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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爹爹離世

爹爹從廣州回到莊子灣後就病倒了。爹爹最初以為是舟車勞頓所致,沒料到四肢乏力,一日不如一日。

爹爹在家休養,他對母親做的可口的飯菜提不起興趣。母親請郎中到家裡給爹爹看病,郎中說我爹爹年紀大了,可能是廣東湖南兩地奔波引起水土不服,調養調養就會好的。

郎中開了幾服藥,母親按時給爹爹煲好。一段時間後,爹爹四肢添了些力氣,能在母親的攙扶下走到外面曬太陽了。

爹爹用他顫抖的手,給我寫了信。他這才告訴我:「從廣州回家後稍感不適,現已痊癒,家裡一切都好,不必掛念。」

那年春節前,我從廣州回莊子灣,陪爹爹和母親一起過年。爹爹的身體只是虛弱,似乎並無大礙。

春節後我回廣州上班,緊接著去了一趟香港。我給爹爹和母親各買了一隻金戒指,戒指很小,所以不貴。

我從香港回到廣州後的一天,館長辦公室叫我去接電話(當時博物館各部門沒裝外線電話)。電話那頭樂怡姐告訴我:「爹爹因病住進了縣人民醫院,媽媽在醫院照顧,你趕快請假回桃江。」

我驚恐不已,如果不是重病,爹爹是不會住院的。我火急火燎地向領導請了假,買了車票,坐火車再轉汽車趕到桃江縣城,立即跑到縣人民醫院。

爹爹見到我,很高興。他安慰我說,年紀大了,偶感風寒,不礙事的。

我給爹爹戴上我在香港買給他的金戒指。給爹爹戴上後我才發覺我太吝嗇了——戒指太小,就像一根金絲線纏在爹爹的無名指上。但爹爹很滿足,他說他以前從來沒有戴過金戒指。

給爹爹和母親各戴上金戒指後,我便去醫生辦公室問爹爹的病情,醫生告訴我:「你爹肝腹水,肚子已凸起,活不久了。」

我不懂醫學,只好請教醫生,肝腹水是不是絕症?有沒有得救治?

醫生說,如果打進口的白蛋白針,能拖一段時間,但仍無法治癒。

我立即說:「就打進口的白蛋白針!」

我把身上全部的錢交給母親保管,請姐姐們支持我的意見——給爹爹打進口白蛋白針。清波姐和樂怡姐當即表態:「三姐弟各負責一個療程,不停地打針!」

我們和醫生都向爹爹瞞著病情,爹爹一直以為他染了風寒,他擔心我耽誤工作,催我迅速返回廣州上班。

見爹爹生命近期無大礙,我服從爹爹的命令,返回廣州上班。臨行前我向兩位姐姐說:「如果爹爹身體出現不好的狀況,請立即送到廣州治療!」

過了一個星期,樂怡姐再次打電話給我:爹爹病危。

我立即向領導請了假,再次坐上火車。

那一天,北上的火車因鐵軌故障而延誤,我在火車上坐立不安。那時我沒有手機,家裡也沒有安裝固定電話,我只能焦急地等待火車重新啟動,我默默地祈禱爹爹能夠轉危為安。我想像著爹爹見到我,既高興又生氣地指責我不應該影響工作跑回家。

我在火車上睡了兩晚,在接到樂怡姐電話後的第三天上午,我到達長沙火車站。我匆匆忙忙坐公共汽車轉到長沙汽車西站,再坐長途汽車到桃江縣城。在縣城戲台坪坐下鄉中巴車時,我見到同學劉可珠,他告訴我,我爹爹已經去世了。

中巴車在坑坑窪窪的泥濘毛公路上顛簸著,我在中巴車上默默流淚。爹爹55歲生下我,耗盡最後一滴血撫育我,把我送進大學,等著我畢業參加工作,卻沒享過我一丁點兒福就離我而去了。

子欲孝而親不在!

蒼天如此殘酷無情!

