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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南國紅棉

毛坨病逝後,小嫂劉放雲數次堅定地拒絕了媒婆們讓她出嫁的勸說。母親跟小嫂談過一次心。母親說:「你才三十多歲,還很年輕,應該再婚。你如果願意帶三個崽女(小嫂的二女兒劉宏宇已被清波收為女兒撫養)出嫁,孩子們永遠是我的孫,是叔叔姑姑們的侄子侄女,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們。你如果嫌三個崽女拖累你,你可以把他們留在我們家,我們負責帶,歡迎你隨時回來看他們。」

小嫂向母親堅定地表態說:「我嫁出去怕別人對崽女不好,我不嫁。如果有合適的,我挑一個男人上門來!」

張目橋村學校附近、離小嫂家三四里路的地方有個叫劉國興的木匠,喪妻幾年,正想找一個堂客,他找媒婆說,他願意上門。

母親和小嫂都認識這個木匠劉國興,知道他心腸好,木工手藝出眾,又勤勞。雖然小嫂有點兒嫌他個子矮,但她自己拖兒帶女的不能太挑剔,於是答應了。兩家的親人圍成兩桌吃了個飯,一對半路夫妻就算正式結合了。我在外地讀大學,沒趕回家慶賀。

就這樣,木匠劉國興上門當了我的哥。國興哥自己的崽女大了,不需要他撫養了,他光身一人來到小嫂家,全心全意撫養小哥與小嫂的三個崽女。

國興哥剛上門,他的三個木工徒弟就跟著來了。小嫂家裡又充滿了生機活力。

國興哥很勤奮。他做木工、教徒弟、種田墾土,小嫂養豬、養雞、種菜、帶孩子,他們共同支撐著那個家。每次春收、秋收過後,國興哥都會送幾麻袋米給清波,清波叫他留著自己吃。他說:「隊上給宏宇分了一份田,這米是宏宇應得的米。宏宇在你家吃飯穿衣,已讓你們花了不少錢,能省點兒米錢就省點兒米錢吧!」

母親和我們對國興哥很滿意,也很感激,最讓我們感動的是他視三個孩子如己出。最小的兒子劉達宇常像調皮的小猴子一樣騎在他的脖子上。

劉樂怡作為糧食系統職工家屬,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修山糧站,成為正式職工。雖然「吃國家糧」已經不再特別讓人羨慕,但她的單位糧站可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好單位。

我同父異母的二姐劉新絮的兩個女兒相繼出國,成為莊子灣最令人矚目的外孫。那時候,出國潮正熱。大學裡、社會上甚至中學生中都有人廢寢忘食考這考那,目標只有一個:出國。二姐的兩個女兒相繼隨夫出國。大女兒冷茵隨夫去了美國亞特蘭大。接著,小女兒冷煥隨夫去了英國倫敦。這讓爹爹感到萬分欣慰和自豪。

生活日漸富裕之後,人們茶餘飯後開始自豪地討論「富貴病」。朱世祥與清波結婚後,常在農村的親戚們面前自豪地拍撫他的大肚腩。他的肚腩越來越大,越大越垂。他自豪地認為大肚腩是富貴的體現,是能餐餐吃肉食魚的體現,挺著大肚腩就像是個大幹部。我還看過三姐給爹爹的信,她在信中告訴爹爹,她的血糖偏高,脂肪偏高,血壓也偏高。她說這些毛病並不是真的病,這就是窮人們說的「富貴病」。大城市長春的三姐有定期體檢的福利,能及時發現窮人們說的「富貴病」。小城市益陽的姐夫朱世祥不知道體檢,不知道自己很可能也患上了「富貴病」。當然,如果他當時得到體檢的權威確認,他一定會更加自豪和驕傲。

大肚腩的朱世祥當上了酒店老闆。他順應改革開放大潮,與幾個私交甚好的同事合夥承包了日用雜品公司地處資江大橋下的一棟樓房,熱熱鬧鬧地辦起了酒店。一樓經營餐飲,二三樓經營賓館。朱世祥在益陽市當老闆的特大喜訊,不僅傳到了母親的耳朵裡,也傳到了莊子灣每一個人的耳朵裡。我曾在假期呼朋喚友到姐夫的餐飲部吃過免費大餐,同學們很羨慕我有這麼一個當大老闆的姐夫。遺憾的是,酒店辦了不到兩年就虧損倒閉了。

國有企業啟動改革,一個姐姐、兩個姐夫相繼下崗。首先是益陽市日用雜品公司大量裁減人員,朱世祥下崗。緊接著,桃江縣糧食系統改革,樂怡和鍾世輝先後下崗。下崗的結果是買斷工齡,繳納社保,從「單位人」轉為「社會人」。下崗後的姐姐、姐夫倒是阿Q似的整天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母親和爹爹的臉上卻寫滿了愁雲。

