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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毛坨病逝

不久,一場政治風波席捲而來。

那是一個春夏之交的星期天,我從學校回了家。我去離家一里多路的泉水井裡打了一擔水,挑著正往家裡走,路上遇到老農民劉壯娃。劉壯娃與我爹同輩分。我跟他打招呼:「壯叔!」

劉壯娃扯住我的水桶,笑著問我:「重五,你恨不恨鄧小平哦?」

我詫異:「我幹啥要恨鄧小平嗎?」

「長沙好多人遊行罵鄧小平咧!你還不曉得?」

「不曉得!幹啥要罵?」

「罵他把我們都搞亂嗒咧!罵我們都吃了他的虧!」他輕蔑地笑著走了。

我心裡突然很沉重: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鄧小平領導中國從「文化大革命」的廢墟中站了起來,讓我們吃飽飯、穿暖衣、住瓦屋、有書讀,他搞亂了啥呢?我們吃了他么子虧?

回到家,我悶悶不樂。劉壯娃有親戚在長沙,他可能剛從長沙回來。他每次從長沙回到莊子灣時都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

我把劉祥娃的話說給母親聽,母親氣憤地說:「鄧小平摘了劉壯娃一家『四類分子』的帽!如果不是托鄧小平的福,他家還不被人批鬥啊?還不得挨餓啊?他忘了他爹是怎樣活活餓死的了!」

但我還是要感謝劉壯娃,是他最先把那場政治風波的消息告訴了我。

回到學校沒幾天,聽老師說,桃江已經亂了。緊接著,縣城的學生串聯到修山鎮來了。我們的課堂上,一個年輕老師「痛心疾首」般「針砭時弊」,罵鄧小平。

母親在張目橋也聽到了風聲,她專門跑到學校來找我:「你千萬別跟著他們胡鬧!鄧小平是好人,是好領導!如果不是鄧小平,全國人民還在過緊巴日子咧!」

「放心吧!你回去告訴我爹,我清醒著咧!不僅沒跟他們胡鬧,還勸告班上同學不要參與咧!」

母親見我立場非常堅定,滿意地點點頭,朝我笑了笑:「乖崽!」

那真是一場可怕的政治風波啊!那些看似血氣方剛、憂國憂民的年輕人,他們不辭勞苦地從縣城呼嘯而來,又不辭勞苦地叫嚷著轉移。他們糊塗的大腦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那些不願意看到中國國富民安、不願意看到中國發展強大、不願意看到中國秩序井然的人精心設計的圈套裡,做著可笑、可怕、可恨的胡鬧和瞎折騰。

所幸,我們偉大的黨以英明的政治智慧,迅速穩住了局勢,迅速解除了那場危機。

那是一次深刻的教訓!

希望人們都能吸取那次教訓,保持清醒的頭腦!

樂怡嫁給了她的如意郎君——修山糧站的會計師和審計師鍾世輝。樂怡與鍾世輝的婚禮非常低調。婚禮只擺了三桌,也就是雙方的親人們聚在一起吃了個飯。

樂怡出嫁後,爹爹微薄的退休工資成為我家唯一的經濟來源,我家從小康線降至溫飽線。家裡的電視機、縫紉機、洗衣機、三線鎖邊機、自行車全作為嫁妝轉移到鍾家。我家三間磚木瓦屋內,又顯得空空蕩蕩和寒氣逼人了。

不久,母親嘗到了初當外婆的喜悅。

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俗話說「六月六,曬紅綠」,就是說六月初六那天,家家戶戶要把紅的綠的衣服或被褥拿出來曬。那天,清波在益陽市人民醫院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一星期後,清波母子轉移到朱家的偏房裡坐月子。偏房很矮,房頂蓋著薄薄的大柵瓦,驕陽烤著,熱得透不過氣。暑天的熱氣及房裡的熱氣不利於嬰兒的健康,也與嬰兒缺水的五行不合,清波和朱世祥商量,給男嬰取名朱沁,小名就叫沁沁。後來沁沁到廣州工作,他的一些同事不認識「沁」字,讀成「心」,把好端端的「朱沁」念成「豬心」。