爹爹撒手西去後的一段時間裡,母親再一次陷入人生的低谷之中。

我趕回莊子灣,奔跑進家裡,一眼看見爹爹的遺像。滿頭白髮的爹爹在堂屋正中央台桌上流淚的白蠟燭後面朝我慈祥地微笑。

母親和姐姐們哭著告訴我:「重五啊!你回來遲了,爹爹已經入土為安了!」

我跪在爹爹的遺像前失聲痛哭起來。我沒趕上見爹爹最後一面,也沒趕上為爹爹送行。

母親在我的頭上纏上白布。頭纏白布,是孝子孝孫的裝扮。母親和姐姐們哭著告訴我,爹爹是在樂怡姐打電話給我的那天下午5點30分逝世的。爹爹彌留之際,一直在等我回來,但他終究沒有等到我。

母親和大哥、國興哥及五位姐姐帶我來到爹爹的墳前。姐姐們勸母親不要陪我到墳前,但母親執意要來。我知道,母親既是執意要陪我,也是執意要再看看爹爹,更是執意要促成我們一家子在爹爹墳前的「大團聚」。

爹爹的墳是舊墳,並不是新墳。爹爹去世前幾年就親自指揮用紅磚、水泥、木炭砌好了墳,墳前的山坡口留有一扇門,用於日後安放棺材。爹爹的棺材就是那天從那扇門放進早已砌好的墳內的。爹爹越老越豁達,他在世時那幾年喜歡在夕陽下牽著母親的手,爬到山坡上的墳前。爹爹喜歡在墳前與母親聊聊天,回憶幾十年來兩人風雨麗日下走過來的路。爹爹常對母親說:「不消幾年,我就鑽進墳裡睡大覺了。你還年輕,你要多活一百年,不要急著來陪我。」

爹爹還對母親說:「一百年後,你可能不能土葬了,你可能要火葬了哦。但火葬仍要埋的,不管百年之後你土葬還是火葬,都埋到我的旁邊陪我。」

我十天前見到爹爹時,爹爹還是一位頭腦靈活充滿智慧的慈祥的老人。等我再次趕回來,爹爹已在九泉之下的墳墓裡一睡不醒了。

我跪在爹爹的墳前,向爹爹哭訴:

「我自從離開家讀高中起,別的同學不用擔心父母的生命,我卻時時擔心,我生怕某個星期六回到家得知爹爹或母親已經老去。您一直健康快樂地活著。這次為何突然老去呢?

「生我養我25年,從艱苦的歲月,到撥雲見日,本應該享我的福,本應該接受我的孝敬,為何不給我孝敬的機會呢?

「您傳給我優秀的基因,教給我高潔的品德,指給我光明的前景。您那麼喜歡廣州,您那麼滿意我在廣州,您為何不多活幾年,看看我的成長,看看廣州的變化呢?

「您還沒完成任務,您還沒給我娶堂客,沒看到我給您生孫子,您怎麼就不留下來等等呢?」

當大哥扶我起來的時候,我看到樂怡的兩手緊緊攙扶著母親,清波一隻手扶著母親,一隻手幫母親拭淚。母親雙目無神,渾身微顫,無法自行站穩。我趕緊走過去扶住母親,我發覺母親突然衰老了許多。我一陣內疚,剛才的哭訴一定再次引發母親的悲傷。

母親與爹爹相濡以沫三十八載,兩人愛得深沉。爹爹仙逝,母親怎能不悲痛欲絕!

處理完爹爹的後事,我們便離開了莊子灣。

我是和五對姐姐、姐夫們一起離開家的。除樂怡姐和姐夫鍾世輝往北回修山外,我們都往南。外面的三對姐姐、姐夫到益陽市看望滿姑和滿姑父。清波姐和姐夫朱世祥回益陽市謝林港鎮(當時清波姐已調到謝林港鎮中心小學)。清波和朱世祥把母親接離莊子灣,讓母親跟他們同住。

後來,母親和姐姐們告訴我,爹爹得知醫生給他打的針是進口的,很生氣,說糟蹋崽女的錢,說他的身子沒那麼嬌貴。他提出要出院,母親不依,懇勸爹爹繼續住院。爹爹生氣了:「你們愛住你們住!反正我不住!」

回到家沒幾天爹爹就不行了。他到臨終前一刻頭腦都異常清醒。他等我回去。感覺再也熬不住了的時候,他微笑著斷斷續續對母親說:「老婆子啊……我享不成崽女的福嗒……福都留給你享嗒……」

爹爹說罷就與世長辭了。

母親後來享受我們對她的孝敬時,總會歎著氣念叨:「你們的爹爹說過,福留我給享嗒哦……可惜你們的爹爹沒得這個命哦。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看到你們的日子這麼興旺,不曉得該多高興咧……」

