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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沸騰的村莊

隨著時間的推移,爹爹日漸蒼老,母親也日漸顯老了。母親和爹爹日漸退出人生拚搏的主舞台,他倆騰出主角位置,讓小村的故事在後代們身上不停地演繹。

爹爹在益陽市守了整整八年傳達室。他先在益陽市冶金機械局傳達室干了五年多,後來又在益陽市橋南廢舊物資購銷店、益陽市幹部療養院傳達室干了近三年。

爹爹像一頭垂垂老牛一樣再也邁不動耕田的步伐,他離開益陽,告老還鄉回到了莊子灣。他回來時近69歲了。爹爹早生華髮,從20歲起就顯得比他實際年齡大,40歲時就像年屆花甲,69歲時已像耄耋老翁了。

桃江農村對老人家的壽誕有個說法:男做高,女做滿。意思是,男人的生日應提前一年慶,女人的生日則在滿歲時才慶。這個說法是符合老年男女生理差異的事實的。女人往往比男人長壽,所以把男人的生日提前一年慶,這樣既有利於提升男人的長者威嚴和地位,又可彌補男人老得快的不足。69歲的父親,即將迎來的便是桃江傳統民俗認定的「古稀大壽」了。

母親在爹爹古稀大壽前兩三個月,允許我養一條狗。這是條棕黃色的龍狗[1]。母親有言在先:「這狗是你為你爹爹生日準備貢獻的一道菜,外面的幾個姐姐、姐夫回來,就要殺了它。」

我不管狗的命運如何,從它進我家開始,我和它就成了親密無間的夥伴,我給它取名「嘯虎」。

見我養了狗,劉耀、劉蓉也準備貢獻一道菜——也養了一條龍狗,他倆給它取名「長毛」。

母親已年過57歲,她歷經千磨萬礪,飽嘗人生甘苦。可能是她喜歡喝擂茶的緣故,她的滿頭髮絲竟一根未白。

她從漢壽太子廟康家山到桃江荷塘莊子灣,眨眼已過27年。

這些年來,母親常慶幸嫁給爹爹,夫妻和睦,跟著爹爹生兒育女。她還慶幸爹爹視毛坨為己出,讓毛坨得以在這裡立足立家立業。如今,這些兒女個個聽話爭氣,個個成為莊子灣裡的好角色。唯一遺憾的是毛坨執意要生一個兒子,卻連續生了三個女兒:劉廣宇、劉宏宇、劉偉宇。母親叫小哥小嫂別再生了,小哥小嫂心裡不甘,但也聽話。村婦女主任叫小嫂劉放雲去做結紮手術,但劉放雲有心臟疾病,醫院給她開了一張不能結紮的證明。

農村男人是主勞力,況且把男人拉去結紮不符合桃江人的觀念,當時桃江雖然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但只結紮女人。

母親再三叮囑毛坨不能違反計劃生育,但她冥冥之中卻又感覺她的前夫曾章甫堅持要給他添一個男孫。

人生七十古來稀。爹爹古稀大壽,我們做兒女的準備好好慶賀。

外面的三個姐姐給爹爹來信,說將帶著丈夫兒女回莊子灣過年,並提前為爹爹慶生。

春節前,外面的三個姐姐同時回來了,小小的莊子灣沸騰了。

三個姐姐衣錦還鄉,隊伍壯觀:大姐劉清沅帶著丈夫陳嘉泉及一對兒女,二姐劉新絮帶著丈夫冷河及一對女兒,三姐劉溪桃帶著丈夫許致愜及一對兒女。

三個姐夫都帶著名片,他們向稍有來頭的人派發名片。三位姐夫的名片上都印有相同的字:「高級工程師」。

我不得不自卑地承認,20世紀80年代桃江農村的發展速度雖然讓桃江縣天問詩社的會員們在詩歌創作中熱血沸騰,但事實上桃江農民無論從衣著、容貌、氣質、富裕程度等任何方面比,都遠遠不及我從南昌、武漢、長春回來的三個姐姐的家庭。雖然我與我班上的大多數男同學相比,如同家犬與流浪犬,但我在我的外甥們面前,就如同土狗見到牧羊犬。在巨大的城鄉差別面前,莊子灣人不得不服。

