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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吉高叔爹當媒倌

張目橋和莊子灣的茶葉開始長嫩芽的時候,桃江縣教育系統正在掀起「教育學大寨」活動。全縣在有條件的小學開辦初中班,初中學校開辦各種專業班。

這導致了中學教育的盲目發展,老百姓把這些中學諷刺為「中學的牌子,小學的底子」。

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際,階級鬥爭進一步擴大,紅衛兵、紅小兵們整天想著幹出新名堂,他們有權力隨時宣佈中止上課,有權力隨時把看不順眼的戴著「階級敵人」帽子的教師推上講台進行批鬥。在教學質量持續下滑的背景下,小學增設初中班,初中開辦專業班,是有嚴重問題的,只是上面的領導沒有意識到。那時候基層教師誰也不敢提反對意見,誰提誰就是拖「教育學大寨」的後腿,就是阻礙無產階級專政的步伐。

這一年,我的清波姐和樂怡姐雙雙升入初中。她們正好趕上張目橋學校增開初中班,所以她倆繼續在她們所熟悉的顏家宗祠讀初中。

她們對任課教師也很熟悉,因為她們班的教師全部來自張目橋小學原四、五年級的教師。荷塘公社中學增辦各種專業班,師資緊缺,根本抽不出原中學教師去支援新辦的初中班。

語文、數學等學科沒問題,五年級教師與學生們共同學習,教學相長,還能應付。反正學生和家長都不在乎學習效果。英語也沒大問題,公社中學發下來油印的讀音:English讀「應格裡西」,face讀「會死」,bee讀「鄙夷」。油印紙只寫漢字發音,沒寫英語單詞,全靠按順序對照著讀。清波、樂怡讀初一第二學期的時候,英語老師帶學生們讀fish為「波拉恩勒」、orange為「狗特」,學生們提出疑問,懷疑這讀音有問題,因為它們跟以前學過的單詞的讀音太不相同。後來公社開批鬥大會的時候,顏家宗祠學校的英語教師請教公社中學的英語教師,才知道是油印紙上的讀音搞錯了排序。

那些能發現單詞讀音錯誤的學生很有天賦,可惜他們的天賦被時代所淹沒了。他們雖然發現了錯,卻把精力轉移到批鬥別人或應付別人批鬥上去了。

這是他們的悲哀,是教育的悲哀,更是時代的悲哀。

清波和樂怡升初二後,依然在顏家宗祠上學。母親和毛坨要出工,兩個姐姐便常帶著已滿三歲的我去上學。清波和樂怡經常是同桌,帶我去上學時,她們就讓我坐在她倆中間。

我剛滿三歲就開始在初中二年級的教室裡「混課」,這對我而言是有趣的經歷。姐姐們後來回憶說,那時候我一般不會覺得悶。姐姐們上語文課時,我有機會把爹爹已經教會我的論語再學一遍。上音樂課時,我唱歌的聲音比姐姐們及她們同學的聲音還要大,惹得姐姐的同學們及音樂老師忍俊不禁。上數學、物理、化學課時,我一般會自個兒畫畫。

有時候下課,姐姐們班上調皮的男生會粗魯地把我的帽子摘下來,拋起來掛在教室門角上。我當然拿不到,姐姐們也夠不著。最後還是那些調皮的男生想辦法把帽子取下來,給我戴上。這是他們喜歡我的表現。

我在生產隊也很受社員們喜歡。生產隊開集體會時,婦女們常帶孩子去開會。有的孩子在會場一會兒摔倒一會兒追趕,又哭又鬧的。生產隊後來不許開會時帶孩子,但允許母親帶我去開會,因為我乖。社員們很喜歡我,特別是貧農范德新和劉玉科,見到我就想抱我,就想跟我說話。

平淡無奇的日子一天一天翻過。

有一件事越來越重地壓在母親的心頭:我一天天長大,毛坨卻一天天變「老」。毛坨虛歲二十四了,還孑然一身。在農村,這已過了小伙子的年齡,快被看作單身漢了。

其實,毛坨這些年長得越來越英俊了。濃眉大眼,能說會道,高約一米七六,長手長腳的,特別是這些年既干體力活鍛煉了身板子,又做篾匠掙飯,基本上餐餐吃得飽,他長得很壯實,肩上挑力、手上腕力無不比常人高出一籌。光膀子時,兩塊胸大肌隆起,輪廓優美,六塊腹肌一起一伏的,像一隻年輕力壯的獵豹。

雖然是「四類分子」,但毛坨為人豪爽,尊老愛幼,腦瓜子靈活,加上勞動也是生產隊的一把好手,在生產隊的同齡人中有了較高威望,逐漸成為生產隊的骨幹。

這樣的小伙子如果是貧下中農,早被人相中結婚生子了。但他成分不好,家境不好,婚事遲遲沒得到解決。隊上同齡的小伙子早抱娃了,母親心裡越來越著急。

隊上不是沒有人幫毛坨牽過線。有人介紹過鄰隊的一個叫令滿的姑娘。令滿家也是地主成分,年齡也合適,算是門當戶對。但令滿的娘回話說,令滿的哥哥是「四類分子」,跟毛坨一樣難找老婆,她家在二區枳木山公社相了一門「鴛鴦親」,叫毛坨死了這個心。

「鴛鴦親」是桃江土話,用的卻是最浪漫的三個字,意思是某家的兄妹或姐弟,與另一家的姐弟或兄妹成親。令滿家為了解決令滿哥哥的困難,把令滿許配給枳木山公社的那戶人家的兒子,條件是那人的妹妹許配給令滿的哥哥。