但爹爹逝世後不久,母親不但沒有享到福,反而飽嘗苦楚。這是爹爹生前沒有預料到的,也是母親始料不及的。

清波姐與朱世祥的感情在爹爹逝世後不久迅速滑落。也許他倆原本就沒有過深厚的感情。朱世祥在做酒店生意時傷害過清波,清波提出離婚。嚴厲的爹爹和慈愛的母親雖然極力不允,強勸清波原諒朱世祥,但終沒能幫他們修復感情。爹爹一走,清波和朱世祥感情的裂縫無外力維繫,兩人相處越來越艱難了。

他倆在家裡時而冷戰,幾天甚至幾個星期互不說話;時而吵架,提高嗓門嚷,甚至摔東西。

母親看著清波和朱世祥生活在一起這麼痛苦,感到非常痛心和愧疚。她也曾勸告清波冷靜,說夫妻之間要包容,要諒解。但每次她的話還沒說完,清波便惡言頂撞母親。清波大聲嚷:「就是你!為了自己享福,為了自己當『街上人』,為了給你的崽買尿素,不惜出賣自己女兒!」

清波自從與朱世祥戀愛結婚以來,對母親和爹爹的怨怪一直沒有消失過。

這種怨怪,開始是一顆埋在火堆裡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覆蓋著,看不見。後來是一粒灶火裡飄出的火星,飄出就滅。再後來是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忽明忽滅。最後像一團火焰,呼呼燃燒。

從張目橋嫁到益陽的劉伴喜、劉艾春相繼離婚後,清波對婚姻的不滿和反抗情緒與日俱增。爹爹逝世後,這種情感再也無法遏制了。

清波的兒子朱沁和養女劉宏宇得知清波和朱世祥在鬧離婚,哭著哀求爸爸媽媽不要丟下他們,他們要一個完整的家。朱世祥木著臉癱坐在沙發上,清波哭著抱著兩個孩子:「媽媽實在過不下去了,如果不離婚,媽媽就去死。」

兩個孩子嚇得不敢說話,只能哇哇哭著像流浪狗一樣乞憐地望著他們的外婆。

母親請謝林港鎮中心學校的教師幫忙勸解清波和朱世祥,母親實在不願意清波離婚。母親不明白,朱世祥傷害清波是幾年前的事了,近些年來他們兩人之間並沒有新的矛盾,夫妻一場,什麼矛盾不能化解呢?離婚對清波、對朱世祥有什麼好處呢?對兩個年幼的孩子有什麼好處呢?

不久,母親請的幾個教師告訴母親:兩人鐵意離婚,沒有辦法了。他們還勸母親理解女兒女婿,說離婚不一定是什麼壞事,還說現在社會風氣都是這樣。母親沒有其他辦法了。

至此,改革開放後莊子灣第一批嫁到「益陽大城市」的三個女人的婚姻全部解體。當年益陽市對莊子灣的「愛情掠奪」以城市、農村兩敗俱傷的感情悲劇落幕。

事情變得越來越壞。

朱世祥和清波離婚後搬離謝林港,南下廣州打工。清波的情緒並沒有因離婚而好轉,反而變得更加鬱鬱寡歡。她的臉上不再有過一點兒笑容。她不願跟人交流,包括母親和兒女。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獨自承受著煎熬和痛苦,任憑母親和一對兒女怎麼敲門怎麼叫喊也不願開門。

清波先是在精神上出現了問題。她情緒變得越來越不好,常悶聲不響,或突然號啕大哭。上課時也會突然淚流不止。其他教師和學生們都發現,劉清波老師神情恍惚,表情木訥,像個怪人了。

接著,清波身體上也出現了問題。她給學生們上課時不止一次暈倒在講台下。

清波的經濟也越來越緊張。她一人撫養兒子朱沁和養女劉宏宇,母親沒有經濟來源,也只能花她的工資。我當時正籌錢交福利房的房款,把母親的幾萬塊錢全借走了。樂怡姐和小姐夫鍾世輝兩人已下崗,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無法資助清波。

清波在她的好朋友劉紅玉的陪同下多次去益陽市人民醫院檢查,醫生說她患了更年期綜合征,後又說她患了抑鬱症,還發現她有子宮肌瘤。

清波因為子宮肌瘤住院開過兩次刀(當時益陽市還不會做微創手術),第一次沒割完全,只能又住院開了一次肚。

清波的身體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壞。可憐的朱沁和宏宇整天緊張兮兮,生怕說錯一句話惹得清波發火。母親更是成天大氣不敢出。