清波生下沁沁後缺少乳汁,姐夫朱世祥就到商店買一種母乳化奶粉。那種奶粉很便宜,三塊五一包,一包有一斤多重。沁沁喝著這種奶粉泡的奶長大,倒也健康聰明。

清波生朱沁前的春天,樂怡生孩子。母親高興壞了,她一邊在家張羅著第一次當外婆的準備工作,一邊焦急地等鍾家人來我家放鞭炮報喜。誰知樂怡在鍾家的臥室裡折騰了一天一夜還是生不出來。小姐夫鍾世輝找來一輛三輪車把樂怡送到修山鎮衛生院,衛生院的醫生護士們讓樂怡打針吃藥,折騰了兩天一夜,嬰兒還是生不出來。家人只好把樂怡送到縣人民醫院,到縣人民醫院的當晚樂怡生了一個女嬰。但生下來時,女嬰已斷了氣。樂怡躺在醫院的產床上傷心落淚,母親安慰樂怡:「不幸中有萬幸,大人平安無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明年生個胖小子。」

那年深秋,小哥毛坨第四次當爹。小嫂劉放雲在接連生下三個女兒後,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有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封建思想的毛坨終於得到一個兒子,他高興得逢人就笑著遞煙。母親在心裡說,她早就預感毛坨兩口子會瞞著她不遵守計劃生育,她總感覺到毛坨的親爹曾章甫會給毛坨送一個崽來。爹爹給新添的孫子取名「劉達宇」。

第二年暮春,樂怡再次生娃。這次她和小姐夫吸取上次的教訓,肚子剛發作就坐三輪車趕到縣人民醫院。

樂怡順產生下一個男嬰,這是鍾清宇老先生的第三個孫子。鍾清宇老先生給這個男嬰取名為「鍾琨」。「琨」是美玉,也許是名字的緣故,鍾琨長大到了廣州,成了一名玉雕工藝師。

小哥毛坨終於生了個兒子,自己卻在不久後病逝了。小哥病逝時,他的兒子劉達宇才11個月大。

達宇滿月後,小哥準備到縣城郊開一家大型廢品收購站,面向全縣收購各鄉鎮的廢品,修山那家收購站繼續保留。他相信,新開一家大型收購店的收入將大大超過他在修山的收入。就在他認真醞釀他的宏偉藍圖之際,他感到腦部疼痛難耐。他先以為是感冒發燒,後來又以為是若干年前在莊子灣摘梅子時石頭砸著頭留下的後遺症。疼痛讓他難以走路,躺在廢品收購站的床上輾轉反側。他原以為熬幾天就會康復的,沒料到痛了半個月還不見好轉。他去修山鎮衛生院看病,衛生院建議他去縣人民醫院。

小哥接受了修山鎮衛生院醫生的建議,在吉高叔爹的陪同下,從修山街坐車到了縣人民醫院。醫院用剛買進來的設備給他診治,懷疑他患了「惡性腦腫瘤」。醫生說,這是絕症,活不了多久了。

吉高叔爹匆忙趕回莊子灣告訴爹爹(當時爹爹已從三個姐姐那裡「雲遊」回來)和母親。吉高叔爹說得含混,但越是說得含混,越讓母親焦急。母親立即安頓好家裡的事,叫上小嫂一起趕到縣城。

60歲的母親和小嫂及姐夫朱世祥一起照顧小哥。母親回憶說,她一到醫院,醫生就說這病治不好,病人活不了多久了。母親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照顧小哥,希望能延長小哥的壽命。母親想的不僅是兒子的性命,更有孫子孫女們的成長。

毛坨住院的時候,他的三個女兒分別才十二歲、六歲、一歲半,兒子才兩個月。

縣人民醫院治不好,就往省城醫院送。母親叫車把小哥送到湘雅醫院,湘雅醫院也說治不好。

湘雅醫院的病人告訴母親:「你們如果不缺錢,可以到廣州治治看。有些在長沙治不好的病人,到廣東省人民醫院就治好了。」

有一線救治的希望也要極力爭取!

母親和小嫂商量,決定租一輛車把小哥送到廣州去。

朱世祥和小嫂陪護小哥到了廣東省人民醫院,並迅速給小哥辦了住院手續。

小哥在廣東省人民醫院腫瘤科的牆上的「醫生榜」上看到一位叫「曾耀武」的醫生!

