊羔遇到嘴角流著涎水的餓狼一樣無能為力,不敢反抗。

七子家在鄉鎮最北邊的一個小村子裡,那裡只有幾戶人家,都是從河南逃荒過來,以後定居在這裡的,大家都叫他們「河南蛋」。而全村的初中學生中只有七子一個人。像七子這樣的家庭,父母要受到土著居民的排擠,孩子也會受到地痞流氓的欺負。而且,七子的父親常年不在家,他是一名鐵匠,經常扛著一把鐵錘走村串巷,雄赳赳地走在連接村莊與村莊的土路上。在那個戶籍制度高度集中的年代,能夠流浪到外地定居的,都是一些手藝人,也只有手藝人才能不依靠土地養家餬口。

那天晚上,兩個小混混搜遍了七子的全身,也沒有找到一分錢,他們惱羞成怒,對著七子拳打腳踢。七子像個沙袋一樣搖搖晃晃,沒有反抗的能力和想法。他們打累了,就對七子說:「明天晚上還在這兒等你,給我們拿五毛錢過來。」

七子回到家後,脫了衣服就睡了。為了省電,家裡從來不開燈,只有來了客人後,電燈才會拉亮。七子在黑暗中思索著:到哪裡去搞這五毛錢?那時候,五毛錢對於農村孩子來說,是一筆巨款。五毛錢可以買到兩根圓珠筆,或者買到二十根鉛筆。

七子沒有辦法搞到五毛錢。第二天晚上,那兩個小混混果然又攔住了七子,索要五毛錢。七子說「沒有」,他們又將七子打了一頓,約定第三天晚上還在老地方等七子的五毛錢。

第三天,七子還是對兩個小混混說「沒有」,小混混又將他打了一頓。無所事事的小混混鍥而不捨,每天夜晚準時出現在水渠邊,出現在七子回家的必經之路;性格內向的七子執拗地回答說「沒有」,他心裡說有錢也不給這兩個壞人。

性格內向的人一般都執拗,執拗的人一般做事都不計代價。

兩個小流氓糾纏了七次,七子被打了七次。他回到家,母親看著他臉上的傷疤,問道:「怎麼回事?」七子說:「碰破的。」母親沒有再問。母親有七個孩子,七子只是第七個,她才不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七子的身上。

第八天的夜晚,兩個小混混妥協了,他們準備再向七子要最後一次,要不到就算了。在七子身上費時費力,卻沒有任何收穫,他們覺得得不償失。那個時候的小混混們已經有了經濟意識。沒想到,就是這最後一次,小混混們吃了大虧。

那時候,我們初中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叫做《大鐵錘傳》,說的是清代一個不知其名的武林高手,綽號「大鐵錘」。他的兵器是一顆重四五十斤的大鐵錘,柄上連著長長的鐵鏈,由於擊殺響馬賊而避禍宋將軍家中。因為他舉止怪異,宋將軍疑之,此人向宋將軍敘說自己的經歷,並說響馬賊當天晚上就要來尋仇。一向自視甚高的宋將軍要騎馬挾弓相助,此人說:「你去了反而給我添加累贅,我還要分散精力保護你。」宋將軍堅決要去,此人拗不過,只好帶上宋將軍,將宋將軍藏在一座廢棄的堡壘上,叮嚀他只能觀戰,不可出聲……

接著,這篇文章就有一段非常精湛的環境描寫:「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聲。」客者,「大鐵錘」也。觱篥者,胡地樂器也。短短數語,肅殺之氣躍然紙上,讓人驚悚凜然。觱篥聲過後,仇家出現了,騎馬的有四五十人,步行的有上百人,將「大鐵錘」團團圍住。而「大鐵錘」奮起神威,一錘一個,將仇家盡數擊斃。最後對著堡壘上的宋將軍長嘯一聲,絕塵而去。