雖然母親和朱沁、宏宇極力忍讓清波,竭力避免觸怒她,但環境總是不如人願:清波家住在五樓即頂樓,樓房年久失修遇雨天就漏水;房裡水管生銹,飲水只能到操場對面的學校廚房裡提;學生們調皮搗蛋不聽話;家長們偶爾會提這樣那樣的問題,甚至誤解老師,學校領導、老師有時拉幫結派,欺軟懼硬……種種這些,無不引發清波一輪又一輪的發病。

那段時期,不僅清波在苦水裡泡著,母親也在苦水裡泡著。雖然母親常常獨自流淚,常常想如果爹爹在世她不會這麼淒涼,但她更為清波擔心。她擔心清波的身體在兩次手術後越來越虛弱,擔心清波情緒有時低落有時狂躁,擔心清波不知道何時暈倒在馬路邊引來傷殘。看著小沁沁和小宏宇無辜可憐的眼神,母親如萬箭穿心。

樂怡想接母親去修山,想讓母親換個環境,想請母親幫忙照看兒子鍾琨。但母親沒答應,母親說:「我要守著清波,我怕她有個三長兩短!」

母親聽紅玉和其他好心人悄悄說過,嚴重的抑鬱症患者很容易選擇自殺。

母親要守著清波,她再苦再累也不能讓清波找到機會自殺。清波從小跟著母親吃了不少苦,參加工作後為家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兩個孩子還小,家裡絕不能沒有清波!

我在廣州經常給清波家打電話,我想跟母親說說話,也想跟清波姐聊聊天。

清波有時不願接我的電話,她聽到電話鈴聲就煩躁不安。但有時她願意向我訴訴苦。我覺得清波姐太孤獨了,我勸她找個對象。但我發現她極度自卑——清波姐生活得好時,也不曾驕傲過,婚姻破裂後身體和精神不好,都在無情地吞噬著她越來越少的自信。

我在廣州接待過清波的同學,我請他們幫清波物色一個對象。他們說自然會盡力,但難度很大。

那時,我未婚未戀,涉世未深,對當時社會的婚戀情況不甚瞭解,因而不理解他們為何說難度很大。他們直言告訴我,在婚姻問題上,男強女弱是殘酷的現實。很多「剩女」堆積,難以找到理想的對象,離異的中年女人更是難上加難。40歲的男人可以找與他年齡相近的,也可以找比他小10歲的、甚至小20歲的。但近40歲的女人卻很難找到40歲左右的男人。找六七十歲的,清波肯定不願意,找沒文化的,她肯定也不願意。就是沒錢、沒文化、沒工作的男人,也不愁找不到老婆。

他們的話讓我頓悟。他們還有話沒說出來,我能想到——清波容顏老去、身體欠佳、情緒不好、溫柔不再,哪會那麼容易找到對象呢?要再找一個像她的初戀徐令軍那樣的男子,是絕不可能的了。

現實就是那麼殘酷!80年代初期的清波,如一朵初綻的艷麗芬芳的桃花,萬蜂爭寵;90年代末的清波,像一片飄零在泥濘裡的落英,無人問津。

那段時期,樂怡和鍾世輝的婚姻生活也不寧靜,也常有爭端,也常讓母親焦慮不安。

年近古稀的母親的頭髮每天都在變白。母親每天早上照鏡子,都發現前一天晚上還青黑的頭髮變白了。她常覺得胸悶,提一桶飲用水爬上五樓也需要歇幾次腳了。

我還聽宏宇和朱沁說,母親有時胸口會痛,痛得難受時,母親就往胸口、太陽穴、額頭上塗很多風油精。整個屋子都瀰漫著風油精的氣味——直到若干年後,廣州的醫生才診斷出來,母親患有嚴重的冠心病——鄧小平同志逝世時母親胸口痛,清波生活失意時母親胸口痛,這種痛的醫學術語叫「心絞痛」「心肌梗死」。

母親陪伴著哀怨悲慼、體弱多病的清波,惦記著悶悶不樂的樂怡,一天一天顯著地變老。

母子連心。我在廣州常牽掛著母親,為她的處境感到焦慮,上班時也常會想著母親。我沒料到母親在走出含垢忍辱之後,在耗盡心血把兒女們甚至孫輩們拉扯大之後,竟還會品味生活的苦澀,還要承受生活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