小哥沒見過曾耀武,但他知道他的親爹爹曾章甫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叫曾耀武,聽說過曾耀武留在他爹爹和母親的新婚洞房過夜的往事,但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估計這位曾耀武醫生不大可能是康家山的曾耀武,因為張國安說曾耀武在汕頭的一家部隊醫院裡。

小哥把康家山曾耀武的事跟朱世祥講了。朱世祥說:「部隊要轉業的,那個張國安掌握的情況未必準確。如果他就是康家山的曾耀武,那你的病就能更快治好了!」

但那天上班的醫生裡,沒有曾耀武。

朱世祥找護士打聽,護士說:「曾主任到美國開研討會去了。」

「請問您知道曾主任老家是哪裡的嗎?我有個湖南親戚也叫曾耀武。」

「曾主任就是湖南的呀!」

「他湖南哪裡的?」

「不知道!」

「這位曾主任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他昨天還上班呢。得三個星期後才能回來。」

「醫生榜」上有照片,可惜小哥不認得。他們沒有照相機,沒辦法照下來帶回莊子灣讓母親辨認——四十多年過去了,母親也未必認得出來。

朱世祥跟小哥說,可以去曾主任家找他家屬證實一下。小哥卻灰心地說不要折騰了,八成是同名同姓的。

廣東省人民醫院對小哥的病做了診斷,醫生說這病已到了晚期,治癒的可能性不大,要麼冒風險做開顱手術,要麼回家保守治療。醫生傾向於保守治療。

朱世祥和小嫂給小哥辦了出院手續。辦完手續後,朱世祥寫了一張字條交給護士,請護士轉交給曾耀武醫生。

字條上寫的是:「尊敬的曾主任:請問您是漢壽縣太子廟鎮康家山人嗎?如果是,康家山曾章甫的兒子在您這裡住個(過)院。請您打個電話給我。朱世祥」。

我家那時候沒電話,為了保險起見,朱世祥在字條上留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益陽市日雜公司業務部的公家電話號碼,另一個是滿姨家的電話號碼。

小哥出院時,醫生告訴朱世祥和小嫂:「估計活不過今年了,除非有奇跡出現!」

小哥轉回桃江縣人民醫院。

小哥轉回桃江不久,滿姨夫到醫院裡來,告訴了母親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那個曾耀武醫生就是康家山人,就是曾章甫的好朋友,他留了他家的電話號碼。壞消息是,曾耀武在電話裡說他回單位上班後立即調取了小哥的材料,他說小哥的病確鑿無疑是惡性腫瘤的晚期了。

母親在滿姨家給曾耀武回了電話。曾耀武在電話那頭再次確認了小哥的病情,並叫母親堅強面對事實,提前準備後事。

母親天天守護在桃江縣人民醫院,懷著絕望與悲痛,她常背著小哥流淚。她恨命運如此不公,硬要把她和曾章甫生育的好孩子一個個地逼上不歸路。

在桃江縣人民醫院又住了半個月後,小哥出院回到莊子灣。他自己並不知道他的病情。經過在醫院幾個月的吊瓶吃藥,他又能走路了,又能逢人就遞煙閒侃了。人們欣喜地說:「毛坨的病治好嗒!」

小哥、小嫂帶著四個孩子在我家過了中秋佳節。小哥的孩子們不知情,年幼的侄女們在我家開開心心地吃月餅,一邊哼唱著「月亮嗲嗲糯米粑粑」的民謠。

那是小哥保持著俊朗、熱情、歡快的外形,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節。節後一個星期,小哥暈倒在他家的睡椅上,小嫂喊人幫忙把小哥抱上床,小哥再也沒離開那張床。

小哥睡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

清波不再住在學校,她帶著兒子沁沁住回我家,每天放學就匆匆趕去看望小哥。樂怡把兒子琨琨交給婆婆,也趕回來陪護小哥。

母親更是每天一早就到小哥家,深夜才回來匆匆睡個覺。

秋天的一個星期六中午,我向老師請了假,跨上自行車直往家裡奔。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小哥生命垂危。

我急匆匆趕回家,家裡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在家守屋。我放下書包一路疾跑到均田沖的小哥家。

聽到我的聲音,母親和姐姐們忙高聲對床上的小哥喊:「重五回來嗒!重五來看你嗒!」

我疾步走到小哥的床邊,看到小哥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後來,母親和姐姐們告訴我,小哥一直是深度昏迷的,但他聽見我去看他,竟然奇跡般地動了動放在棉被外的左手的手指頭。