我讀大四那年冬天在湖南日報社實習。

一天晚上,我們聽到噩耗:鄧小平同志逝世了。

聽到這個噩耗,我萬分悲痛。我回憶自我有記憶起,小平同志的豐功偉績與我的農村、我的學校、我的親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事情。我深深地感激這位樸實無華的偉人,這位承受過政治運動殘酷迫害的領導人,為全黨、全國各族人民作出的巨大貢獻。

母親曾對我說過,鄧小平同志是她心目中中國上下五千年的第一偉人,是她的大恩人,是爹爹的大恩人,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也是全國人民的大恩人。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上午,樂怡姐打電話給我:「媽媽昨晚胸口痛得有蠻厲害!她看到電視裡講鄧小平同志逝世了,她的胸口就開始痛,一直痛到後半夜!現在已經好了。」

「到底好了沒有?要不要我趕回去?」我頓時慌了神。

樂怡姐告訴我,她上午聽到信,趕回家。爹爹請了郎中到家裡,給母親打了吊針,胸痛症狀已減輕,母親心情仍是悲痛,但無大礙。她已從荷塘回修山了,叫我不必趕回去。

幾天後,我結束實習,回到學校。

全校師生在大禮堂的電視屏幕上收看了鄧小平同志的追悼大會。電視裡,江澤民總書記致悼詞時五次拭淚。大禮堂裡,師生們也不停地拭淚。

又過了幾天,我們得知,小平同志的骨灰已經撒入大海。一代偉人,就這樣融入大海,與日月山河同在。

十餘年寒窗苦讀之後,我終於參加工作了。

出乎莊子灣人的意料之外,我沒有留在省報,而是到廣州工作。莊子灣人不懂實習的含義,以為進了省報實習就一定會在省報繼續工作。

其實,莊子灣人對廣州比對長沙更熟悉,年輕人大部分在廣州及其周邊城市打工。

莊子灣人對廣州愛恨交加。

愛是發自內心的。廣州一棟棟嶄新的樓房拔地而起,農民工建樓房的錢從廣州寄回。一批批年輕人在廣州賺到十萬百萬甚至更多,劉建仁的兒子劉向華靠製作不銹鋼門窗起家在廣州賺得億萬身家。在廣州打工者寄回來的衣服、鞋襪不僅款式好,質量也比桃江貨強得多。很多人不知道長沙阿波羅,卻知道廣州天河城;弄不清黃興路步行街是在長沙哪個位置,卻敢說閉著眼睛也能從廣州火車站走到廣州百貨大廈。村裡的年輕人不再喜歡吃麻辣燙,提起蘿蔔牛腩就流口水。

恨也是發自內心的。幾乎家家戶戶只剩老人和孩子,老人在家想念兒孫,孩子在家想念父母。田里地裡沒有勞動力,雙季稻變成單季稻還找不到人種。有的年輕人發財心切不走正道被扔進了花都、番禺、增城的監獄,聽說還有一些漂亮姑娘賺回來的是不乾淨的錢。

每逢過年,在外地打工的男女青年回到莊子灣,他們把粵語當作除桃江土話外的第二種通用語言。有人戲稱:莊子灣的官方語言有兩種:桃江話、廣州語。

在廣州市文化局的安排下,我進入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工作,成為張目橋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廣州市的「國家幹部」。

參加工作半年後的春節,我回桃江看望我的高中班主任、桃李滿天下的賀友中老師。

賀老師得知我在廣州工作,很高興。他問我:「你到廣州工作是你外面那幾個姐姐幫的忙吧?」

我告訴賀老師:既不是幾個姐姐幫的忙,也無須找關係。

回桃江找工作要拼關係,到沿海發達地區找工作不需要任何關係——這是沿海發達地區與內地的區別。

我南下廣州之前,湖南的老師、同學及親人們擔心我趕上打仗——香港馬上就要回歸祖國了,他們擔心中國與英國發生戰爭,擔心由此引發世界大戰。

我大學的班主任劉席珍教授寬慰我和即將赴廣州工作的同學們,說廣州絕對安全,絕不會有戰事的。

那年6月底,我比規定的報到時間提前了兩天到達廣州。我感歎處處花團錦簇,歡歌笑語,樓高路闊,秩序井然。我感受不到絲毫有戰爭來臨的氣氛。

剛在越秀區西湖路的宿舍裡安頓下來,我就跑下樓去公用電話亭,我急著完成母親交辦的任務——撥打廣東省人民醫院腫瘤科主任醫師曾耀武的家庭電話,但那個號碼已是空號。

我懷疑樓下的公用電話被人做了手腳,往廣州百貨大廈方向另找了幾家公用電話,結果仍是一樣,話筒裡傳來相同的話:「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正後再撥。」