不知道現在的初中課本上是否還有這篇精彩異常的文言文。

七子的父親是鐵匠,他打鐵的工具就是一把大鐵錘。我們曾經看到過七子父親打鐵的場面,打鐵是需要兩個人的互相配合,七子父親的搭檔是一個年老的師傅。七子父親膀大腰圓形同金剛,老年師傅形容枯槁如同餓鬼。他們兩個是打鐵的絕配。每次打鐵的時候,老年師傅用鐵鉗夾出燒紅的鑌鐵,鑌鐵的紅光映紅了老年師傅和七子父親兩張汗涔涔的神色凝重的臉。老年師傅左手持鉗,右手握小叫錘。他的小叫錘像雞啄米一樣急促綿稠,七子父親的大鐵錘像鷹捕兔一樣步步緊逼。小叫錘落在鑌鐵的什麼地方,七子父親的大鐵錘也就落在什麼地方,燒紅的鑌鐵漸漸冷卻,而鐵鉗夾著的鐵板也變成了鋤頭、鐮刀或鐵掀。那時候我們都叫七子的父親「大鐵錘」,因為他手握大鐵錘的時間遠遠超過他手端飯碗的時間。

那時候我們對這篇文言文似懂非懂,老師填鴨式地強行讓我們背誦,讓我們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理。直到多年後,重新翻開當初的語文課本,才發覺這篇《大鐵錘傳》如此精妙。

兩個小混混在第八天晚上攔路搶劫七子的時候,遇到了夜歸的「大鐵錘」。時月朗星稀,萬籟俱寂,曠野如同白晝,「大鐵錘」看到月光下,水渠邊,兩個小混混圍著七子像練習拳擊一樣,將七子打成了沉默的沙袋。「大鐵錘」一聲雷吼,手持大鐵錘閃身而出。兩名小混混看到月色中驀然出現的天神一樣威風凜凜的「大鐵錘」,發聲大喊,狂奔數十米。手持大鐵錘的「大鐵錘」追不上小混混,轉身將七子拎起來,在月光下逶迤而行,然後一把把他摜進了房間裡。

「大鐵錘」拉亮電燈後,將他佈滿老繭的手掌抬起來,雷鳴電閃般地落在了七子粉嫩的臉蛋上。土炕上的大子、二子、三子……一直到六子都被驚醒了,睜開懵懵懂懂的眼睛。「大鐵錘」將他們一個個拎著耳朵拉起來,在地上站立了一排,呈降冪排列。「大鐵錘」向兒子們進行革命英雄主義教育,他說:「誰再敢打你們,你們就打他,誰也不准當孬種。」

於是,從《說岳全傳》中得到靈感的七子,就自己製作了一把流星錘。每天夜晚放學回家,七子都會在路過的打麥場裡呼呼喝喝一番,將流星錘掄成了風車。

不久,七子的流星錘果然派上了用場。

小混混們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屈不撓,他們的性格都有「熱粘皮」的特點。如果惹上他們,他們就像狗皮膏藥一樣糾纏不休,像秋菊打官司一樣非要討一個說法。為了這個說法,他們可以頭破血流,也可以屁滾尿流。

兩個月過去了。兩個月有些漫長,漫長得讓七子幾乎忘記了還曾經遭受過小混混們的攔路搶劫,忘記了父親的大鐵錘嚇得小混混們落荒而逃。兩個月過後的一個晚上,七子放學回家,又是在水渠邊,六個小混混攔住了他。這些小混混都是過早輟學的少年,他們荷爾蒙過剩而精神空虛,就將打架鬥毆當成了最恰當的宣洩和最有意義的事情了。

七子一看到六個小混混,就下意識地拔腳開溜,六個小混混緊跟在他後面追趕。七子像受驚了的耕牛,小混混們像追趕的農夫。七子邊跑邊將手臂伸進書包裡,抓住了流星錘,突然一轉身,追在最前面的小混混悶叫一聲,就乾淨利索地倒下去了。第二個小混混驚訝地張開嘴巴,發出了一聲簡短有力的感歎詞,前半截剛剛吐出嘴巴,後半截還猶豫著要不要發出,也歪斜著倒下去了。剩下的四個小混混嚇壞了,他們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轉身,扭頭就跑,邊跑邊發出驚恐的叫聲,「忙忙如驚弓之鳥,急急如漏網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那時候,七子喜歡閱讀《水滸》、《楊家將》和《岳飛傳》,裡面寫到敵人逃跑時,總是喜歡使用這三個比喻組成的排比句。

六個小混混落荒而逃的那個夜晚過後,七子的生活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然而,他的內心並不平靜,他知道小混混們絕對還會找他的麻煩,每天夜晚,他經過水渠邊時,總是奔跑著穿過。這一路上,只有水渠邊才是埋伏的最好地方。