或許我比他們年齡都小的緣故,三個姐姐的兒女都不怎麼搭理我,更不喊我舅舅。看他們與他們的表弟劉耀、表妹劉蓉玩得那麼開心,我既自卑,又不快。

我內心越不快,就越捨不得我的「嘯虎」了。雖然母親早就說過我養狗是為了殺給姐姐、姐夫們吃的,但我與「嘯虎」之間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非常聰明,能聽從我的指令臥倒、站立、打滾,它每天下午都會坐在我家池塘邊的土丘上等候我放學回家。只要聽到我的自行車鈴聲,它就會飛奔出來迎接我,站立著撲到我身上。

劉耀、劉蓉跟他們的「長毛」也建立了濃厚的感情。

我向大姐夫陳嘉泉懇求不殺狗,大姐夫爽快地答應我:「好!不殺狗!你的狗和耀耀、蓉蓉的狗都不殺。」

但是,我的「嘯虎」最終還是變成了盤中餐。

那天,我跟著幾個姐姐、姐夫到叔叔家。回家時,發現毛坨和清波的丈夫朱世祥、樂怡的男朋友鍾世輝一起把「嘯虎」殺死了。「長毛」卻躲過一劫。

我難過得偷偷掉了很多淚。

爹爹古稀大壽的那個春節,莊子灣因我家而沸騰,荷塘鄉及南邊二區境內不斷傳來比我家更沸騰的大喜事:有些人家的親人從台灣回來了。

所有人,包括從大城市回來的姐姐、姐夫們都意料不到,閉塞的桃江農村,竟然與祖國的寶島台灣扯上了關係,而且是歡笑、眼淚、悲慼交織的濃烈的關係!

爆炸性的消息不斷傳過來——某某人家的台灣親戚回來,給原配堂客一隻大金手鐲,給堂侄孫以內的親戚每人一隻金戒指,給村裡人按人頭計,每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

那個寒假,我沒有親見台灣親戚回來的場景。新學期開學,同學之間最熱的話題就是台胞返鄉。遺憾的是我班的同學裡沒有一個人有台灣親戚。但有同學的鄰居家有台灣親戚回來,他們親眼見到台灣人與本地親人40年甚至更長時間未見。近半個世紀,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叔侄、姑嫂……被一灣淺淺的海峽阻隔,音訊全無,一朝重逢,家庭團聚,流多少眼淚都是值得的。

不知道台灣到底有多富裕,總之,所有關於台胞返鄉的消息,都有一個共同情節:回鄉後向親人甚至全村人派發錢財。還有人說,有台灣人給這邊的親人帶回來一個小箱子,小箱子裡裝著全套傢俱。那是什麼箱子呢?傢俱怎麼會縮小呢?沒有人想得明白。

聽說荷塘和二區有女青年跟著台灣親戚去了台灣,嫁給了台灣人。我們一聽可羨慕她們了!嫁到台灣,那比嫁到益陽市,嫁到省城甚至比嫁到北京、廣州還好得多啊!

課餘我們聚在一起,盡情發揮我們的想像力,議論那些嫁到台灣的幸運姑娘的生活:金碗吃飯,吃山珍海味;牛奶洗澡,洗得一身細皮嫩肉,臉上身上白裡透紅;不用自己洗衣,不用自己做飯,不用自己給孩子餵母乳;住的肯定是樓房,房子裡到處嵌著金和玉器,出門就是汽車。有人說:「坐什麼汽車呀,坐私家飛機!」