這對令滿家來說是一件好事,毛坨只能為他們祝福。

還有人給毛坨介紹過本生產隊貧農張妙生家的女兒張菊牆。張菊牆和毛坨一起出集體工,一起長大,熟悉得很,雙方都願意。但母親的好朋友、張妙生堂客沒同意,嫌我家是地主,怕拖累張菊牆,影響下一代。

後來毛坨終於找到了對象,是家裡的洋鴨公給牽的線。

母親喜歡養洋鴨子。洋鴨子體重個大,還能自己到池塘裡找吃的。大哥大嫂扎根時的主菜就是母親養的一隻洋鴨婆。

那年,母親養了兩隻洋鴨婆和一隻洋鴨公。

官沖生產隊那個因傳「林彪死嘎嗒」而被大隊治安主任劉壯參開會批鬥的瞎子婆婆家只有洋鴨婆,沒有洋鴨公。瞎子婆婆家的成分是富農,三年困難時期她家每年餓死一個人。她兒媳是1959年餓死的,她男人是1960年餓死的,她兒子是1961年餓死的。瞎子婆婆把兩個孫子、兩個孫女拉扯大。

瞎子婆婆養洋鴨婆時,她的大孫女劉愛雲已嫁到縣城城郊,兩個孫子劉國梁、劉棟樑也已找了對象。小孫女劉放雲已22歲,還未找對象。這劉放雲只念過兩個月的書,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成分雖是富農,但窮得叮噹響,一時也沒嫁出去。

那年,瞎子婆婆叫劉放雲抱著洋鴨婆來找母親養的洋鴨公配種。

農村人認為洋鴨公幫洋鴨婆配種會浪費糧食,要收費,配一次一般要收三顆洋鴨蛋或兩毛錢。但母親不要劉放雲交費。

母親覺得劉放雲是苦命姑娘,雖然沒文化,但長得健康,傳宗接代沒問題,便徵求爹爹和毛坨的意見。爹爹表示同意。毛坨雖然覺得劉放雲算不上漂亮——但在三歲的我的眼裡她很漂亮,算不上聰明,但敦厚老實,能勞動,自己再這麼拖下去就成老男人了,於是就同意了。

母親跑去請吉高叔爹做媒。

「好咧!別人是女人當媒婆,我是男人當媒倌!」吉高叔爹爽快地答應了。

吉高叔爹就正式成了毛坨和劉放雲的媒人。

劉放雲那邊卻遲疑著沒答應。後來才知道,有人提醒她,毛坨是地主崽子,往後的日子會苦得沒邊。

劉放雲的大姐劉愛雲知情後勸劉放雲趕緊同意。劉愛雲說:「這麼好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地主會看上你?這是爸爸媽媽保佑你,才幫你挑這麼個好小伙!」

於是,劉放雲就跟吉高叔爹說她同意了。

母親高興得很,忙和毛坨一起張羅加蓋一間屋,即把茅草蓋的廚房當主屋,拆掉茅廁雜屋,在原廚房東牆外加蓋一間茅草屋,然後再建一間茅草偏房和一間茅廁雜屋。

這是小工程,用工不多,毛坨請人開始蓋屋了。

這年下半年,爹爹把我帶到鴨婆嘴學校,我開始跟著爹爹生活。

爹爹那時已從公社中學調到鴨婆嘴學校教書。

母親雖然捨不得我跟她分開,但爹爹把我帶到學校生活,母親才能騰出時間出集體工。

我跟爹爹住在鴨婆嘴學校後,爹爹有很多時間教我吟詩。歎鴻雁悲鳴、哀民生多艱的《鴻雁》,純情至愛、知恩圖報的《遊子吟》,踏春訪友、扣門不應的《遊園不值》等詩,帶我走進情感各異的意境中。跟著爹爹吟詩的時光,我感到很美妙。

但我感到最美妙的時光是每天下午放學後。下午學校不上課,操場就交給民兵。民兵每人一支槍,這槍比我大哥給我侄兒做的木頭槍逼真多了。事實上民兵的槍都是真傢伙。我不懂得分辨真槍假槍,但我打心眼裡佩服民兵手上的槍。

男男女女一二十個民兵站得整整齊齊,另有一個身姿和表情都很威武的男人站在他們對面喊口令。我喜歡看大人們這麼做,感覺這比學生們上體育課好看多了。

大人們不停地立正、稍息、立正、齊步走……

正感到乏味時,我突然聽到那個威武的男人喊出一聲:「殺——」

一二十個民兵便往右前方跨出一大步,雙手持槍往右前方斜刺過去,齊齊地大喊:「殺——」

這是民兵訓練的高潮部分,也是我不願眨眼睛的時候。我特別特別喜歡這激動人心的環節。我感覺很多日本鬼子被操場上的民兵們殺死了。我幻想著民兵們勝利離開後,我獨自打掃戰場;我幻想著撿很多能突突突的機關鎗,撿很多寒光四射的軍刀,撿很多能灌山泉水的軍用水壺……

我於是迷上了操場,感覺操場就是戰場,走在操場上,我覺得自己是每一場惡戰之後的倖存者和勝利者。

當然還有比操場更令我神往的地方,那是學校對面幾丘水稻田之外的竹山。民兵們有時候在操場上「殺」幾個回合,突然得令奔赴那座竹山。他們端著槍,呼啦啦地吼叫著,英勇地奔跑。稻田蓄滿了水,男女民兵們都顧不上卷褲腿,不顧一切地蹚水而過,這更增添了竹山的神秘魅力。

我年紀太小,無法跟隨他們去竹山。只能站在操場上,瞪大眼睛注視著竹山,豎起耳朵聽鬱鬱蔥蔥的竹山裡傳來激烈的戰鬥聲。

爹爹告訴我,竹山裡有很多防空洞,可以防禦敵人飛機的轟炸,可以藏在洞裡攻擊敵人。