穿過了水渠,再走幾百米平地,就到了村口的打麥場。七子沒有看到危險後,就在打麥場裡練習流星錘。為了防備流星錘會打在頭上,七子戴著一頂棉帽子。流星錘像陀螺一樣在七子的身邊旋轉,一刻不停地旋轉,一會兒像蛇一樣搖頭擺尾,一會兒又像箭一樣激射而出。七子操縱著流星錘,沉迷在自己的「藝術創造」中,如癡如醉。有時候,流星錘像被惹惱了的狗一樣不聽使喚,狠狠地在七子身上咬一口,疼痛難忍的七子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淚掉了下來。

眼淚擦乾了,七子又開始練習。七子依靠自己揣摩和挨打,練出了好些流星錘的花樣兒。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七子最講認真。認真的七子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流星錘技藝中,他的技藝突飛猛進,指哪兒打哪兒,錘無虛發。

上初三的那年冬天,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七子經過了水渠邊,照常奔跑通過,突然,水渠後閃出了七八個黑影,他們的手中拿著木棍和刀。月光下,明晃晃的刀片像湖水一樣,照得七子一陣心悸。

七子沒有停留,發足狂奔,每天的流星錘練習讓七子身手矯健。他奔跑出了一百多米,和小混混們的距離漸漸拉遠了。突然,前面的樹後閃出了兩個人影,他們拉直一條繩子,來不及剎閘的七子被絆倒在地。這條繩子叫做絆馬索,絆馬索在古典評書中經常出現。我們家鄉的少年喜好打架,而打架中運用的計謀也都是從《說岳全傳》這樣的評書中學到的。

混混們一擁而上,將七子摁倒在地,拳腳棍棒一齊上。七子來不及拿出流星錘,只能用雙手抱著腦袋,膝蓋頂著胸部,蜷縮成一個蝦米。少年時代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喜歡交流打人經驗和挨打經驗,打人的時候拳頭旋轉著伸出,力量更大;而挨打的時候蜷成一團,保護住頭部和襠部,就不會有危險。那時候的每個少年都喜歡吹噓自己如何驍勇善戰,也好為人師地推銷自己的打人經驗。那天晚上,躺在地上呈蝦米狀的七子後悔沒有拿出流星錘,否則不會這麼慘。其實,就算七子拿出了流星錘,也無法抵擋這些混混少年如狼似虎的攻擊。自學尚未成才的七子用流星錘對付赤手空拳的混混時,游刃有餘,而對付略長的兵器時,則捉襟見肘。七子不是粘罕。粘罕以流星錘作為兵器,而七子是萬不得已才用流星錘防身。在學校裡,只有流星錘、九節鞭之類的軟兵器才可以藏在書包裡不被老師發現。粘罕並不是七子的心中偶像。那時候的少年都有極強的愛國心,他們心中的偶像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比如岳飛、楊七郎、羅成、秦瓊這樣的人。

一名小混混手持大刀,用刀背一刀又一刀準確地砍在七子的肋骨上。那種劇烈撞擊的鈍痛像電流一樣擴散到七子全身。七子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叫聲像煙霧一樣沿著樹幹盤旋上升,飄散在渺茫的夜空中。在叫聲的間歇中,七子偷眼看著那個手持大刀的人。他的臉模糊在墨水一樣的夜色中,只看到他長至肩膀的頭髮,像女人一樣披散在腦後。

遠處的燈光亮了,接著房門咯吱吱打開了,從大子到六子都穿著大襠褲頭,光著上身和大腿,光著雙腳。他們來不及穿鞋,手中拿著鋤頭鐵掀等各種各樣的勞動工具,奔跑在呼嘯的寒風中,大聲吼叫著撲了過來。小混混們放開了七子,擺成一字長蛇陣迎向七子的六個哥哥。那時候的小流氓打架都講究陣法,什麼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天地人三才陣、四門兜底陣、五虎群羊陣、六丁六甲陣、七星北斗陣、八門金鎖陣、九字連環陣、十面埋伏陣。那時候的評書中都有關於陣法的描寫,敵我雙方打仗前先擺陣。小流氓們打群架的時候也喜歡裝模作樣地擺出想當然的莫名其妙的陣法,自以為這樣就威力無窮。據說,一字長蛇陣的精妙之處在於:首尾一體,擊頭則尾應,擊尾則頭應。七子的六個哥哥沒有講究任何陣法,他們像老虎闖入羊群中一樣,見到小混混就掄圓鐵掀砸過去,管他是頭還是尾,小混混們的陣法徹底亂了,他們像被洪水沖垮的堤壩一樣,稀里嘩啦地敗退了。他們爭先恐後地跑向黑暗的遠方,以跑得快為榮,以跑得慢為恥,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據說,小混混們第二天在總結此次失敗的教訓時一致認為:七子的六個哥哥都沒有按照陣法來打架,不符合江湖規矩。