那些有台灣親戚的人家成為人們羨慕的焦點。沒福氣嫁到台灣去的女青年很多都盼著嫁到那些有台灣親戚的人家,期盼著經常能得幾個金戒指,過上富足的生活,還能常去台灣串門。毛坨的好哥們兒劉建仁的女兒瑤瑤後來嫁到修山鎮,她夫家的叔爺爺就是一位台灣老闆。聽說瑤瑤結婚前,台灣的叔爺爺就給這位「准侄孫媳婦」寄過彩禮,後來又送過金器。

我跟母親逗樂說,我家兩朵金花不該這麼早找對象,給她倆定的戀愛年的底線太小了,定25歲多好啊,嫁到台灣去,我去台灣喝喜酒當上卿。母親認真地跟我說:「我一點兒也不羨慕人家嫁女到台灣,婚姻生活沒那麼簡單,沒有必要一口吃成個大胖子,我和你爹對你兩個姐夫哥非常滿意!」

告老還鄉的爹爹在莊子灣沒住多久,就離開家鄉外出「雲遊」了。

春節過後,三個姐姐同期動身離開莊子灣回外地,她們把爹爹也帶去了。

三個姐姐說,她們成家這麼多年,爹爹從沒在她們家打住[2]。

爹爹跟著姐姐們離開家鄉後,不斷給家裡寫信,信中總會夾帶著相片。他在信中詳細地告訴我們,他到了江西廬山、武漢黃鶴樓、吉林長白山……

母親說:「你爹爹辛苦大半輩子,難得有機會到外面享享清閒,看看外面的世界。」

母親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幸福,她為爹爹的幸福而幸福。

我當時想:「母親也辛苦了大半輩子,一直沒享過清閒,沒看過外面的世界。我一定要早日跳出農門,接母親到我那裡打住,好好享福!」

我那時並不太清楚母親過去所受的苦難,只記得她的艱辛。從我有記憶起,母親就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機器,幾乎從來沒有停過:有時我睡了一覺醒來,看到母親仍在煤油燈下縫縫補補。冬天天冷時,她用棉繩把煤油燈吊在蚊帳上,怕影響我和姐姐們睡覺,她把煤油燈的亮度調到最低。姐姐們長大前,母親包了全家人的換洗衣褲。每天早上,我都能穿上既淨又干的衣褲和鞋襪。

我曾問母親:「為何你晚上幫我洗的膠鞋,第二天一早就能幹?」

母親告訴我,她幫我把鞋子洗乾淨後,兩隻手各抓一隻鞋子,不停地甩,不停地甩,甩到再也滴不出水,再把鞋子放在灶口的兩邊,用灶裡蓋得嚴嚴實實的柴灰烘烤。母親總是充分利用晚上柴灰的熱量,把我和姐姐們的濕鞋子放在灶口,把濕衣服鋪在反覆拭擦乾淨的灶面。我常見母親給外面的三個姐姐及她們的家人織毛線衣,等她們回來或村裡有誰出去時送給她們。

外面的三個姐姐回莊子灣前,母親買回很多狗皮,請人先做了防臭處理,再縫成狗皮毯子。狗皮很硬,很難穿透,母親一針一針下去,都十分費勁,大頭針頂得右手的中指通紅,右手在狗皮上面用力按,左手在狗皮下面用力扯。母親經常刺傷手,我看到母親手指頭上一顆顆細小的血珠子慢慢滲出來,很心疼也很難過,我責問母親為何一定要這麼折騰。母親答非所問:「墊著狗皮毯子睡覺能去風濕,這是最好的東西!」

母親送給外面三個姐姐每家兩床狗皮毯子,這六床狗皮毯子花了母親大半年工夫。看到狗皮毯子大功告成,母親高興地說:「你三個姐姐從小沒了親娘,小小年紀就一起出去讀書闖世界,吃盡了苦頭,一定要讓她們嘗嘗狗皮毯子的溫暖,嘗嘗有娘的幸福!」


[1] 龍狗是桃江話,即公狗。

[2] 打住是桃江話,留宿一段時間,好好享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