我兩隻手趕緊握住他的左手,我感覺到他的手掌粗糙而溫暖。他也用力握緊我的手,拉著我的手在他的胸口徐徐地移過去又移回來。我大聲呼喚他,我以為他能開口說話。但他只能用寬大的左手拉著我的雙手徐徐移動,卻睜不開眼睛。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但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毛伢子,你跟重五講話啊!」母親在一旁大聲喊。

數雙眼睛緊緊盯著,數雙耳朵豎著,我們希望他開口說話,但他一直沒能說話。我們看到他的眼睛裡流出了淚水。

那兩天,我守在小哥身邊,只有晚上才回我家睡覺。

那兩天,田家沖有個中年農民來小哥家,他說他很佩服毛坨的人品和能力,他希望能施法幫毛坨治病。他到床邊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小哥的手,問了小哥的生辰八字,然後當眾翻看一本他隨身帶著的書。

「這病保證能好,書上都寫著咧!」他對我們說。

沒錯,那時候書上寫著的東西,淳樸的農民是不會懷疑的。那時候在桃江農村,人們還不知道什麼叫非法出版物。他們只聽說過聖賢書,雖然也曾經對我的堂叔爺劉龍舫讀聖賢書表現得不屑一顧。

但我們幾姐弟是不相信他那本書的,母親也不信,只有小嫂信。她興奮地說:「要是救得好我男人,我送你兩隻母雞和一個大大的紅包!」

星期天的早上,在病魔折磨下熬過又一個漫漫長夜的小哥,拋下他心愛的家人與世長辭了。

一朵跟隨母親從康家山移植而來、飽經風霜雪雨打擊的不屈的生命之花正在蓬勃怒放的時候,猝然間凋謝了。

花甲之年的母親再次承受失去愛子的痛楚。

白髮人送黑髮人。

小哥的三個女兒跪在床前哀泣,11個月大的兒子在搖窩裡使勁地號哭。小嫂感覺家裡的大梁瞬間坍塌,她沒有準備好,她不知道該怎麼帶活小哥拋下的四個兒女。

屋裡老老少少都在哭泣。我雖然萬箭穿心,但沒有流淚,只是緊緊咬著嘴唇。這是我自懂事以來第一次面對失去親人的痛苦。

我站在小哥的遺體旁,看著他沉睡般的臉。我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最最親愛的小哥,你的四個兒女交給我吧!我會盡到一個叔父應盡的責任!」

處理完小哥的後事,一家人商量該怎麼幫助小嫂母子五人。

清波和朱世祥商量後提出,他倆願意撫養小哥的二女兒劉宏宇,帶她做女兒。這個想法卻引發了異議。我的一個遠房堂姐說:「清波你接的是你爹爹的班,你在你小哥劉式農的女兒劉宏宇身上花一塊錢,就應該在你大哥劉道任的女兒劉蓉身上花一塊五!否則你就對不起你大哥!」

清波性格一貫懦弱,對堂姐的話一時竟無言以對。

母親考慮到這事關爹爹的親兒與繼兒的關係,她不便開口。

爹爹替清波解了圍,他說:「清波接的是我的班,但她掙的錢是她自己流的汗,不是我的汗。她幫助嫂子和侄女理所當然,這跟道任一家扯不上關係。」同時,爹爹也表達了對清波和朱世祥帶劉宏宇做女兒的憂慮:「帶作女兒麻煩多,矛盾也多。幫助侄女是應該,不如按期資助她一些錢,這是看得見的幫助。很多帶孩子當崽女的家庭,最後鬧得不歡而散,恩情沒得反得仇。你們應該再想清楚一點!」

清波和朱世祥還是堅定地帶劉宏宇做了女兒,把她帶在身邊,作為家庭的一員,並送她念完了大學。這期間,朱世祥下崗,清波抱病,家裡生活陷入貧困,清波和朱世祥寧願少吃一口,也要讓兩個孩子吃飽。那些年,清波和朱世祥幾乎沒買過新衣,他們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省吃儉用地把錢用在兩個孩子身上。有時候過新年,他們沒錢給兩個孩子各買一件新衣,會毫不猶豫地買給劉宏宇。後來朱世祥做了對不起清波的事,導致兩人婚姻破裂。劉宏宇依然把朱世祥視為爸爸,她從內心深處感激朱世祥對她十幾年的撫育之恩。母親雖然對清波的不幸婚姻充滿愧疚,但她怎麼也恨不了朱世祥。母親說:「朱世祥這孩子咯樣多年盡心盡意撫育我的孫女宏宇,他的心地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