從河南逃荒過來的七子一家,居然打敗了鎮子上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在那年冬天的很長時間裡,這都是人們熱議的話題。

地痞流氓們很不服氣,他們聚集在一起,蓄意報復。20世紀80年代,我們家鄉村莊與村莊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情。這裡是明末李闖王養精蓄銳的地方,也是清朝戰亂最慘烈的地方,還是徐海東劉子丹鬧紅軍的地方,祖祖輩輩民風剽悍,村村寨寨習武成風。據說縣城裡有一個武林高手,祖傳拳腳棍棒。那時候李連傑的《少林寺》紅遍大江南北,此人放話出去:「叫他李連傑過來和咱家比試比試,保管叫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此事不知真假,但最後傳成了此人去省城挑戰前來訪問的李連傑,三招兒過後,李連傑拱手稱臣。

七子兄弟打敗地痞們,這事讓地痞們很沒面子。練成了半瓶子醋而自稱武林中人的地痞流氓們,一個眼神不對、一句話語不合就會大打出手,更何況被一戶「河南蛋」打得大敗而歸。武林之中最講究的是顏面,顏面盡失,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鎮子上有頭有臉的幾個地痞一商量,準備在那年的除夕發動突然襲擊,血洗七子一家。

那年除夕的血案,很多年後人們還會心有餘悸地談起。

那年除夕的下午,大子拉著架子車,準備到村外的土崖下拉新鮮的黃土,用來墊牛圈。那時候剛剛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家家戶戶都養牛,牛是莊稼的寶,犁耬耙磨離不了。大子吆著牛車,駕著車轅,牛在前面搖著尾巴,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大子在後面搖頭晃腦,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態。要過年了,牛和人都很高興。

牛車走過打麥場的時候,從麥秸垛後面走出了一個長頭髮少年。他看著大子,彬彬有禮地問:「大哥,七子家在哪裡?」大子問:「你找七子幹什麼?」長髮少年說:「我是七子的同學。」心無城府的大子說:「我是七子的大哥,跟我走吧。」長髮少年突然變了臉色,他從腰間摸著摸著,突然摸出了一條九節鞭,掄起來,砸在大子的肩膀上。大子疼得大叫一聲,就從土車上操起鐵掀,砸向長髮少年。長髮少年扭頭就跑,大子從後追趕。長髮少年驚慌失措地跑到了打麥場裡,大子氣勢洶洶地追到了打麥場邊。突然,從麥秸垛後閃出了十幾個人,都拿著長長的白蠟桿,他們圍著大子,富有彈性的白蠟桿雨點一般地落在大子的身上。大子憤怒地嘶吼著,被打倒在地。

當時,從二子到七子正在家中打掃衛生,北方都有除夕下午打掃衛生的習俗,初一這一天不能動笤帚。他們聽到大子的號叫,就操著農具跑出了家門。於是一場混戰開始了。

那天的地痞流氓來了二十多個,而七子弟兄只有七個,雙方人數比例3︰1,儘管七子弟兄浴血奮戰,但還是被打得極為淒慘。後來,弟兄七個都不能動彈了,躺在血泊中。地痞流氓中也有幾個人掛綵了,他們來到打麥場旁邊的樹林裡,準備坐著拖拉機回家。可是,拖拉機的輪胎沒氣了。

七子的村莊只有幾戶人家,都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河南地處中原大地,交通發達,土壤肥沃,本該生活富裕,可是20世紀的很多年裡,那些不為民做主也不賣紅薯的地方官員們胡作非為,胡亂折騰,讓河南成為了赤貧之地,當地百姓只好舉家遷徙。那時候的北方,各種手藝人和雜耍的人,都來自河南。而沒有手藝也不會雜耍的人,只能留在那片土地上忍受貧窮的折磨。