我索性向路人打聽廣東省人民醫院在哪兒,結果發現離我並不遠。我跑到醫院打聽,得知曾耀武醫生夫婦三年前就已移民,跟兒女們一起住到了新西蘭。

7月1日,我正式上班。

我的單位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是廣州最美麗的單位,館名系郭沫若親筆題寫,是廣州最著名的旅遊景點之一。我參加工作之前,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及其館址陳家祠(又名「陳氏書院」)剛剛獲評「羊城十大旅遊美景」之首景。

不久,國慶佳節到了。

國慶那天一大早,我去廣州火車站,接爹爹、母親、樂怡、鍾世輝四人坐7路公共汽車到我位於西湖路的宿舍。

在7路公共汽車上,母親指著車窗外一輛與我們同向平行前行的公共汽車車身,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問我:「那是不是紅棉花?!」

我詫異地回答:「是的!廣州的市花,紅棉花!你老人家怎麼知道的?」

母親像大夢初醒似的,目光緊追著車窗外那輛公共汽車,好一陣兒才說:「我還沒出嫁時就繡過它!廣州十三行最喜歡收購的繡品。我原先不知道它就是紅棉花!」

下了車,我指著路邊幾棵參天的木棉樹告訴母親:「這就是開紅棉花的樹!它叫紅棉樹,也叫木棉樹!」

母親仰起頭,癡癡地看著它們,半晌才說:「真高啊,真的十個人疊起也夠不著啊!」

那次可惜沒讓母親看到樹上盛開的紅棉花,但在商場、候車亭、建築工地圍牆、博物館展廳等地隨處可見的紅棉花圖片讓母親大飽眼福。

母親卻總像看不夠似的,只要見著紅棉花圖片,都要定定地看上半天。她問了我很多關於紅棉花的問題——幾月開花?幾月吐棉?摘不摘棉?煲不煲湯?田里土裡種不種?……

我才到廣州沒多久,對紅棉花也才一知半解,我請單位的同事寶姨耐心給母親解答。

近八十歲的爹爹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

爹爹晚年得子,盼星星盼月亮,望子成龍盼我有個好工作。我到廣州工作的喜訊讓他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到過我外面幾個姐姐工作的城市,但他沒到過廣州。後來母親對我說:「你爹爹自感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才那麼迫切地要到廣州親眼看看你的單位,看看你的住處,看看你工作的城市啊!」

爹爹、母親和姐姐、姐夫到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欣賞了廣東的民間工藝精品,欣賞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陳家祠美輪美奐的建築裝飾藝術,看了我的辦公室。爹爹看到我的單位每時每刻都有那麼多中外遊客,看到我的單位每年都要與國內外著名博物館交換展覽,高興地對我說:「重五!你們幾個姐弟裡,你的單位最好!」

爹爹和母親在我與姐夫、姐姐的陪同下,利用國慶三天假去了一趟深圳,後又回廣州住了幾天。爹爹讚歎道:「羊城縱橫百里都是城,廣深沿線數百里也是城,真是天下難得的好地方啊!」

那一次,爹爹和母親親眼看了我的好單位,親耳聽了館領導和同事們對我的好評,還親口品嚐了廣式美食。他們心滿意足地返回湖南。

返湘前的一天,我陪爹爹和母親參觀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後來這家博物館把其館名中的「墓」字去掉,更名為「西漢南越王博物館」)和越秀公園。參觀了公園內的五羊雕像後,我陪爹爹和母親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爹爹、母親與我談了很長時間。他們說清波教書快二十年了,她的月薪還不到我的三分之一,叫我一定要珍惜這麼好的工作單位和工作環境,好好工作,報答組織和領導。

爹爹和母親耐心地教誨我。他們說,廣州人才濟濟,競爭激烈。我們出身農村,不要與別人比物質條件。他們教導我以五點贏得人生:忠誠、謹慎、勤奮、鍛煉身體、找個好堂客。

那次爹爹和母親對我的五點教誨,我會銘記一生,也將會受益一生。

我記得我們起身離開公園時,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爹爹和母親說:「這五點很重要,但有一點更重要。」

爹爹和母親問我是哪一點,我答道:「孝悌!『其為人也孝弟[1],而好犯上者,鮮矣。』只有孝悌的人,才能忠誠。等我分到房子後,我要把你們接到廣州來跟我一起享福。」

爹爹和母親聽我這麼一說,呵呵笑個不止。


[1] 弟,通「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