七子兄弟們並肩作戰的時候,村中的人惹不起這伙地痞流氓,只好偷偷地在他們的拖拉機上做手腳。地痞流氓們開著拖拉機來打架的時候,被村人看到了。拖拉機是那種輪胎一人多高的車輛,一開動起來就突突突地冒黑煙。這種龐然大物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地痞流氓們和七子兄弟打鬥的時候,村民偷偷地給拖拉機的輪胎放了氣,用刀子劃破了輪胎。沒有了氣的拖拉機,就像沒有了盔甲和長矛的戰士一樣,只能任人宰割。

地痞流氓們急於逃離現場,只好把推不動的拖拉機扔在了樹林裡。

黃昏時分,「大鐵錘」拿著一年的工錢,喜形於色地回到村口,突然看到滿地血跡。村民們滿懷悲傷又繪聲繪色地向「大鐵錘」講起了七子們被人打傷的情景。「大鐵錘」義憤填膺,他操起大鐵錘將拖拉機砸得稀巴爛,然後跑到鎮上的治安隊報案。

然而,治安員的處理結果是,「大鐵錘」破壞公物,要大鐵錘賠償損失。那輛拖拉機是鎮上農機監管站的,屬於國家財產。「大鐵錘」說,如果他們不打我的兒子,我就不會砸他們的拖拉機,難道拖拉機長了腿從農機監理站跑到了我們村?治安員說,拖拉機是公用財產,打架屬於私人的事情,先公後私,賠償了拖拉機再說。

「大鐵錘」沒有賠償拖拉機,他也賠償不起拖拉機,把他們全家賣光,也買不起一輛拖拉機。由於賠償不起,「大鐵錘」被關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大鐵錘」一出來,就讓沒有考上高中的七子去少林寺。

少林寺早就不是《少林寺》中的少林寺,斷壁頹垣包裹著幾間矮小的破房。破房裡有幾個老得走不動的和尚,手無縛雞之力,坐等老之將至。然而,電影《少林寺》卻讓一些聰明的生意人嗅到了商機。他們在少林寺周邊蓋起房屋,號稱武館,延請民間會武功的人做師父,對外宣稱這就是少林武校。於是,一時間,來此學武的少年如同過江之鯽。這種景像一直綿延到了幾十年後的今天。

七子在這裡學成了一身功夫,他不僅僅精通流星錘,而且拳腳棍棒也甚為了得。接下來就像那些俗套武俠小說的情節一樣,七子學成後就回家報仇。七子將長髮少年打成了殘疾。當初的長髮少年長成了長髮青年,本來七子不認識他,但是他的標誌性髮型洩露了秘密,他成了七子報復的對象。傳說當年七子將長髮青年攆得滿街流竄,然後一個飛鏟就將他的腿鏟斷了。地痞流氓們群毆的時候以一當十,落單的時候就以十當一,他們像帝國主義一樣,都是紙老虎。

長髮青年是供銷社主任的兒子,而供銷社主任,是治安隊隊長的妻哥。那時候我們家鄉只有兩類人,吃商品糧的和吃農業糧的。吃商品糧的只和吃商品糧的聯姻,吃農業糧的只能和吃農業糧的結婚。

這次,鎮子上的治安隊該出手時就出手,將躲在外地的七子抓進了監獄。

七子說,他從監獄出來後,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就來到縣城,投奔了洪哥。

那天,在酒館喝酒時,我從七子嘴中突然聽到了洪哥。

「洪哥?哪個洪哥?」我問。

七子說:「還能是哪個洪哥?只要洪哥在,誰還敢再稱洪哥!」

洪哥,就是江湖上傳言的義薄雲天快意恩仇的洪哥,就是武功高強善惡分明的洪哥,沒想到七子居然能夠和洪哥建立聯繫。然而,七子是如何認識洪哥的,他在洪哥麾下都有些什麼經歷,七子絕口不提。按照七子的身手,他應該是洪哥手下的一員猛將。我問七子,但是七子搖頭不語。

我問:「聽說洪哥以前也是吃商品糧的?」

七子說:「洪哥確實是吃商品糧的,但是後來就不吃了,變成了農民。」

我好奇地問:「怎麼回事?我只聽過農轉非,就是農業糧轉成商品糧,沒有聽過還有商品糧轉成農業糧的。」

七子說:「洪哥的經歷很複雜的,我給你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